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敲棋子落燈花

文|王清銘 圖|柳三變

給學生講趙師秀的詩歌《約客》：“黃梅時節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

最后一句“閑敲棋子落燈花”，本想按《千家詩》的賞析，照本宣科說這是描寫初夏的雨夜，詩人期客不至的焦灼之情。但我仔細揣摩，覺得其實不然。黃梅時節雨霏霏，正好有空閑邀約朋友來下棋；朋友來不了，詩人神游戶外，聽蛙聲在池塘邊悠然地歌唱，于是有一種寧靜隨漣漪漾到自己的心里來；拿起棋子，跟自己對弈，燈是唯一的旁觀者，燈花落了，將突然明亮的光芒鍍上他的身影。詩人仰起頭，同樣明亮的眼神下，臉上的表情寫滿了閑適。

不知道是現代人懶得思考，還是沒有閑適的生活體驗，又或者是太忙碌無法靜心，他們大多人云亦云地把這首詩歌解讀為表現詩人的焦灼心情。他們說，敲棋子是詩人排遣寂寞的動作，零落的敲棋聲更顯出他的心緒不寧。

現代人的心境真的離閑適很遠了。青草池塘的景色只在電視上偶爾驚鴻一瞥，城市的霓虹燈早已把月亮驅趕到深山里去了，即使月亮有時也在城市的上空探頭，但喧囂的市聲、車聲里根本就沒有它的落腳之地。夜半，是很多城市人夜生活正酣的時候，忙碌一天，心弦繃緊了一天，在人群中體會的只是孤獨，他們用酒精慰藉自己。燈紅酒綠的城市夜晚，很多城市人都是失語者，他們要傾訴，但又不懂得怎么表達，就拿起話筒唱一些流行的歌曲，千人一口。酒喝得差不多了，歌把喉嚨撕破了，于是搖搖晃晃回家，躺在床上打鼾，間或做一些啤酒泡沫一般易碎的美夢。

被酒味泡軟的城市夜半，很少有人會閑居家中，擺一盤棋等待朋友的到來。他們都很忙，忙到腳后跟打腦袋，心自然閑不下來，雖然很多時候他們都不知道在忙什么。蝸角虛名，蠅頭微利，只是口頭上說說而已。蝸牛是道好菜，都市人饕餮的胃口張開著；蒼蠅雖說是四害之一，只要有點含金量，蚊子腹內刳脂油的老先生早摩拳擦掌好了。他們也知道人生如棋，但眼中只有空地，嘔心瀝血要把對方的子消滅殆盡。除了酒肉朋友、狐朋狗友，他們更相信一句被改裝過的話：只有永恒的利益，沒有永恒的朋友。在他們看來，朋友就是敵人，他人就是地獄，誰會邀約一個無利可圖的人在深夜下一些沒有經濟效益的棋呢？

他們把他人看作自己手中的棋子，殊不知自己也被別人拈在手中，處處算計別人，往往又被別人算計，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在我們的身后，還有一雙看不見的手，那就是時間。世人只懂得爭來爭去，卻在無謂的爭斗中蹉跎歲月，無暇靜下心來享受短暫生命中的悠閑和詩意。詩人趙師秀將等待升華為一種時間藝術，不是消磨，而是享受時間在平緩的鋪展中帶來的樂趣。

松下圍棋，松子偶隨棋子落；柳邊垂釣，柳絲常伴釣絲懸。蘇東坡與黃庭堅這種紋枰對弈的飄逸只能到古代去找了，現代人大概連思古之幽情也沒有時間去發。很喜歡這副對聯：梨甕開時，正花落鳥啼，春風拂面；楸枰戰罷，看天高云淡，秋月滿懷。風拂面，月滿懷，這種妙處，非忙碌的都市人所能領略。

作者領讀

學生考試的某一古代詩歌閱讀題是宋代詩人趙師秀的《約客》，“標準答案”說詩歌表現了雨夜詩人約客不至的焦灼之情。我對這個答案頗有微詞。命題者對詩歌的理解只是人云亦云，讓自己的頭腦成了別人思想的跑馬場。如果他能設身處地地體驗一下“閑敲棋子”的生活，或許會有不同的看法。

更讓人憂慮的是，包括命題者在內的現代人已經沒有閑適之情，甚至不知道閑適為何物了。

本文的重點不是發思古之幽情，而是喟嘆現代人生活忙碌。現代人遠離大自然，缺乏一顆詩意棲居大地上的心靈。社會競爭加快生活節奏，這本不是一種錯，錯的是很多人在名韁利鎖中沉淪，無法掙脫。他們為自己制造了孤獨，又抱怨世界冷漠。他們想方設法排遣孤獨，卻陷入更深的孤獨之中。孤單，是一群人的狂歡。狂歡從來不是解決孤單的良藥。

心病還得心藥醫。不管現代人走了多遠，是否忘了為什么要出發，都得回歸心靈，才能找回走失已久的閑適之情。

生活節奏再快，也要慢下來，讓心靈趕上來。有時就以天地為棋盤，以日月星辰為棋子，和自我對弈一盤，才能有那種春風拂面和秋月滿懷的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