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臺州市雙語高級中學 黃黎錦宏 圖/視覺中國

原始記憶里的村莊,每一處都讓久居城市的小孩感到格外驚奇。
睜眼,窗外便是世界剛蘇醒的模樣,天邊一抹魚肚白,染著丹秫,就如“芙蓉湖上芙蓉花,秋風未落如朝霞”般絢爛。日邊的朝云星星點點地點著胭脂,淺淺擴散開來,蔓延至整片天空,太陽緩緩地從遠處鴉青色的山頂上探出身來,將其暈成翠微般的青蔥。須臾之間,連綿青山被蔻梢點亮,一片接著一片,還綴著幾圈泛金的曙色,顯得格外明亮。我無比喜歡這明亮,覺得它比母親首飾盒里珍藏的金項鏈還漂亮。
南方的清晨總飄著水汽,濕漉漉的,呼吸中含著霧,變得格外沉重。我手忙腳亂地穿上衣服,跑進院里,腳底是“空余石發掛魚衣”般青綠的裹著鵝卵石的苔,手邊是“風來弱柳搖官綠”的柳綠枝條,角落是“吳酒一杯春竹葉”的竹青,還有那一口鐵紅的透著銹的水井、一小叢蓮紅的無名小花、一兩棵青青的不知名小草,組成了這個小卻不擁擠的農家小院。
我悄悄跨上外婆略銹的自行車,稍顯吃力地蹬向村里河邊。車子“嘎吱嘎吱”唱著歌,就像外婆與我久別初見時般高興。此時太陽懶洋洋地斜躺在東方,被尚未散去的薄霧遮擋著,使得陽光不至于太刺眼,照得風兒都變得暖洋洋的。河很寬,遠處是“澹然空水對斜暉,曲島蒼茫接翠微”的碧山,近處是“夕曛轉赤岸,浮靄起蒼葭”的蘆葦。綠水蕩漾,碧波綿延,卻遮掩不住水面下靈動的魚兒,有些朱紅點著赤金,有些姜黃點著石榴紅,有些通體漆黑,各式各樣的魚兒嬉戲著。不遠處有一座老石橋,斑駁陸離,彎著腰,孤獨地立著,淡然望向涌動的河,望向碧綠的山,望向更遠處晨釣的人,也望向在水中與魚兒嬉鬧的我。
玩得正有興致時,卻見拎著衣架的母親怒氣沖沖而來,一副要把我大卸八塊的架勢,我只得灰溜溜地跟在母親后頭回到小院。外婆心疼我,就偷偷帶著我去隔壁村染布坊玩。我一眼就看到了許多五彩斑斕的布:溫柔的丁香褐、棠梨褐,艷若朱霞的霽紅以及春天枝頭常見的鵝黃……就好像彩虹不偏不倚地落在布坊,任由布坊用它來染布。各種各樣的布掛在格外高大的木頭上,木頭占據了院子里幾乎所有的空地,院邊上則大大小小地堆著各色的染缸,顏色更鮮艷,被太陽一照有些刺眼。老人們搬著小板凳坐在門口聊天,我就穿梭在木頭間、彩布里。
布坊邊上是一座小廟。小廟很簡陋,路旁是一條窄窄的石階,早已布滿歲月的痕跡。臺階上面長著一層不太平整的青苔,給單調的蒼白點綴了一抹油綠。廟檐下草草吊著幾盞紅燈籠,經過多年的風吹雨打,那幾盞燈籠已然褪成了不太鮮艷的檀色。原本雪白的墻也不知沾染了什么,散落著星星點點的烏黑,只剩墻角幾叢挺立的竹散發著些許生機。竹邊盛著一汪小池,并不清澈見底,反而綠得渾厚,與竹交相呼應似的不約而同地泛著青光,定睛一看,原來是浮萍在作怪。我走進小廟,廟里沒人,只有一尊佛像立著,像前的香火已經斷了,一堆燃盡的香棒散落著,用深釉紅的身軀點亮這座昏暗空蕩的廢廟。
晃遍這座廢棄的廟宇,剛邁出門檻便見失了云兒遮擋的太陽瞬間變得毒辣起來,我一路小跑回到染布坊。鄉野人家早就開始忙活張羅著做飯了,不遠處飄來外婆的聲音:“丫頭,快來吃飯啊……”裊裊的炊煙伴隨著老人綿長的氣息,就這樣一同消散在無邊的原野中了。
于我而言,記憶里的村莊是渾濁世界的一方凈土,也是內心深處最為純真的一寸天地。我日復一日地深愛著它。而人總是近鄉情怯,多年后當我重歸故地,卻發現一切早已不經意地變了模樣。
眼前的大山像是睡著了,任由森林里的陰森四處流竄,所有植物都輕易地沾染蔫兒的枯黃,無一例外地耷拉著腦袋,它們的腐爛從靈魂深處開始,接著一點一點蠶食尚且完整的外表,最后癱在泥土里。幾只大鳥聲勢浩大地掠過,離開時空留兩聲凄涼的啼叫不斷回蕩在耳邊,寂靜的山被它們包圍,越發顯得蕭瑟。河水也許厭倦了年復一年的工作,面無表情地向前奔去。小魚也不再如從前那般靈動,它們見到人不會翻滾,只是靜靜地停著,朝著某個方向發呆。河上斑駁的石橋依舊孤獨地立著,如今她緊閉雙眼,似是不愿再注視如今滿地荒蕪的村莊。它腳邊還孤零零地垂著兩棵小草,順著冷風晃了兩下便耷拉下來。蒼穹濃墨重彩地點上一筆,陰沉沉地似要把人浸在墨里。
村莊越來越遙遠,而我已經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