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構與協商：文化遺產與旅游的關系再認識

張朝枝，楊繼榮

（1.中山大學旅游學院，廣東珠海 519082；2.中山大學旅游發展與規劃研究中心，廣東廣州 510275）

引言

隨著大眾旅游時代的到來，經濟性和大眾性成為旅游活動的突出特征[1]。作為一種典型旅游活動的文化遺產旅游是全球范圍內幾乎所有國家促進經濟增長的一個重要手段[2]，與此同時，近些年來，故宮、敦煌等文化遺產地通過文創消費[3]、研學旅游等方式拉近了嚴肅的文化遺產與普通大眾之間的距離，故宮的貓和雪[4]、各種款式的文創雪糕推動文化遺產融入人們的日常生活，這深刻地影響了文化遺產旅游的管理理念和發展方式。

但文化遺產與旅游的關系認識卻存在分歧[5]，主要表現在不同群體之間就文化遺產的價值[6-7]、旅游利用的方式等方面的沖突[8-10]，批判方堅持認為，旅游導致文化遺產過度利用與商品化[11-12]、原真性喪失與異化[13-14]、文化主體的權力被剝奪與邊緣化[15]等問題，這種認識始終伴隨著文化遺產概念的產生與發展[16]。顯然，這種聲音沒有將近年來國際上對文化遺產認識的新思潮納入對文化遺產與旅游關系思考中，同時也忽略了普通大眾通過旅游活動對文化遺產產生的影響。在我國全面復興傳統文化，大力推動重要文化遺產系統性保護、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加快文化和旅游融合的背景下，旅游更加深入地參與到依托文化遺產進行文化自信建設的進程中，對重新認識與理解文化遺產與旅游的關系提出了新要求。

20 世紀90 年代以來，在后結構主義[17]、后殖民主義[18-19]以及社會理論空間轉向[20-21]等思潮的影響下，逐漸興起的批判遺產研究和旅游展演理論更加關注意義、身份、實踐與權力之間的關系，尤其在文化轉向[22]的影響下，文化成為涵蓋一切通過社會行動、社會互動或日常生活實踐所建構的意義、情感、身份認同、價值以及意識形態，并且與社會結構、社會關系以及權力關系之間存在相互建構、相互生產的辯證關系[23]，這為深入理解文化遺產與旅游關系提供了新的理論視野。

因此，本文在文化轉向的視野下，首先對文化遺產和旅游關系的既有觀點進行系統梳理，然后基于對我國文化遺產與旅游的現象和問題的經驗觀察，結合批判遺產與旅游展演理論指出，文化遺產旅游正好處于自上而下的權威遺產話語實踐與自下而上的具身展演實踐的互動之中，最后借助協商空間與文化政治對上下兩種力量的互動過程進行理論化，從而提出文化遺產與旅游關系新的解釋框架。

1 文化遺產與旅游關系的傳統認識：“二元結構論”與“融合交織論”

關于文化遺產與旅游關系的認識，學者們總是在沖突對立與融合交織兩個極端[24]之間不斷搖擺。最初，旅游是作為文化遺產保護的對立面而被國際組織和專家學者們所廣泛關注[25]，學者們認為，矛盾與沖突是文化遺產與旅游關系的核心特征，遺產和旅游互動必然導致沖突[5]，遺產保護與旅游利用的價值觀差異和權力差異是先天的二元結構，遺產旅游必然孕育內生矛盾[26]，如文化傳播與經濟發展、多重價值闡釋和遺產生產與旅游消費等之間的矛盾[27]。在實踐中，文化遺產部門關注的是如何保護好遺產本體，而旅游部門重點關注遺產的旅游價值的挖掘和利用[28-29]，這是不同話語體系的沖突[16]，是保護價值與利用價值、保護話語與發展話語的沖突，也就是典型的二元結構。同時，由于缺乏有效的公眾參與機制和遺產保護方法，這種二元結構關系直接導致不同利益相關者關于文化遺產保護與旅游利用、商業化與原真性（傳統與現代）、觀念與價值等多種類型的沖突[5,30]，本文將此類認識與沖突總結為“二元結構論”及其對沖突的理解。

隨著全球范圍內旅游業的不斷發展壯大，旅游逐漸成為文化遺產最廣泛的利用方式，遺產的文化與經濟價值因此不可分割地緊密聯系在一起[27]，文化價值與經濟價值之間互惠互利，促進了資源共享，并產生了更廣泛的伙伴關系[31-32]，人們關注的核心問題不再是文化遺產與旅游之間的沖突關系，而是更好地在文化遺產保護和旅游利用之間尋找平衡[33]，實現經濟價值的同時傳播遺產的文化價值，如何趨利避害以更好的方式融合[34]。在此觀念之下產生了“靈魂載體說”[35-36]，即“文化是旅游的靈魂，旅游是文化的載體”，這成為指導當下文化遺產保護與旅游利用的核心理念，這種融合關系源于文化遺產價值的稀缺性所產生的吸引力與旅游吸引之間的契合。同時，旅游市場化的運作可以廣泛傳播文化遺產的價值，促進文化遺產的保護與活化利用[37-38]，旅游業的收入可以有效反哺遺產保護，由此認為文化遺產與旅游之間是一種相輔相成的共生關系，本文將此類認識總結為“融合交織論”。

盡管“二元結構論”和“融合交織論”在一定范圍內具有解釋力，但從這兩個端點出發對文化遺產與旅游之間關系的認識都無法解釋這兩個端點之間的多樣而復雜的情況[24]。這兩種觀點都是建立在遺產的文化價值與經濟價值之上，主要聚焦于如何將旅游吸引物轉化為文化遺產以實現文化價值，或者將文化遺產如何轉化為旅游吸引物以實現經濟價值，核心是對象物（遺產、旅游吸引物）之間在時間上的相互轉化與相互強化[39]。但這種價值轉換到底是由內在動力決定，還是外部因素決定的，其內在邏輯機理仍不清楚。

近年來，學者們開始從身份認同的角度來探討旅游者的文化旅游動機以及文化遺產與旅游融合的機制[40-42]，但也忽視了身份認同的動態性及其權力競爭本質[43]，因此，基于身份認同的分析因此還需要進一步細化，如文化遺產旅游中的身份認同是如何進行的，如何將不同尺度、不同群體的身份認同之間的互動關系納入其中，如何在符號表征與非表征、話語與具身實踐之間形成有效銜接，并為身份認同提供一個社會空間的支點[44]。

2 文化遺產與旅游關系認識的新起點：對遺產與旅游本質的再認識

2.1 批判遺產研究的興起與遺產本質的再認識

批判遺產對遺產的認識是從物質對象轉向社會建構的過程[45]，是從關注保護與利用的技術實踐層面轉向對權力關系的批判性分析[46-48]，將遺產視作由政府、專家、精英階層等主導的權威話語實踐的結果[49]。在此思潮的影響下，人們開始重新認識遺產，將遺產視作一個觀察社會發展變化的窗口，并強調從身份認同、權力關系、情感、記憶等視角來研究遺產，并對遺產形成以下認識。

文化遺產是一種自上而下的權力實踐。批判遺產認為，遺產的價值和意義并非天然存在，而是一種選擇性保存與再現[50]，其選擇的核心問題是“誰的標準”“誰來選擇”及“誰來解釋遺產價值”[51]，這是一個自上而下的權力與知識相互作用的過程。專家學者從考古學、歷史學等學科知識出發，為文化遺產提供一整套關于其起源、形成過程、歷史變化的科學解釋[52]，遺產的價值和意義因而得以在現代科學體系的語境中被建構。但在這一建構過程中，遺產被從其所依托的具體地方社會中抽離出來，脫離了當地社區居民的日常性、地方性闡釋，地方社區逐漸喪失對遺產的闡釋權，國家依靠專家的科學知識而成為遺產價值認定的主導者。同時，現代科學知識關于遺產價值的界定與闡釋又進一步鞏固與強化了國家主導的自上而下的遺產價值認定，政府、國際組織制定一系列規則進一步將這種遺產界定與闡釋關系制度化，使自上而下的遺產價值傳播過程有法可依。

文化遺產是國家用來建立身份認同并調節國家、群體與個體之間的社會關系的工具。從起源來看，文化遺產概念的產生與19世紀的民族主義及民族國家體系建立密切相關[49]，民族國家為了區別其他國家，將文化遺產作為再現其歷史的載體進行獨特性民族國家歷史敘事，將文化遺產價值闡釋作為區分其他國家的工具，國家也因此成為界定文化遺產的最大單元，文化遺產成為想象民族共同體、增強民族凝聚力，并形成民族身份認同的文化景觀[53]。但是，在文化遺產的國家敘事中，一些邊緣性群體如與特定文化遺產密切聯系在一起的土著社區、女性群體、工人階層被排除在外，由國家精英階層的價值觀與審美來主導遺產的敘事[54-55]，文化遺產因此又與國家內部的群體劃分和個人身份界定聯系在一起[56]。由此，文化遺產成為國家及其內部身份認同的調節工具，國家借助文化遺產蘊含的身份意義來建立民族國家的文化框架，調節國家、群體與個體之間的社會關系。

文化遺產是身份認同的空間載體。文化遺產所承載的價值和身份意義需要相對明確的空間邊界以示與周邊事物的區分，邊界內部區域便成為文化遺產管控的核心對象。這種空間化過程將文化遺產的價值、身份認同等符號性的文化落實在具體的文化遺產空間上，文化遺產也因此成為承載遺產價值及相應的身份認同的物質化表征，將身份認同固化為客觀實在的空間景觀[57]，具體的空間范圍與空間景觀和文化遺產直接聯系在一起。這種空間景觀由可觸、可見的具體物質構成，個人及群體記憶就扎根其中，表明了文化遺產地所承載的身份認同的客觀性，這種客觀性拒絕任何來自國家、管理機構、專家等主導力量之外主體的質疑和挑戰，形成了一種相對固化且有邊界的地方感和歸屬感，約束人們的地方性體驗來限制地方意義的流動，文化遺產地由此成為表達與傳遞身份認同的空間載體。

2.2 展演視角的興起與旅游本質的再認識

在擬劇理論[58]、具身理論[59]和非表征理論[60]等理論思想的影響下，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西方旅游學界逐漸出現了展演轉向[61]。展演理論強調展演者的能動性，關注展演者如何借助展演行為去創造正在生成（becoming）的現實，即展演是一個事件，而不是被動地反映一種前置的能夠決定展演行為的社會結構[62]，這為重新審視旅游者在旅游地的行為進而重新認識旅游提供了新的視角。基于展演理論，研究者批判以視覺為中心的旅游體驗，認為旅游者是以多感官的、具身的方式在旅游地進行能動的展演[63]，旅游的意義產生于旅游者、當地居民、旅游工作者等多主體在旅游地的具身實踐過程之中[64]，而非永遠處在固定、被動的狀態，旅游本身就是一個多主體互動的展演過程，旅游制造了一連串舞臺化的事件和空間[1]，而旅游者就是在旅游舞臺上進行展演的人，旅游者通過展演進行旅游意義的再生產。

展演理論對旅游本質及旅游者行為的主要認識如下。

旅游是一種自下而上的展演實踐。展演理論認為，旅游者是以多種方式在旅游舞臺上進行具身表演的能動者。首先，旅游者參觀旅游地是一個具身的多感官體驗過程[65]，他們通過觸覺、聽覺、嗅覺和味覺多種感官手段來形成對旅游地的感受，多感官體驗能夠有效突破以視覺性為核心的旅游空間設定與表達方式，打破了“看”與“被看”之間的權力關系和空間界線，即他們是旅游地意義的感受者；其次，旅游者具有主動情感施予和被動情感接受的能力[66]，旅游者進入旅游地設定的情感氛圍之中時，旅游者情感行為的不確定性和非順從性并不一定能夠與旅游地的情感氛圍場景設置者產生共鳴[67]，他們可能調整并創造旅游地的價值、體驗與意義[68]，即他們是旅游地意義的共創者；第三，旅游者的展演并不會按旅游規劃者、政府和工作人員設計好的空間進行消費活動，而是會不斷地對旅游地既有的空間和路線編排進行改變與再創造，旅游者從被動的大眾旅游消費者轉變為旅游空間的共同創造者[1]；第四，旅游者在旅游展演過程中具有很強的越軌與抵制的潛力[69]，他們總是以好奇的、膚淺的眼光一視同仁地看待旅游地的事物，不自覺地違反當地的風俗禁忌，改變事物的用途[70]，他們的展演以Michel de Certeau所說的多種戰術[71-72]來挑戰自上而下的規則而進行規則共創。由此，正是旅游者自下而上多樣化的展演實踐將旅游帶入不斷生成的過程中。

旅游是一種文化身份認同的展演過程。從旅游者個體來看，旅游是旅游者獲得一種對地方或世界的自我認識的方式[73]，旅游體驗是旅游者展示、構建身份認同的實踐過程[44,74]，旅游者消費什么樣的旅游地，旅游地所承載的價值和意義就會成為旅游者文化資本與社會文化地位的一部分，旅游成為旅游者自我身份建構的過程。從旅游者與他者的關系來看，旅游者積極地參與到旅游地的身份認同展演中，比如通過旅游地的儀式、節慶等場景展演來積極調動旅游者特定的記憶，激發他們將個體或群體凝聚在相應的身份范疇之中，借助共同的記憶來強化成員之間的情感聯系，并進一步形成群體身份認同[75-76]。從旅游者與旅游地的關系來看，同時作為觀眾和展演者的旅游者并不會完全接受旅游地單一身份認同，作為展演者的旅游者可以投入他們自己含糊其辭或者抗拒的身份展演實踐中[49]，他們與旅游地管理者的協商其實在共創一種新的身份。

3 文化遺產與旅游關系的再認識：建構與協商的文化政治過程

3.1 旅游是通過文化遺產進行身份建構的過程

如前所述，文化遺產是自上而下地再生產權力關系和身份認同的載體，國家是文化遺產界定、解釋與再現的權力主體，國家主導文化遺產的解釋和管理，引導公眾對遺產的價值認同，并進一步利用文化遺產所承載的身份來規制公眾的身份認同及其社會關系，同時，將這種身份認同轉化為相對固化的地方歸屬。旅游活動使文化遺產所承載的自上而下的身份認同與個體、群體身份認同聯系在一起，并再生產身份認同[77]。因此，自上而下的權威話語實踐塑造了身份認同框架，而旅游者在文化遺產地的旅游過程中則確認了自己在這個框架中的身份位置。

當然，旅游者并非自上而下的身份框架的完全被動接受者，他們在旅游展演的過程中也在積極地進行身份建構，他們通過多元化的展演對權威話語實踐與身份認同進行利用、改造與再創造，通過展演將自己的價值和身份書寫到文化遺產空間之中。旅游者將文化遺產作為映射、體現與抵制權威話語與權力的重要場所[78]，同時，他們的具身體驗、記憶與情感等又持續地生產出新的遺產意義，如他們參觀遺址過程中的具身記憶不斷瓦解占據主導地位的文化記憶與權威話語[79]，他們通過自身的記憶為文化遺產提供了一種個人化的非權威敘事的解釋，并與對當下的認知及其變革性的想象聯系在一起[80-81]，進一步創造群體記憶與差異化的身份認同[82-83]，文化遺產地也因此不斷地從旅游者的情感中涌現新的意義，推動文化遺產的意義持續建構。

由此可見，旅游是通過文化遺產進行身份建構與身份展演的社會文化過程。一方面，文化遺產是國家傳遞價值和意義以強化民族凝聚力、規制身份認同的工具，另一方面，以旅游者需求和吸引力為核心的遺產再現方式在某種程度上改寫了自上而下的遺產價值認定，而且旅游者可以通過具身地參與、利用文化遺產來挑戰、再創造新的意義與身份認同。

3.2 文化遺產是通過旅游進行國家與社會、個體關系協商的空間

如前所述，權威話語試圖通過文化遺產建構一種相對固化的社會存在關系（being），即國家通過專家對文化遺產價值的闡釋與身份建構，引導個體、群體去接受這種價值認定及其所蘊含的身份認同，以此來約束與再造社會關系，達到社會整合與治理的目標。而旅游作為一種市場力量，旅游者多樣化的需求迫使遺產管理者不得不適度調整遺產闡釋方式，根據旅游者多樣化的需求對文化遺產進行可參觀性生產[41]，在某種程度上改寫了權威話語自上而下的單一遺產價值認定，平衡了文化遺產自上而下的強制性保護和社會發展自下而上的靈活性利用的矛盾。同時，旅游者利用文化遺產的記憶來強化其對當下生活的認知，并在展演的過程中不斷賦予文化遺產新的情感和記憶，將文化遺產的單一價值不斷轉換為多元的價值闡釋，為重構遺產價值與想象新的身份提供了可能性（can be），緩解了權威話語規定的遺產單一價值與社會公眾的多元價值訴求之間的矛盾（圖1）。

圖1 文化遺產旅游協商空間Fig.1 Negotiation space of cultural heritage tourism

在國家的權威話語的身份建構和單一的遺產價值闡釋與旅游者的多元身份訴求與差異化價值需求的矛盾中，文化遺產成為兩對矛盾的協商空間。一方面，文化遺產既不是承載權威話語的單一社會存在（being），也不能完全體現旅游者的多元價值闡釋與自我身份建構（can be），在遺產價值與身份認同兩種力量的爭奪中，上下雙向的互動溝通將固化的社會存在關系（being）轉變為遺產價值與身份認同的持續生成過程（becoming），即自上而下的權威話語所界定的“我（們）是誰（being）”與自下而上的具身實踐所促生的“我（們）可以成為誰（can be）”之間的持續協商與競爭使遺產價值和身份處于持續的生成過程中（becoming），兩個端點之間的區域就是文化遺產旅游能夠體現的價值和身份區域，兩個端點之間不斷的競爭與擺動產生了不斷變化與生成的遺產價值和身份認同。

因此，文化遺產是通過旅游進行國家、社會與個體關系協商的空間。

3.3 文化遺產旅游是國家、社會與個體互動的文化政治過程

上述分析表明，旅游借助文化遺產進行身份建構，而文化遺產在旅游活動中形成了國家與社會、個體進行協商的空間，這兩種力量的互動涉及多樣化的權力關系，這些權力關系主要圍繞文化遺產的價值、意義、身份含義以及遺產地的表征規范展開博弈，形成一個國家與社會、個體互動的文化政治過程。在這個過程中，遺產意義和旅游者身份的建構成為文化遺產旅游中多元權力主體爭奪的重點，并因此引發了情感政治、身份政治、身體政治等一系列相互交織的文化政治過程。

從文化政治的角度來看，文化遺產與旅游關系的“二元結構論”有其文化政治邏輯。這種二元結構矛盾產生于自上而下的權威話語實踐與自下而上的具身展演實踐就遺產價值、身份、情感、記憶與行為進行的爭奪與權力博弈。自上而下的權威遺產話語通過知識生產和制度化限定了體驗遺產的文化框架，進一步借助邊界劃分、場所氛圍營造、空間行為管治、空間敘事等方式來規制、引導旅游者在遺產空間中的身體感知和行為，設定“看”與“被看”的關系，而自上而下的旅游者具身展演卻來源于當下生活的實踐認知，其不斷生成的情感、記憶等往往與自上而下的遺產闡釋、傳播與規制相矛盾和沖突。

從文化政治的角度來看，文化遺產與旅游關系的“融合交織論”主要基于上下兩種力量的相互塑造與吸納。國家借助旅游活動將數量眾多的旅游者整合到文化遺產旅游的文化政治關系之中，這種文化政治與旅游中的旅游者身體感知、自我身份定位、情感寄托找到了契合點，旅游者獲得文化遺產旅游體驗，國家借助文化遺產旅游建立了社會與個體的身份關聯，同時，旅游者的多元需求迫使權威話語的單一價值不斷吸納自下而上的多元價值與情感訴求，并以此緩解矛盾沖突。

4 結論與討論

4.1 結論

基于批判遺產視角和旅游展演范式，本文將文化遺產旅游放置在自上而下的權威話語實踐與自下而上的旅游展演互動中進行考察，主要結論如下。

（1）文化遺產是通過旅游進行國家與社會、個體關系協調的協商空間。一方面，國家試圖通過遺產建構單一的遺產價值闡釋和身份認同來進行社會整合與社會治理，另一方面，旅游者通過在遺產地的具身展演來挑戰、再創造新的意義與身份認同，為重構遺產價值與想象新的身份提供了可能性，相對固化的社會存在關系與可能的遺產價值闡釋和身份認同兩個狀態之間的持續爭奪與擺動將文化遺產轉變為一個不斷生成的協商空間。

（2）旅游是通過文化遺產持續建構身份認同的互動過程。一方面，權威話語通過主導文化遺產的闡釋與傳播，引導旅游者通過文化遺產的體驗來接受文化遺產所承載的身份認同及其社會關系，另一方面，旅游者通過多元化的展演對權威話語實踐與身份認同進行利用、改造與再創造，通過展演將自己的價值和身份書寫到文化遺產空間之中，對文化遺產的身份意義進行再生產，使身份認同成為一個動態過程。

（3）文化遺產旅游是多元權力互動的文化政治過程。國家、社會、個體等多元權力就相關主體的身體及附著在身體上的身份、情感、記憶和行動進行爭奪、規制與反規制，引發了一系列相互交織的文化政治過程。

（4）文化遺產與旅游的二元結構矛盾或者融合交織的關系是文化政治過程中兩個相互交織的狀態，二元矛盾是因為遺產自上而下的身份建構與規制導致的個體與群體間的權力博弈與矛盾沖突，融合交織是因為旅游者的多元價值訴求推動權威話語的單一價值協商與妥協帶來的關系緩和。因此，文化遺產旅游平衡了文化遺產自上而下的強制性保護和社會發展自下而上的柔性訴求的矛盾，緩解了權威話語規定的遺產單一價值與社會公眾的多元價值訴求之間的沖突。從這個意義上講，文化遺產旅游充當了一個上下緩沖與協商的中間地帶，是調節社會關系的中介。

4.2 討論

基于上述分析，對未來文化遺產旅游研究具有以下兩點啟示。

（1）超越資源保護與利用的視角，研究文化遺產旅游在當代社會中更廣泛的角色、作用與影響。文化遺產與旅游融合并非新現象，但以往的研究更多地關注遺產本體保護與旅游發展之間的矛盾、沖突與融合。當前的時代背景賦予了文化遺產培育文化自信和傳承民族文化的重任，同時，文化遺產旅游也成為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的重要途徑，和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緊密聯系在一起。從這個角度來說，文化遺產旅游成了聯結國家、社會與個體的社會過程，因此，需要進一步拓寬研究視野，從社會文化的角度來分析情感、記憶、身份等因素如何影響了文化遺產與旅游的互動，文化遺產旅游過程中的多重含義、情感與利益分配格局之間的關聯[84-85]，從身份、情感、行為等文化權力互動的角度分析文化遺產旅游中產生的國家治理體系和新型治理技術以及作為旅游者的我們如何參與到這種治理關系之中，文化遺產旅游如何塑造著個體對社會、國家的認知與想象，思考文化遺產旅游與當下、未來社會文化語境、社會關系與行為之間的關系[86]。這樣才有可能形成國家、社會與個體間的良性互動與協商，更好地推動通過文化遺產旅游發展建立身份認同，喚醒文化自覺，建立文化自信[87]。

（2）深入分析旅游者的多元展演實踐對文化遺產價值生產與傳播的影響。既有的文化遺產旅游研究重點關注遺產價值闡釋與傳播等供給側的問題，旅游者往往被視作對自上而下的遺產價值的被動接受者，或者只能感知到文化的一些表層元素。這種視角主要基于專家權威界定的文化遺產價值，期望旅游者遵循并接受遺產專家定義的價值和解釋，忽略旅游者在遺產地的多元感知、體驗與行為過程，如拍照打卡、文創消費、沉浸式體驗等時下旅游者追捧的旅游活動。這些旅游活動使文化遺產的價值和闡釋變得多元化，既需要批判性地檢視文化遺產旅游中多元主體的行動邏輯與權力關系，旅游者如何在文化遺產地開展體驗行為，具有什么樣的社會文化意義，這種意義又如何影響個體行為，并將其延伸到日常生活中，也需要把握自上而下的文化遺產價值建構對旅游者感知與行為的影響。

總之，協商空間與文化政治的解釋對理解文化遺產與旅游的關系具有重要的意義，有助于進一步深化對文化遺產與旅游融合內在邏輯的理解，但是本文的分析主要基于經驗觀察及批判性遺產、展演等理論提出了一種解釋框架，有待在更豐富的情境進行實證研究予以證明和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