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宮

文/何昊東 圖/視覺中國

休學后，母親開車來學校接我。拐過幾條街，車子很快駛上高架橋，電子屏幕正在播報路況，說晚高峰要持續很久。母親通過后視鏡看我，我知道她想說些什么，不過我們彼此都沒有開口，結果回歸沉默。我瞥向窗外，緊湊的尾燈和老舊的居民樓共同把這場夕陽西下拉得漫長，視線盡頭是陌生的地域。這時我才發現，我竟然從未熟悉這里，我生活于此，同這塊土地周旋，實則迂回在迷宮里，周而復始。

那時與母親的摩擦是生活的附綴。每天天亮后，她都早起烹飪，成果是準點擺在桌上的煎蛋和一碗白花花的肉餃。母親習慣趁我吃飯尤其是塞滿口腔的米粒被牙齒嚼碎后吞咽時說話，她總能揀選出這些時機，表述對某件事的看法：衣服穿多穿少啦，外面天氣如何啦，英文單詞沒有早起背誦啦……細碎的絮絮叨叨經由她的口腔，隨同唾液舒展，于空氣中組成屏障。我偶爾應答，大多不理會她，拿來搪塞的理由是“老師說吃飯時不講話”。我將受到的教育變成對付母親的武器，這歐·亨利式的幽默值得致敬，我聽見心里有個聲音在恥笑。然而她似乎從來不在意我的冷漠，早飯和晚飯，但凡留宿在家中進食，她都坐在一旁說話。有時是問我學校的逸事，有時是抱怨父親或菜價。我終于有一次停下看她，燈光下母親仍舊系著圍裙，粉色的卡通人物沾染著塊塊油斑，她駝背的坐姿像是背負重壓，她的碗筷向來干凈，原來只顧著說話了。她被我看得不自在，問我什么事。我第一次鄭重地和母親說：“你說話別把口水噴進我碗里。”其實后面還有惡毒的詞，母親也猜到了。她不再說話，假裝吞咽。“這個有魚骨頭哦，你小心點。”母親夾魚放到我碗里，我并沒有吃。

其實我對母親的誤解，不過是她心甘情愿地受傷。母親是很聰明的女人，年輕時長得漂亮，嫁為人婦后，經營家庭井井有條，包括后來做生意，她也鮮少吃虧。然而她總是愿意相信我的謊言，盡管戳穿后宣誓不再相信，可下次的結果就像連接頭尾的迷宮——我騙她，她相信，成為一種定律。更早的年份里，我沉迷于網絡小說，整日想著如何從母親身上獲得金錢以滿足私欲。由此滋生出的騙術一次又一次傷了她的心。那些騙術并不高明，可是母親連續地上當，在發現被欺騙之后，她也只會流眼淚。那時的我不曾細想，我行騙之后得到了想要的小說和精神寬宥，可是母親的落淚和心疼，該從哪里解放？我知道自己在不斷消耗她的信任，在我傷害了她很多次之后，母親終于承受不住，她質問我，是不是她死了我就開心了？多么痛心啊，一個母親該多么難過，才會對兒子這么說。

到后來我才明白，因為我無法成為一個壞人，我害不了別人，就只能可恥地把矛頭對準母親，把一切不良的情緒通通倒給她，傷害她，讓她痛苦——因為她是我唯一可以傷害的人！

母親病了。傍晚的醫院里，母親在三樓的病房躺下。她換上病號服，臉色蒼白，是歷經一場劫難后的幸存。手術后她的胃部迎來稍事喘息的機會，那塊多余的肉經過金屬切割和胃液侵蝕終于脫離。母親緊閉雙眼，她沒時間打理，終于暴露出真實的面目——一根一根的白發和憔悴的面皮。書里常用old來概括種種蹤跡，可是過程無從尋覓。父親與醫生交涉，我獨自坐在病床邊發呆。母親的手機鈴聲響起，應該是短信提示，我打開看，鎖屏界面上年輕女人和幼兒的合照寓意來自千禧年之前的歡樂，我感覺心臟狠狠地抽痛了。后來回憶起那天，我想到母親早起頂著油煙，想到她的絮絮叨叨，想到她被我傷害后仍然選擇相信……其實是我大意了，很多次吃飯時她與我講話，打聽我的日常，不過是因為我故意堵塞她了解的其他渠道，她不得已而為之。她只是一個普通的母親，她的碗筷永遠干凈。

其后的康復不出所料，在我把寺廟里求來的福囊系在母親手上后，她的眼睛紅腫，她的手背抹在臉上留下暴雨的痕跡，她說：“這是我兒子第一次送我東西。”母親說會永遠記得此刻，她患病之時，我終于讓她開心過。當時去寺廟是心慌使然，我花費半個鐘頭攀爬到山頂，在香客寥寥的佛像前祈愿。我記得膝下的蒲團染著灰，佛像前立著成人高的功德箱，我順著沙彌的指引去和尚經營的柜臺求福。我告訴和尚，我想我的母親平安。他露出慈悲的笑容，從懸掛的福囊里抽出一個，往里摻了香灰，交給我，說了些普世的道理。其實我本是不信佛的，我也聽不懂很深的佛理，但我并不能在醫療和金錢上為母親做些什么，只能希望通過祈愿，為母親換來安寧。那時我只是問自己：假如母親不在這世上了，我會怎么樣？

母親總說與我相處時如同身處迷宮，恰似一場時間的旋渦，隱喻成長的真理。

這里面包括成長之前的歲月。容身多年的老城區拆遷，連帶廢棄工地和銹跡斑斑的巨幅廣告，隨著我們搬家之后也被埋進地球腹地。其中寓居的居民樓里，鐵質樓梯懸浮而起，抵達二樓陽臺，在空中建造出一塊土地。早年父親在那里租房，四四方方的布局，不大不小，母親于此接我到城市升學。我記得潮濕的地板和不透風的窗臺，廚房是鼠類和節肢動物的天堂。夏季燠熱，蚊蟲總愛光顧。母親的生活從那時起被孩子、丈夫擠滿，除此之外，家務占據她生活的邊角。那時母親總丟給我她勞累的身影，放學后我坐在桌前溫習，她端來果盤坐在一旁看我，那時候的我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很多時候我都好奇母親是否擁有自己的人生。她是否和許多女孩一樣愛美、在意別人投來的目光？事實在某個冬天得到佐證：母親的確經歷過那段時期。我在家鄉的住宅翻出已氧化的相片，偶然看到母親年輕時的身影，那是來自千禧年之前的歲月遺存。我對此抱有懷疑，相片里那個明眸皓齒的女孩，怎么會是我的母親？記憶里，她的飽經風霜已經無從抹除，她在每個清晨早起，在最深的夜晚睡下，肩挑生活重擔。無論怎樣，這不該是她。那個由膠片拍攝的人像，躺在泛黃的相冊里，最終變成生活里那個勞碌、啰唆、蒼老的女人。我猜想那個冬天沒有雪，冷風過境，留下寒潮，母親日復蒼老，最后病倒于現實。

之后連續強降雨，南方城市承受著由厄爾尼諾現象造成的惡果。母親在一個陰雨沉沉的下午出院，父親開車行駛在濕透的水泥馬路上，母親坐在副駕駛座位上，我靠窗發呆。間隙里，她問我成績如何、錢夠不夠花，最后引導出一個邀約：周末一起郊游嗎？我想，她要問的是，要一起出去走走嗎？要重新修補我們的關系嗎？那個東南季風重回內陸的傍晚，車內的我正構思母親理想中的周末，大概是太陽、新鮮空氣、丈夫和兒子的歡聲笑語，假如時間還有多余，她也許會涂一點唇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