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塞詩詞是圍繞邊塞防衛描繪風光、述寫生活、表達情感及觀點的文學。形式上雖各有特點,蘊于其中的深摯動人的家國之情卻殊途同歸。
家國一體的情志
? 房舍之內是家、之外為國,中國人根深蒂固的家國一體觀念在邊塞詩詞中是一種書寫的自覺。其中的“家”與“國”不可分割,愛國即愛家、報國即衛家。
? 家與國休戚與共。國家安危關系到千萬人家,國有邊患,民難相安。一旦兵火燒到國土,生靈勢必涂炭,如晚唐曹松詩中所寫的“澤國江山入戰圖,生民何計樂樵蘇”,老百姓就算想打柴割草、平凡度日也無法實現了。
? 經歷“安史之亂”的大詩人杜甫最能體會戰亂造成的家人離散、書信不通乃至死生未知的悲慘,“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寄書長不達,況乃未休兵”。家之不家,皆因國已不國。在杜甫邊塞詩的代表作《后出塞五首》其三中,他寫道“六合已一家”,在批判唐朝統治者窮兵黷武的同時,也表達了天下一家的觀念。
? 然而時異事殊,這句詩后來被愛國詩人文天祥用來卻顯得格外悲壯。史載,文天祥被俘后在元大都獄中集杜甫詩句而成組詩,以宋末帝年號“祥興”來命名。其中第三十七為:“幽燕盛用武,六合已一家。眼穿當落日,滄海有靈查。”此時南宋滅亡,蒙元鐵騎已征服天下,“六合一家”成為不爭的客觀事實。但詩人不愿忘卻故國,他猶然淚眼婆娑、遙望南方,希望能從遠海的落日余暉中尋覓宋朝的遺蹤。“靈查”即“靈槎”,代指宋帝的舟駕,也是宋王朝的象征。這種心情像極了遺民詩人林景熙在宋亡后題寫于陸游詩卷后,隱隱回應那首著名《示兒》的詩句——“來孫卻見九州同,家祭如何告乃翁”,家國之痛透徹心扉,沉郁悲苦無以言表。
? 家國之情交疊。不少邊塞詩詞是作者在出使鄰邦之時寫就。因為擔負沉重使命,行程的艱辛寂寞加劇,遠離家國的使臣就以詩詞澆胸中塊壘。北宋彭汝礪在出使遼國途中作《望云嶺》,其中有兩句說:“人臣思國似思親,忠孝從來不可分。”身在外邦,故鄉與故國同樣遠在千里,思國和思親的感情因之交疊乃至重合,忠心與孝道融二為一。
? 愛家與愛國的統一是邊塞詩詞中的重要表達。南宋詩人蘇泂有一首詩題名就叫《家國》:“長安五月火云堆,客子光陰鬢發催。謀國已嗟無位及,憂家只怕有書來。榴花照眼何曾摘,萱草驚心不要開。焉得兒男備征戍,等閑挈取版圖回。”詩人對于國家、百姓的命運深為憂慮,盡管眼前榴花萱草茂盛,但他無心賞玩這些美景,只因年近暮年卻未建功業。“謀國”兩句一面道出了位卑不忘憂國的自覺擔當,一面又透露出一絲思鄉情怯而反怕家書寄來的微妙情懷。加之末兩句對英雄男兒投軍伐敵、收復失地的呼喚,更將思家報國的情志表達得淋漓盡致。
先國后家的情操
? 報國赴邊,心念家鄉。邊塞詩詞生動地展現了上至將帥邊臣、下到兵士幕僚糾結于報國與戀家之間的情感。
? 一方面,慷慨從軍、抗敵報國是責無旁貸。南朝鮑照《代出自薊北門行》云:“時危見臣節,世亂識忠良。投軀報明主,身死為國殤。”認為國家危難是忠良之臣的試金石,因此要當仁不讓,情愿為國捐軀。
? 另一方面,遙思故鄉、牽念親人是人之常情。晉代劉琨《扶風歌》云:“浮云為我結,歸鳥為我旋。去家日已遠,安知存與亡。”托付浮云歸鳥代為轉達思家之情,靈動地刻畫出一位征戰沙場的名將一如常人的柔情。唐代岑參詩說“隴山鸚鵡能言語,為報家人數寄書”,可謂異曲同工。
? 作為邊塞詩人的杰出代表,岑參出塞經歷豐富,體悟思鄉之情深刻,他筆下月、柳、花無不沾染一番鄉情:“走馬西來欲到天,辭家見月兩回圓。今夜不知何處宿,平沙萬里絕人煙”“塞花飄客淚,邊柳掛鄉愁”“塞迥心常怯,鄉遙夢亦迷。那知故園月,也到鐵關西”。而其《安西館中思長安》則寫道:“鄉路眇天外,歸期如夢中。遙憑長房術,為縮天山東。”甚至夸張地幻想傳說中的“縮地”術,讓遠在天外的家現身眼前。中唐張籍說“塞鄉人易老,莫住近蕃州”,覺得邊塞地區催人老,勸人不要近住;北宋范仲淹說“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似乎邊塞苦寒,連大雁等禽鳥都毫不留戀、毅然飛離……這些有違事理的說法,作為詩語卻是“無理而妙”,道盡了塞上思鄉之深切。
? 思鄉雖切,國事為重。當家與國不可兼得時,志士仁人的取舍抉擇說明了一切。北宋仁宗年間,范仲淹臨危受命抵御西夏,在西北邊城寫出了宋代邊塞詞的代表作——《漁家傲》。其下片云:“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表面上,有家不得歸是因為還未像漢將竇憲一般破敵建功。但功名從來都不是這位曾三辭觀察使、以“三貶三光”聞名的士大夫的追求。真實的原因是邊境未安、國事未竟,而他以國事為己任,長憂天下不憂身。明末,戍北抗敵的袁崇煥寫給南歸親友的《邊中送別》中云“故園親侶如相問,愧我邊塵尚未收”,雖用了“冰心玉壺”般溫情的句式,實際上張揚的卻是與范仲淹一般先國后家、不破邊敵誓不回鄉的堅毅。正是這種高尚的情操成就了邊塞詩詞,感動了一代又一代人。
同袍友愛的情誼
? 邊塞之人大多常年駐守,不乏“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少年隨將討河湟,頭白時清返故鄉”的老兵。如明代戚繼光詩中所言,“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橫戈馬上行”成為“人生常態”。而廣大將士吏僚對“家”和“家人”的滿腔熱情不會只訴諸虛無的遠方,自然會往近在身邊有血有肉之人“移情”。于是,以軍營為家、以戰友為兄弟的情誼油然而生。
? 軍中有親朋。在古代,父兄昆弟同在行伍的情況殊為常見。北宋年間,范仲淹父子幾人因為都曾帥守邊疆而盛名遠播。當范仲淹第四子范純粹任職西北時,詩人韓維寫詩贊其弟兄“共欣出處非它轍,報國誡身各自行”。黃庭堅則寫詩說其父“塞垣草木識威名”而“阿兄兩持慶州節”,勉勵他“妙年出補父兄處”,不落家風、再建功業。軍中常有同鄉,“中軍一隊三千騎,盡是并州游俠兒”,自來懷有桑梓之情。邊地遇到語音接近的同鄉乃人生幸事,“防秋故鄉卒,暫喜語音同”。不是“老鄉”也無妨,同一面軍旗下即是手足,“千里非鄉邑,四海皆兄弟”。有了認同和親近,對偶然“任性”的戰友同僚就愿意報以親人般寬厚和容忍,“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 送別見真情。大量邊塞詩詞因送別而作,由此也抒寫了真摯友情。如唐天寶十三載(754年),第二次出塞的岑參送即將回京的友人武判官,寫下了邊塞名作《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其結尾幾句:“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將那種目送朋友離開時依依不舍之情描繪得非常深切。岑參善寫“雪中情”,另一首《天山雪歌送蕭治歸京》則云:“正是天山雪下時,送君走馬歸京師。雪中何以贈君別,惟有青青松樹枝。”以攀折松枝表現留別之情。誠摯的個人交情背后共振著一致的家國情懷。明末袁崇煥作邊塞詩,慷慨陳詞“欲知肺腑同生死,何用安危問去留”——想了解我的想法,只要與我一同并肩戰斗就知道了,還用得著因為要考慮我的處境安危,而問我是回家還是繼續留守邊關嗎?的確,邊塞詩詞就是這樣,將軍征夫的白發熱淚盡付其中。
這一首首詩詞,既以文字為紐帶聯絡了親眷友朋,又以文字為媒介書寫了道之不盡、拳拳熱忱的家國情懷!
(摘自《學習時報》王金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