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年,枯水期的鄱陽湖水位進入近五十年的歷史最低點。據江西省防汛抗旱指揮部辦公室消息,2022年10月4日6時,鄱陽湖星子站水位退至6.68米,達到歷史最低水位。最嚴重時,水域面積縮減了幾乎九成。原來湖水覆蓋地區,露出泥沙。大風起,黃沙漫天,仿佛置身昔日的大西北。
“水好像死了”
西河里的魚變難吃了。
鄱陽縣油墩街一個村的村民張近海(化名)從河里釣起的魚里,嘗到了干旱的味道,那是一股濃重的泥土氣息。西河是鄱陽湖四大水系之一,從安徽省往西南流入鄱陽湖中。張近海所在的村就在西河邊。張近海跑去村口橋上,查看刻在橋墩上的水位標尺,水面比去年這時候低了兩米。
這座橋是新建的,原本的橋在兩年前洪澇中沖塌了。那是2020年7月8日,村里連著下了4天傾盆大雨,河水灌進村里,沖倒了一座橋梁和兩棟民宅。全村人不得不搬到圩堤上生活了幾個星期。
那是張近海記憶中最大的一次洪澇,比1998年更甚。
現在的西河,河水變成土黃色,水面遠離圩堤,幾乎看不到波紋。整個鄱陽縣都變得干旱,西河上游各個村的水閘都關了,下游河面更是陷入沉寂。持續高溫中,這里已經兩個多月沒有下雨,“水好像死了”。張近海說。這是張近海記憶里最干旱的一次。
張近海早就習慣了間歇性的小型洪澇和干旱。鄱陽湖是一個季節性湖泊,每年都是“豐水一片,枯水一線”。每年的4月到9月上旬,是鄱陽湖的豐水期,湖面面積通常達到3000平方公里。9月之后鄱陽湖開始退水,直到來年1月,是它的枯水期,湖面面積在1200平方公里左右。而這一次,湖面通江水體面積最低更是達到了240平方公里,縮減了9成。
今年,鄱陽湖比往年提早了100天進入極枯水期。據水利部消息,這是1951年以來最早進入枯水期的記錄。7月,鄱陽湖就開始退水。到8月,湖底變成草原,廬山市的知名景點鄱陽湖落星墩出現在草原上,游客們的車開上了湖灘。隨后的兩個月,干旱逐漸圍困了鄱陽湖。
今年,一個臺風也沒有
7月下旬,鄱陽湖邊的漁民們就發現,死魚飄在了湖面上。進入8月,隨著河水徹底退去,魚會卡在泥土皸裂的縫里干枯,來往貨船和客船也驟減。鄱陽湖水文數據顯示,今年8月,鄱陽湖出水量為來水量的2.7倍。
? 10月4日這天,南昌是一個少見的揚塵天氣。江西省氣象局應對氣候變化首席研究員占明錦那天呆在室外,恍惚好像回到了2000年初的北京,空氣重度污染。沙塵主要來自鄱陽湖。
他猜測,是長久的干旱使得鄱陽湖成為沙源,造成了南昌、九江等地的揚塵天氣。干旱產生的影響不只于此,魚大面積死去,候鳥無處棲息,生態被破壞。早稻減產,晚稻甚至有絕產風險。
干旱出現在整個長江下游流域,連長江都見底了。占明錦解釋,主要原因還是極端天氣。首先是氣象上的干旱,7月12日,江西地區就出現了區域性的中旱,7月30日出現區域性的重旱。然后到了8月17日,只用了19天時間,重旱范圍超過了50%。此外,重旱持續時間很長,南昌市就有74個縣,持續重旱日數超過30天。
往年夏末,通常會有臺風打斷干旱。但今年,“一個臺風也沒有”,占明錦說。高溫更是加重了缺水情況,中國南方持續高溫,鄱陽湖陷入極端干旱。
占明錦等學者利用衛星遙感影像數據,定量分析了2002年到2019年的鄱陽湖。研究發現,這20年來,鄱陽湖水體面積逐漸減小;鄱陽湖星子站水位顯示,鄱陽湖進入枯水期的日期也在明顯提前。
江湖關系
鄱陽湖北面是一個狹長的水道,與長江連通。
這是長江的“腎”,占明錦解釋到,鄱陽湖跟長江的關系類似于一個連通器,當長江水位高時,水會灌入鄱陽湖,所以長江發生洪澇時,往往伴隨著鄱陽湖的洪澇。長江水位低時,鄱陽湖的水會補給長江。占明錦的研究數據顯示,往年鄱陽湖流向長江的供水量,占到長江整個供水量的9%,非常可觀。
鄱陽湖與長江,一江一湖相互依托著,兩者的江湖關系,是影響鄱陽湖豐枯的重要因素。通常情況下,在鄱陽湖的枯水期,因為長江的頂托作用,湖水流出速度減緩,水位得以保持。
而近20年來,鄱陽湖始終在逐漸枯萎。不少研究將原因指向了江湖關系的惡化。
《江西省鄱陽湖水利樞紐工程環境影響報告書》在今年5月9日發布,這一環評給出的結論是:“三峽蓄水運用以來,鄱陽湖區枯水位降低,枯水期提前,枯水歷時加長的情況呈現常態化趨勢。”
三峽工程蓄水發電,長江下游水位降低,再加上大壩的攔沙作用,長江河道更深,水位進一步降低,對枯水期鄱陽湖的頂托作用也就變小了。
河海大學水利水電學院教授毛勁喬《鄱陽湖出湖流量時序變化特征與驅動因子分析》的研究,也佐證了這一點。研究顯示,鄱陽湖出湖流量近年來呈增加趨勢。
武漢大學博士邴建平在他的《長江-鄱陽湖江湖關系演變趨勢與調控效應研究》提到,三峽水庫運行以來,鄱陽湖入湖徑流總體偏少,另受三峽水庫調度運行等影響,鄱陽湖出湖水量總體減少幅度小于入湖水量,但枯水期出流加快。
為了解決枯水期鄱陽湖萎縮的問題,早在1990年代,江西省就提出了《鄱陽湖控制工程規劃設想》,計劃建造一個高度在16米以上的大壩將湖水徹底阻截,同時蓄水發電。2016年,江西省環保廳發布信息公示,擬建的大壩改為3公里長的泄水閘。
這些方案始終有反對者,他們對水閘的實際功能和產生的生態影響提出質疑。時至今日,建壩、建閘的爭議已經持續了20年,還沒有定論。
逐水而居
大江與湖泊之間,這個相互作用的巨大系統中,參與者并不僅僅是大壩和水閘,還有逐水而居的人們。“如果要通過人為方式讓鄱陽湖消失,也許10年就可以了。”占明錦不太客氣地說。
他出生在鄱陽湖一條支流邊。那時候年年發洪水,水小,大家習以為常,沒人覺得害怕。湖的生態也好,湖邊稻田里總能看到成片的白鷺。水也清澈,占明錦甚至在家門口的河里釣到過一條鱖魚。
1990年代,圍湖造田和采砂差點“弄死”鄱陽湖。采砂船經過,把湖水攪得渾濁,湖底的生態被嚴重破壞。鄱陽湖水域面積驟減,讓鄱陽湖的調蓄能力變得非常差。直到1998年的洪水,成了鄱陽湖的一次正面反擊。
圍湖造田的歷史終于結束了。水邊的人們開始退田還湖。但靠水吃水的生活方式沒有改變。
后來,張近海去廣州打工,等他2000年初回到家鄉時發現,西河變黑了。上游養殖場直接往河里排污,采砂船也在河里來回工作。
2008年4月1日,鄱陽湖及其支流禁止采砂,養殖場也被要求搬遷。鄱陽湖才終于有了喘息余地。
張近海眼看著眼前的河水變清澈了,回到家鄉,創業種水稻。他們與鄱陽湖又回到了很長一段時間的相安無事中。倒是村里新建的房子,一樓挑得越來越高,高過4米,那是村外圩堤的高度。這是人們對抗洪水的智慧——水來時,還可以住到二樓去。
最近這段時間,跨過4米高的圩堤,張近海村子里兩臺水泵一直在奮力工作,把水從西河里抽出來灌溉水稻。水稻是村民最重要的經濟來源,晚稻正是結穗的時候。而這兩臺水泵,還是兩年前政府送來的,用來抽干涌進村里的洪水,讓水回到西河去。
不遠處的鄱陽湖在水位連跌60多天后,終于有所回升。
(摘自《看天下》勞駿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