ICU里的堅持、放棄與重生

我是殳儆，一名ICU醫生。ICU是重癥監護室的縮寫。我問過很多朋友，對ICU的印象是什么？他們給我的回答是：那里有一扇經常緊閉的大門，里面有很多機器；醫護人員跑來跑去，好像很忙；里面經常有人死，很可怕。有人會說：將來我老了，一定不要去那里。

作為一名在ICU奮斗了22年的醫生，我想說，ICU里有堅持也有放棄，有死亡也有重生，很多故事都在那里發生。

有信仰才能一步步走下去

事情發生在3年前，醫院附近的小區里，一個11歲的女孩從10樓墜落，很快被送到急診室。經過診斷，這個女孩肋骨骨折、脊柱骨折、大腿骨骨折，肝臟破裂、脾臟破裂、十二指腸破裂，就像一個摔碎的玻璃人，隨后我們把她送進手術室。這是一個很難的手術。手術臺上，她一度心臟停搏。兩小時后，我們把所有問題處理好，將她送往ICU。

ICU里，我們花了一周時間把她身體上的所有損傷都穩定下來。在當時的情況下，你很難想象：45天后，她的病情就穩定了，出了ICU；三個月后，她就康復回學校了，甚至不需要留級，現在和同齡人一起正常上學。

如果你在手術后的前兩天問我她的情況，我可能要告訴你的是：今天她體溫升高了，今天她的腹腔出現了膿性的分泌液……你聽著，一顆心懸起來，放下，懸起來，又放下……

ICU的治療就像在懸崖之間走鋼絲，左一晃右一晃，病人隨時可能掉下去。

我經常把ICU醫生的堅持比喻成唐僧西天取經。當他們走在戈壁中，在炎炎烈日下，他們不知道能否走到西天，取到真經。但他們內心有信仰，有信仰才能一步一步走下去，走下去才能看到結果。

目送也是對待死亡的態度

ICU也是一個經常會發生死亡的地方，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

老王是一個患有嚴重慢性支氣管炎的病人。85歲時，他開始呼吸衰竭，疾病在慢慢地消耗他的生命力。這種情況就像修了若干次的老爺車，要拋錨報廢了。但當老王進入搶救室的時候，家屬們不得不面臨一次非常難的抉擇：是插管維持生命，還是安安靜靜地送他走？當時我們勸家屬，要不放棄吧？

家屬們非常猶豫，在門口商量了很久。然后，老王的兒子告訴我：“不行，醫生，請你們插管。因為孫子一周后要結婚，你讓我們家里人怎么辦呢？一邊辦喜事一邊辦喪事嗎？”所以我們就給老王插了管，在強大的呼吸機的支持下，老王又醒了過來。

插管、依賴呼吸機的狀態是什么樣的呢？我記得有一個老人氣管切開，不能講話，離不開呼吸機，活動范圍只有那一張床。他用顫抖的手寫下了自己的愿望：“醫生，請讓我死吧。”

事實上，這樣的病人真的不少。

17個月后，老王死了。老王死的時候，大家如釋重負，因為生命不應該活成這個樣子。我經常向病人家屬做這樣的比喻：當葉子必然要落下的時候，我們一定要把它留在枝頭上嗎？目送它，是我們對生命的尊重，該放棄的時候就放手吧，讓生命自然飄落。

以另外一種方式重生

這還不是ICU的全部。在放棄生命的時候，我們還可以做另一件事情，這件事叫作重生。

最近幾年，我經常在做臟器捐獻的推動工作。為什么ICU醫生要去做這件事呢？因為腦死亡病人才能捐獻臟器，而腦死亡的病人產生在ICU，當病人腦死亡的時候，他必須依賴呼吸機活下去。

ICU醫生在治療過程中發現一個病人出現了腦死亡，就會把這個信息提供給紅十字會。紅十字會就會派臟器捐獻協調員跟家屬談。如果家屬在充分知情后同意捐獻，病人就可以在死亡之后捐獻他的臟器，在另外一邊等待的病人就可以接收到臟器。

大家知道有多少病人在等待嗎？很多很多，多到難以想象。人體器官捐獻管理中心官網顯示，目前成功實現臟器捐獻的病人只有兩萬多例。

2017年元旦，我們醫院發生了一件很觸動我的事。有一個病人腦死亡不久，他兒子在門診四處咨詢，能否捐獻父親的眼角膜。其實這個病人出現腦死亡并不太久，所以我們還沒有去跟他的兒子談這件事，但這個家屬主動表達了捐獻的意愿。在我們充分溝通之后，最終這個病人捐獻了所有臟器。當時我非常感動。

最初，當我們和病人、家屬溝通臟器捐獻時，大家是不接受的。有時候，還有人威脅臟器協調員：你們再來會被打的！但是現在，大家都慢慢接受了這件事。即使有時候遭到拒絕，他們也會附帶解釋：我們是能接受的，但是我們家奶奶相對保守。為了尊重老人家的意愿，我們不能夠接受。

社會文明程度在提高，我們對這件事的固有觀念也在一點點松動。所以，越來越多的臟器捐獻成功了。

2013年到2018年間，我的ICU產生了8位臟器捐獻的病人，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做了至少100次努力。

很多人不理解，包括醫務人員也會不理解，ICU醫生是不是不應該去談這件事？我覺得不是。我們會很謹慎地去問：“您愿不愿意這個病人以另外一種方式重生？”

我常說，一朵花要枯萎了，我們爭取臟器捐獻，就是讓它在彼岸重新開放，讓它在別人身上重新開放。這是ICU醫生的一份責任。

（摘自今日頭條“海綿演講”，豆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