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潮未至，特朗普四面楚歌

謝奕秋

美國11月8日舉行的是一屆非常另類的中期選舉。

在野的共和黨，被官司纏身、復仇心切的前總統深度捆綁，在擊敗民主黨的目標之外，平添了肅清本黨異議者的任務，卻對選民最關心的經濟問題沒有細致規劃；民主黨則通過渲染“民主、福利和墮胎權受到威脅”，凝聚了本黨的選民基本盤，又重施了大規模郵件提前投票的故技。到最后，主流民調在選前兩周所預測的“紅潮”并未到來。

期待中民主黨人的“血浴”，結果變成了共和黨人的“血坑”：雖勉強取得國會眾議院多數，卻未能奪回兩年前失去的參議院控制權，在州長選舉中也不進反退（丟失馬里蘭、馬薩諸塞、亞利桑那州，贏回內華達），可以說坐失了中期選舉這一通常饋贈給在野黨的良機。

在選后共和黨的反思和追責氛圍中，特朗普不聽勸阻，于11月15日宣布競選下屆總統，并在該演講中加重了反建制派的民粹色彩。新聞集團默多克、世界首富馬斯克、前眾議長保羅·瑞安等政企大佬，試圖扶持剛剛帶領佛羅里達州共和黨人“完勝”的羅納德·迪翁·德桑蒂斯州長，來迫退特朗普。但由于過去6年共和黨逐步被置換為特朗普的黨，想在短期內完成去特朗普化，并不現實。

在這次中期選舉前夕，過去相對權威的“真實清晰政治”網站，根據各大民調平均數，結合往年各州平均民調與選舉結果的差異，推測今次中期選舉將迎來“紅潮”：共和黨取得國會參議院53席（原本只有50席），至少取得眾議院225席（218席即過半數），同時取得31個州的執政權（原本控制28州）。

顯然，這三大目標一個都未實現，盡管國會眾議院選舉中，共和黨的總得票數，領先民主黨4個百分點左右，大大高于選前預期。

問題出在多方面，除了廣為詬病的特朗普“選人唯親”的問題外，也包括國會眾議院共和黨領袖凱文·麥卡錫的眼高手低，以及參議院共和黨領袖麥康奈爾的暗中拆臺。但從根本上說，特朗普對于建制派的復仇心切，干擾到正常的中期選舉兩黨輪替進程，給了民主黨上下其手化解共和黨攻勢的絕佳機會。

民主黨的一個小花招是，發動自己的選民混入共和黨在多州的初選，幫助特朗普中意的非建制派候選人取得出線資格，然后再輕易收拾這些“可選性”存在硬傷的候選人。

當這招在選民登記環節難度系數變大后，民主黨又出一變通升級版：在共和黨初選階段，動用密集廣告炮轟特朗普欽點的候選人，實際提升該候選人的知名度，讓反感民主黨廣告的共和黨選民更加傾向于該候選人。

如果是反對特朗普的共和黨人在初選中出線，而且其所在州是共和黨選民居多的紅州，那么民主黨還有極其詭異的一招：在正式選舉前的抹黑廣告中，宣揚該候選人背叛了特朗普！這樣，可以讓特朗普的死忠粉不去為該共和黨候選人投票。

最能體現拜登風格的是，民主黨高層在選舉沖刺階段，故意降低本黨的期望值，輿論上長他人威風，讓部分共和黨候選人松懈下來，從而實現對方驕兵必敗和己方意想不到的成功。

民主黨又捧又摔又打又瞞，還只是從外部壞共和黨的選情；被指為“名義共和黨人”“沼澤地大鱷”的參議院大佬麥康奈爾，則是從內部拆特朗普的臺。

最簡單的手法，就是以某州共和黨選情不理想為由，撤走參議院共和黨資金池對該州特朗普所欽點候選人的資金支持。在新罕布什爾州、在亞利桑那州，麥康奈爾就是這么做的—結果在這兩州，特朗普所欽點聯邦參議員候選人均落敗，似乎正好“印證”了麥康奈爾的先見之明。

麥康奈爾可能遺憾的是，在阿拉斯加州優先排序制選舉中，他撥款600多萬美元支持的在任聯邦參議員穆爾科斯基，暫時不敵特朗普支持的凱莉·齊巴卡。

這么賣力拆特朗普的臺，麥康奈爾也有自己的苦衷：不少特朗普欽點的候選人，像是齊巴卡，都叫嚷著要在當選聯邦參議員后，投票卸掉麥康奈爾的參院共和黨領袖職務。

對麥康奈爾而言，他可能寧愿共和黨輸掉參議院選舉，也不愿共和黨贏下參議院之后，自己卻被投票褫奪現行職務。

這種擔心并非多余。當初，共和黨聯邦參議員里就有11人違背麥康奈爾的指示，反對認證拜登當選總統；現在，21個共和黨原本控制的參議院席位改選，塞進了更多親特朗普的人士，而麥康奈爾的鐵桿盟友、賓州聯邦參議員帕特·圖米卻將到點退休，令麥康奈爾的參議院共和黨領袖職位面臨挑戰。

事實上，這次參議院改選還沒完結，特朗普在參院的兩個盟友—喬什·霍利和馬可·盧比奧，就呼吁推遲參院共和黨領袖的選舉。霍利還發表長篇大論，歷數麥康奈爾的政策失誤。

延遲選舉，意味著有更多時間考慮當前的領導陣容，而不是經歷通常的認可形式流程。這相當于將參院選舉的失利主要歸咎于麥康奈爾。特朗普的又一盟友、共和黨參院全國委員會主席里克·斯科特，隨后宣布了取代麥康奈爾的計劃，但在投票中不敵麥康奈爾。

無獨有偶，共和黨內部的“自由黨團”，也警告凱文·麥卡錫“不要太快”競選眾議長，而要先考慮清楚當選后會否推動彈劾拜登。顯然，這個保守的眾議院團體擔心麥卡錫因眾院選舉結果未達預期而變得對民主黨軟弱。在11月15日黨內投票中，由于特朗普仍支持麥卡錫出任議長，麥卡錫以188票對31票贏得提名。

在較輕的程度上，特朗普也懷著和麥康奈爾相似的心思—寧愿共和黨輸掉參議院選舉，也不愿共和黨贏下參議院之后，自己卻被暗箭所傷。

特朗普所理解的教訓，主要是2020年大選中，他幫麥康奈爾等人贏得參議員連任，結果自己輸掉大選后，麥康奈爾等冷眼旁觀，甚至在“1·6沖擊國會山事件”后，贊成彈劾他。特朗普否認煽動國會山暴亂，而認為臥底的左翼抗議者把眾人引入歧途，落井下石的麥康奈爾也不比后來加入眾院“1·6事件調查委員會”的莉茲·切尼（今年8月在共和黨初選中被淘汰）好多少。

從“人和”角度看，民主黨能夠建立“藍墻”擋住共和黨，是得益于黨內團結和分工合作。拜登這邊有人氣很高的奧巴馬到幾大搖擺州助選，還有克林頓夫婦偶爾到紐約州助選，副總統卡瑪拉·哈里斯也能派上用場；拜登自己勤跑最關鍵的賓州（此次國會參院競選中，民主黨唯一翻藍的州），也到深藍州馬里蘭、加州、新墨西哥州打打氣。

反觀特朗普這邊，跟本黨的布什、麥凱恩、羅姆尼、切尼、麥康奈爾、彭斯家族都作對，沒什么大佬替他站臺；他只能重復自己的政治集會三板斧，又在助選的最后時刻放飛自己，不自覺地羞辱他推舉的人（如跟他曾有過節、這次已當選聯邦參議員的作家萬斯），平時還嘲弄黨內準盟友如馬斯克。不積口德，最后在助選上吃力不討好。

此輪選舉后，特朗普被新聞集團旗下的《紐約郵報》、福克斯新聞、《華爾街日報》齊轟，應激狀態下，更是找人撒氣。可能是聽說去年爆冷當選弗吉尼亞州州長的共和黨人格倫·楊金也想角逐白宮，特朗普諷刺“楊金（Youngkin）”這個姓有點奇怪。他之前還給德桑蒂斯起綽號叫“德貌岸然”（De-Sanctimonious），并稱他只是個普通的州長。

德桑蒂斯是國會眾議院“自由黨團”早期的創建者之一，擁有哈佛耶魯學歷加軍功章和嬌妻美眷，主政佛羅里達時應對疫情很有章法，在佛州人氣爆棚，且頗有城府—他默許身邊人對他公開勸進2024，接受場下“再來兩年”（州長任期四年，只做兩年意味著會在2024年投入總統大選）的歡呼，卻對媒體相關問詢含糊其辭。外界猜測，他可能在明年5月佛州州議會閉會后，宣布競選總統。

從應付黨內競爭的角度，這場中選并非2024年大選的前哨戰，而是特朗普個人野心的舞臺和培植各州“后浪”的一環。在國會眾議院選舉中，共和黨除了在佛羅里達和紐約州各翻紅4個席位（包括奪走民主黨國會競選委員會主席馬洛尼的席位）外，還在威斯康星州把特朗普支持的前海豹突擊隊員范奧登送進了國會，后者曾參與“1·6”首都抗議。

像范奧登這樣“質疑2020年大選結果”的當選國會議員，累計有上百名之多。特朗普這次總共背書了330名候選人，其中約2/3當選公職。在特朗普內心深處，共和黨輸掉參議院之戰還重要嗎？

選后初期，特朗普曾大言不慚地說：“這（中期選舉）是一場非常大的勝利—普選中219勝16負，誰曾比這更好？”外界揣測，在關鍵的賓州聯邦參議員選舉中，奧茲醫生不敵曾中風的民主黨籍副州長費特曼，恐怕還不如卡莉·萊克輸掉勢在必得的亞利桑那州州長選舉更讓特朗普惋惜。

卡莉·萊克女主播出身，自稱“穿裙子的特朗普”，與特朗普一樣曾給民主黨捐款，曾抗議小布什政府的伊拉克和阿富汗戰爭，尤其是主張追查2020年“被民主黨偷竊的大選”，深合特朗普心意。這次鳳凰城所在的馬里科帕縣投票機器再出故障（70多臺點票機一度不能接收已經填完的選票），更是給了她“找茬”的口實。

如果說奧巴馬在當政時，相中了當年還只是加州總檢察長的卡瑪拉·哈里斯，扶持她在2016年當選聯邦參議員，那么卡莉·萊克就是“特朗普的卡瑪拉”。這次沒能扶正萊克，特朗普有點心煩意亂。

另一邊廂，這次中選民主黨意外“頑強”—比包括克林頓、奧巴馬在內過去40年里任何民主黨籍總統第一任期的中期選舉表現都好，給拜登獻上了競選連任的理由，也暫時遏制了奧巴馬扶持卡瑪拉出山的念頭。按照民主黨不擇手段的套路，如果2024年對陣受幾大官司影響的特朗普，拜登將更有勝算。

經歷中期選舉的大倒熱灶，在贏回國會參議院已經無望后，對于12月6日佐治亞州的聯邦參議員決選（因為首輪得票都不過半，根據該州特殊規則加賽），共和黨內部似乎開始展現一點攜手的意愿。

在佐治亞州，以7.5個百分點優勢當選連任的共和黨籍州長坎普，不計與特朗普的前嫌，表示要來為特朗普的多年好友、黑人橄欖球明星赫歇爾·沃克競選聯邦參議員站臺；有自由黨家族淵源的肯塔基州聯邦參議員蘭德·保羅，自告奮勇去佐治亞州為沃克輔選—因為在第一輪選舉中，第三黨“自由黨”分走了兩黨部分選票；而同樣代表肯塔基州、有“龜相”之稱的麥康奈爾，也承諾將撥款支持沃克。

不過，黨內鴻溝依然明顯。在佛羅里達州，海湖莊園與州長官邸相距頗遠，一個在東南海岸的棕櫚灘，一個在西北部沿海的首府塔拉哈西。這也象征著特朗普和德桑蒂斯這對曾經的“政壇師徒檔”逐漸疏遠。

對于這次中期選舉，特朗普一開始承諾獲勝，現在則專門解釋客場損失。他最初是美國政治中令人驚嘆的新形象，如今行為陳舊不變。他當初將注意力集中在人們關心的被忽視的問題上，而今過度聚焦于有關“2020年大選不公正”的敘事。

在部分媒體斷定特朗普因連輸2020年大選、2021年初佐治亞加時賽、2022年中期選舉，不可能再帶領共和黨贏得下屆大選，“已經成為過去時”之后，一波又一波給德桑蒂斯造勢、勸進的輿論，很難不讓這個剛在州長選舉中漂亮勝過對手近20個百分點的“共和黨新人王”心旌動搖。

這個時代，英國印度裔蘇納克進入國會7年即掀翻鮑里斯·約翰遜、42歲成為首相，美國意大利裔德桑蒂斯為什么不能提前搶跑、拯救共和黨？

事實是，蘇納克之前是當權的英國政府二號人物，而德桑蒂斯只是聯邦層面在野黨的頭號備胎。作為網紅州長，德桑蒂斯能夠高票擊敗老無所成的前州長查理·克里斯特（查理曾是共和黨人，早年先后敗給盧比奧、里克·斯科特），不意味著他在與拜登的大選對決中，也能以如此勝幅掌控佛州，遑論其他搖擺州。白宮幕僚長羅恩·克萊恩說：“永遠不要低估拜登團隊被低估了多少。”

盡管在YouGov針對共和黨潛在總統初選的民調中，德桑蒂斯目前領先特朗普7個百分點，但這種優勢先前沒有過，也談不上穩定—平民特朗普將有大量時間舉辦競選集會，而德桑蒂斯的地方勝選效應，可能不會比2016年大選結果的震撼來得持久。

無論外圍人士如何鼓噪德桑蒂斯角逐大位，共和黨已經階段性蛻變為特朗普主義的政黨，即便德桑蒂斯半路搶班成功，也不會改變這一點，只會在手段上高明、隱晦一些。拜登指望著未來兩年看特朗普和德桑蒂斯互掐的好戲，真沒想過這兩人一旦過招見分曉，就很容易止戰聯手么？

對德桑蒂斯而言，即便自己明年出馬競選總統，也可能只是測試水溫、積累經驗，因為特朗普的個性太強勢，不會伏低做小，惹翻了他對自己大選沒好處—特朗普日前放出一些與德桑蒂斯2018年競選州長相關的猛料，便是警告。

反之，從年齡和口碑看，特朗普最多再有一次競選總統的機會，無論選上還是選不上，都不會妨礙德桑蒂斯2028年競選總統。屆時，德桑蒂斯也才剛滿50歲。在那之前，他將有6年時間從容熟悉復雜的國政問題，為可能的兩屆8年總統任期作充分準備。

時間永是流逝，江湖多是看客。一場原本是對在任總統進行“公投”的中期選舉，生生被特朗普操作成對自己“復出競選”的公投，結果出人意表：共和黨頂層互相傾軋，最終只以微弱優勢拿回國會眾議院，卻丟掉賓州聯邦參議員和兩三個州長寶座，可以說是慘勝或勝負相抵。經歷此選，拜登地位有所鞏固，而特朗普則四面楚歌。

但不服輸的特朗普及其國會擁躉，必然會利用眾議院的傳喚調查權，來向政敵復仇，哪怕這種透支對于2024年共和黨保住眾議院不是好消息。眼下俄烏戰火已外溢到波蘭，而混亂、喧鬧的美國民主，還要在這樣的無底線黨爭中沉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