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效凡 李敏瑩 范 春
(1.廣州中醫藥大學針灸康復臨床醫學院,廣東廣州 510006;2.廣州中醫藥大學團委,廣東廣州 510006)
王肯堂(約1549—1613),明朝晚期重要醫家,自幼研讀經典書目,早年因母患惡疾,請多方名醫醫治,卻無人得病之要領,其母雖服百藥卻不解其疾而亡,遂立志習醫,刻苦研修、博覽群經,終成大醫。王肯堂施治極具特色,精通臨床各科,并就臨證所思編寫成診療心得,一生著書頗豐,如《證治準繩》《醫鏡》《醫學窮源集》等。
《證治準繩》全書共44 卷,是納歷朝歷代名醫之經驗,提煉前人醫學思想之精華,同時結合筆者自身臨床經驗所成的醫學巨著,其內容豐富,體系完備,為后人留下了寶貴的經驗。《證治準繩》涵蓋了雜病、傷寒、兒科、婦科等臨床各科,《四庫提要》評價:“其書采撅繁復……世相競傳,為醫家之圭臬。”其中《女科證治準繩》以陳自明《婦人大全良方》為藍本,廣集各家學說,是集明代以前婦產科醫學之大成的不朽著作,現將本書特色及其學術思想總結如下。
《女科證治準繩》首列治法通論,次列調經門、雜證門、胎前門、產后門四大門類,各門類下又分病證論述,全面闡釋女子“經、帶、胎、產、雜”之病因病機、辨證治法。同時,廣集《黃帝內經》《經效產寶》《婦人大全良方》等醫學著作,納張仲景、昝殷、陳自明、薛己等諸多醫家之證治經驗,收羅廣泛,論據充足,結合各家思想,全面論述女科病證。《女科證治準繩》編排嚴謹,行文邏輯分明、條理清晰,每證有論有方,后人讀之一目了然。
《女科證治準繩》雖為集成之作,但王氏并非單純收錄前人文書,而是結合自身實踐,澄思寂慮,選詞精當,編纂合理,盡刪前人迷信、偏頗之處,歸納提煉病證核心。如卷二雜證門“虛勞”中提道:“陳氏《良方》分勞瘵、骨蒸勞、血風勞、氣虛風勞、冷勞、熱勞、客熱等門,未免惑亂后人,靡所適從,今厘正如左,醫者更參雜病虛勞、傳尸勞二門而用之,則無道少之患矣。”王肯堂認為陳氏虛勞分門繁雜不清,遂刪繁就簡,將其精簡為虛勞、傳尸勞二門,為后世醫家提供了更明晰的臨床診療思路。
《靈樞·五音五味》云:“婦人之生,有余于氣,不足于血,以其數脫血也。”王氏編纂《女科證治準繩》亦立于氣血,多處載有“婦人以血旺氣衰為本”、“婦人平居,血欲常多,氣欲常少”等論述,以“氣有余血不足”概括女子生理特點[1]。女子二七天癸至,血海滿溢為經;孕期陰血下注,聚于沖任以養胎;產時血氣化力以助分娩,故“榮衛大虛,血氣未定”,“百節開張,血脈流散”;行至哺乳,血即上化乳汁。女子一生血得數脫,故有“婦人以血為基本”、“以血為本,以氣為用”之說。
基于生理特點,王氏在論述女科證治時,十分重視氣血的調和,書中載:“婦人和平……和則血氣均,平則陰陽不爭”,“氣血盛,陰陽和,則形體通”,血氣和合,身體康健,血氣不和,百病得生。并且,王氏在本書卷一治法通論中通過大量篇幅詳細列舉養血、益氣養血、理氣行血等基本處方,其對女子氣血調養的重視可見一斑。
3.1 臟腑辨證,以知核心 王氏十分重視臟腑學說,尤其是肝、脾、腎三臟,本書開篇即言:“婦人童幼天癸未行之間,皆屬少陰;天癸既行,皆屬厥陰;天癸既絕,乃屬太陰經也”,并以此為女科辨證論治之總則,對后世影響深遠。當代龍砂醫學流派代表性傳承人顧植山以此結合“開闔樞”理論[2],融入本人思想,創新性應用顧氏三陰三陽太極時相圖、顧氏天癸解圖于臨床,治愈了諸多女科疾病[3]。《女科證治準繩》在各病證章節中,亦有對臟腑辨證之詳細論述,如“肺主氣,合于皮毛,邪傷皮毛則咳”,“腎肝皆藏有相火,而其系上屬于心,心,君火也,怒則傷肝而相火動……”,通過闡明臟腑病機,解釋病證由來,從而具體指導選方用藥。
王氏深諳五行生克、臟腑病傳理論,如論述咳嗽時,載“肺屬辛金,生于己土,嗽久不愈者,多因脾土虛而不能生肺氣……或因肺氣虛不能生水……治法當壯土金、生腎水為善”,多處探討疾病之傳變,強調預防調護、治病求于本。
本書重臟腑辨證,其治必落于氣血。腎主藏精,為天癸之源、先天之本,故后人言“經本于腎”;肝主藏血、主疏泄,使機體氣機暢達、血液藏泄有序;脾主統血、主運化,脾胃為后天之本、氣血生化之源;心主血脈,李東垣有言:“心系者,包絡命門之脈也”;肺主一身之大氣,周身氣血流轉,亦與肺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是故女子以血為本,女科辨證施治必不離氣血,然氣血化生運行有賴于臟腑平和,氣血充盛亦使臟腑得以充養,故臟腑、氣血需相依而論,否則有如無根之木、無源之水,旁人閱之茫然。
3.2 經絡辨證,以識病源 《靈樞·經別》言:“夫十二經脈者,人之所以生,病之所以成;人之所以治,病之所以起”,明確指出經絡系統對于疾病診治具有重要作用。王氏十分注重經絡辨證,本書以經絡理論分析病證的現象比比皆是,如論漏胎,因“沖任脈虛,不能約制手太陽、少陰之經血……是二經為表里,上為乳汁,下為月水”;亦結合陰陽學說,如論項筋強痛,自午后發,黃昏時定,“必先從足起……惟足下少陰之筋,自足至頭。大抵筋者肝之合也,日中至黃昏,天之陽,陽中之陰也……肝腎二臟受陰氣,故發于是時”。經絡系統網絡、溝通全身,十二經脈內屬于腑臟、外絡于肢節,故經絡受邪可入臟腑,臟腑功能失常也可通過經絡反映。通過經絡辨證,可以病歸經,以經識臟,準確診斷。
3.3 脈癥合參,以明大體 在辨證時,王氏強調脈診,書中辨證施治常以脈象定寒熱虛實,認為“人身氣血,各有虛實寒熱之異,惟察脈可知,舍脈而獨言藥者妄也”。脈象是窺察人體臟腑強弱、氣血虛實、陰陽盛衰的窗口,是醫者審病診疾不可忽視的部分。王氏認為,脈癥合參可明大體、知虛實,從而指導選方用藥。
3.4 運氣相合,以合時移 天有五運六氣,地有五臟六腑,是故天人相應。王氏明運氣陰陽之理,在本書也載有結合運氣理論指導辨證施治之例,如論霍亂時載:“暑者相火行令也,夏月人感之,自口齒而入,傷心包絡之經”,強調臨床診治需密切結合時令氣候;崩漏一節載:“運氣血崩,皆屬風火。經云:少陽司天之政,初之氣,風勝乃搖,候乃大溫”,表明血崩固內傷在前,然逢風火之邪病發于甚。少陽司天,其化以火,多火氣;初之氣,主氣厥陰風木,客氣少陰君火,木生火則主生客而相得,中見土運,木又克土;該段時間木火之氣過旺,加之機體內部陰陽不和,故見血崩。本書審病診疾非拘泥運氣,而是強調多方合參,痢疾一節中便有“雖當察五運六氣之相勝,亦不可狎泥此說”。
王氏通曉運氣之精微,晚年著有《醫學窮源集》,所載臨床病案112例,皆以運氣學說貫穿疾病診治始末,燮理陰陽,探求本源,藥簡力專,謂運氣學說為“審證之捷法,療病之秘鑰”[4]。
王氏博采眾家學說,強調治病必求于本,臨床施治寒溫攻補無所偏倚,廣納方藥、針、灸等不同治法,并詳細標注女子經產之治療禁忌,內容詳盡、面面俱到。
4.1 遣方用藥,法于《內經》 《素問·寶命全形論》有言:“人以天地之氣生,四時之法成”,自然界時令氣候、地域環境與人的生理病理關系密切,治法也因患者不同而各異。本書施治亦法于《內經》,遣方用藥嚴謹,合乎四時、病性,認為“藥性寒熱,病證虛實,不可不察也”,“不分四時之寒熱,不分血氣之虛實……是誤也”。
本書所載處方常根據時令氣候靈活變通,如臨證使用四物湯,可“春倍川芎,夏倍芍藥,秋倍地黃,冬倍當歸”。書中甚至記載有一日二方之法,如“一婦人因勞衄血……因脾氣下陷而血從之……朝用補中益氣,夕用加味歸脾而愈”。朝陽長陰消,此時順應陽氣升散服用補中益氣湯升陽舉陷;夕陰氣漸長,此時應無擾乎陽,予歸脾湯養血健脾,應時而治。此外,相似證型因地域環境相異,處方也應有別,如“潤腸丸若用之于熱甚氣實與西北之稟厚者,無有不效;若用于東南及虛熱而氣血不足者,則脾愈弱而腸愈燥,反致虛痞矣”。西方之地,天地之所收引而腠理閉塞,南方之地,陽盛而腠理常開,故辨證施治相異。患者體質、年齡等因素不同,亦影響選方用藥,如論不孕時言:“婦人肥盛者多不能孕育,以身中有脂膜閉塞子宮,以致經事不行。瘦弱婦人不能孕育,以子宮無血,精氣不聚故也。”考慮到女子生理病理,遣方用藥亦有先后順序[5],如蒲黃黑神散可療女子風虛勞冷、一切氣血之疾,但應用于產后時,需“首先進烏金散壓血暈、逐惡血;第二日即便常進此藥,逐敗血、安新血”。本書所述施治要領,可視為中醫整體觀念的體現。
不僅如此,對于方藥之用法,書中亦有明確記載,如莪術散鹽酒調下、沉香煎丸食前生姜湯或溫紅酒下。除書中常見內治法外,亦散列方藥外治法,如療黃瘕之皂莢散,需“以三角嚢大如指,長二寸,貯之,納陰中”。
4.2 選穴精道,善抓要領 本書選穴精簡,全書收錄針灸處方90 余條,單穴處方高達60 余條,選穴最多的處方穴位數量僅7 個,選穴極為精道。如治頭痛連齒時,以白附子散單灸曲鬢穴散寒通絡,曲鬢穴屬足少陽、足太陽之交會穴,位于頭部及頭針頂顳后斜線處,故灸之可緩其急,并明確說明左痛灸右、右痛灸左,亦體現了“從陰引陽,從陽引陰”的思想。
本書療疾用穴之法汲取了歷代名家之精華,選穴少而精,往往能一矢中的,其用穴特點與思路為后代醫家針灸治療疾病提供了重要參考。
4.3 詳列宜忌,調護得當 王氏注重女子生理,臨床調護得當、施治嚴謹、考慮周全。本書詳細標注女子經產之治療禁忌,于卷一經候總論提出“凡經行之際,禁用苦寒、辛散之藥,飲食亦然”;于卷四胎產大法指出胎產病施治“無犯胃氣及上三焦,謂之三禁,不可汗,不可下,不可利小便”,并提出“食忌、藥忌、起居忌”,詳細列舉女子孕后所忌之食品、藥物、起居事宜,嚴格規范臨床治療和調護。
《脈經》云:“婦人懷胎一月之時,足厥陰脈養;二月,足少陽脈養……”,首次提出妊娠十月脈養理論。王氏在本書卷四胎前門中甚至單列逐月養胎法,以妊娠十月脈養理論為基礎,詳細記載女子妊娠生理、調養及證治,并補充完善針灸禁忌,直至今日,此法對婦人妊娠期間的調養都具有重要意義。
古人論孕與不孕、胎兒性別之男女,多責之女子,而王氏辨治客觀,強調臨床治療應“男以補腎為要,女以調經為先”,并收錄男子不育方,認為無子之因,非皆起婦人。論述胎兒性別時,強調“知母之生子,亦不過順承乎父而已”。于時代而言,王氏思想先進,尊重事實,摒棄偏見,可謂當時一大進步[6]。
《女科證治準繩》編纂嚴謹、視角全面、論述客觀、思想超前,涉獵面極廣,不僅博采歷代醫家之精華,還根據自身實踐于其理論上有獨到的發揮,對于當代中醫婦科的診治思路、臨床實踐具有一定指導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