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現江
(西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重慶 400715)
以“土官治土民”為基本特征的土司制度是理解元明以來西南民族社會歷史演進的關鍵之一。清代前期,在青藏高原東緣與四川盆地交錯過渡地帶有數量眾多的甲壟土司(1)近代以來,“甲壟”多被譯寫為“嘉絨”或“嘉絨藏族”。。這些土司雖然有著錯綜復雜的親屬關系網絡,但彼此紛爭不斷,特別是居中樞紐地帶的大小金川土司頻繁滋事,乃至危及進藏道路安全,被清廷視為對其統治構成了挑戰。乾隆朝兩次大規模用兵,以沉重代價平定大小金川土司,然后改土設屯,實施兵民番練屯田,誓言要變大小金川為“內地”。然清末民初以來,人們卻習慣稱當地的別斯滿等六個番屯為“土屯”,視同土司。《清史稿》不僅將金川番屯的守備、千總、把總、外委都納入土司職官體系,還近乎將整個金川地區視為土司之地[1]卷117:3417、卷513:14253,佘貽澤《中國土司制度》將各番屯的守備列入“現存土司”[2],民族學家凌純聲率團考察后指出:“民國以來,邊政廢弛……土屯在無形中變成土弁,近人視與土司無別”[3];1950年代的民族調查報告也稱金川的土屯制度“與土司制度基本無大區別”[4]198。關于金川改土設屯及其屯制,除佘貽澤、凌純聲及1950年代的民族調查等有所涉及外,李家瑞、潘洪鋼、徐懷寶等有進一步的討論[5-7],近年還有研究者從漢族移民的本土化或房名、婚姻等親屬制度入手,探討金川番屯的社會變遷或國家化等議題[8-9]。總體而言,既有研究存在兩種較為明顯的傾向:一種是將金川屯制理解為“漢屯”與“土屯”的平行并置,并視后者為一種獨特的土司制度,這勿寧說只是對金川屯制晚期形態的描述,但卻與其初始樣態不相吻合;另一種是淡化或模糊懋功等五屯與別斯滿等六番屯的界限,要么將番屯等同于金川地區,要么忽視番屯。本文著重討論的問題是:改土設屯百余年后,具有“土官治土民”形態的土司政治何以再現金川,從由“土”到“流”的過渡性制度安排到被普遍視作“土司”,金川番屯經歷了怎樣“活”的制度史過程及其“再土司化”的深層次原因。對上述問題的討論,相信有助于更好地理解漢藏走廊地帶國家治理的特殊性與復雜性,深化對民族交往交流交融與“多元一體”進程的認識。
早在第一次金川之役期間(1749—1752),清廷就對善后措施展開了討論,但由于在戰場上無法取得實質進展,相關討論無疾而終。第二次金川之役爆發后,關于善后之策,清高宗在乾隆三十七年(1772)先是提出參照貴州古州改土設屯,以番民為屯兵,“久則漸與內地編氓無異,自可永除后患”[10]卷900:13;隨后明確為“仿照前次辦理雜谷腦改土歸流之法,安營駐兵,盡成內地,庶為一勞永逸之計”[11]33。所謂“雜谷腦改土歸流”,其實就是改土設屯。乾隆十七年(1752)平定雜谷土司后,改雜谷腦五寨為五屯,以投誠頭人充任守備、千總、把總、外委,番民按戶承墾土地,繳納科糧,戶設屯兵一名,稱為屯練[12]卷87:2828。
雖然金川善后之策已確定為“改土設屯”,但具體實施辦法,仍隨形勢發展而不斷調整,核心問題是如何安置金川番民,這直接關系到屯田的類型與形式,特別是屯戶的來源。清高宗在乾隆三十七年提出參照貴州古州設屯和仿照“雜谷腦改土歸流之法”,都是以金川番民設屯,故年底初定小金川,即清查戶口,擬平定大金川后,一并以兩金川番民設屯[10]卷923:395。別斯滿五寨還主動申請仿雜谷番民改作屯練[10]卷924:419。然次年六月,清軍木果木大營被攻破,將軍溫福等三千余官兵陣亡,高宗震怒,將慘敗歸咎于兩金川番民相互勾結,誓嚴加懲辦[10]卷937:612。即使將軍阿桂奏陳番民只是受土司役使,乾隆帝仍強調因其已降復叛,故即便再次投降,也不可再留原地[10]卷944:790-791。清軍年底再定小金川后,即將近四千名小金川番民賞給周邊土司及雜谷五屯,惟別斯滿五寨和頭人穆塔爾所領番民,以及汗牛十四寨,因投誠較早而例外[13]。高宗又下令對大金川采取同樣政策,稱即使提前投誠的番民,也“不可仍令其居住本地”[11]57-58,從而進一步否定了以金川番民設屯的可能性。乾隆四十年(1775)八月,上諭指示阿桂,平定兩金川后,組織綠營兵屯田,并酌仿伊犁屯政辦理[11]67。此前阿桂辦理伊犁屯田,所有屯戶皆由外地遷入[14],可見乾隆帝仍無意讓金川番民屯田。
到了兩金川平定已是指日可待的乾隆四十一年(1776)正月初,高宗轉而認為,將番民外遷,“未免人多費事”,故還是應將其就地編入營屯[15]卷1000:380-381。不過,阿桂在前線已將大部分金川番民外遷處置:所有投出的20320名番民中,13532名賞給周邊各土司,2449名安插雜谷五屯,只有4339名未被外遷分賞或安插[11]92-95。大小金川土司原管番民三萬多口,六千余戶[16],金川之役結束后雖仍有兩萬余口,但大部分被外遷,土司及其親信大頭人、喇嘛暨家屬等250余人則被押解至京處置[15]卷1008:537-538,留在金川的只有未被分賞周邊的4339名“降番”和隨后從雜谷五屯調回的100戶“降番”[11]122,以及早已投誠的汗牛十四寨292戶番民,共1335戶[11]135-136,約6000余人,僅為當地原有人口約1/5。金川改土設屯正是在此情況下展開的。首先是置阿爾古、美諾兩廳,領美諾(后更名懋功)、章谷、底木達(后更名撫邊)、大板昭、噶喇依(后更名崇化)、勒烏圍(后移駐阿爾古,更名綏靖)、馬爾邦七糧務。其次是陸續安插兵民番練,形成四種類型的屯田:留駐綠營兵六千名,分汛屯戍,為兵屯;招募民戶屯墾,為民屯;未被分賞周邊的“降番”授地屯種,是為番屯;留雜谷屯兵五百名,又從雜谷五寨招募150戶前來屯墾,為練屯[11]84-85、123-126。乾隆四十三年(1778),裁屯兵兩千[11]138-139。次年底,續裁屯兵一千,改屯兵三年輪換為長駐,并廣招民戶屯墾;五百雜谷屯兵,除自愿留屯耕種的8戶外,皆遣回原籍;阿爾古廳并入美諾廳(后改稱懋功屯務廳),設同知一員,各糧務改稱“屯”,設屯務員一員,撤馬爾邦和大板昭,形成一廳五屯[11]138-139、144-145。經此裁撤,綠營屯兵額減至3000名,其中400名作為養亷公費的空糧,實存2600名,并因長駐而成為兵屯戶[17]。乾隆五十二年(1787)夏統計,五屯共有屯兵2596戶,屯民1186戶,屯番則因乾隆四十五年(1780)以來安插546戶“分戶屯番”而增至1881戶,屯練158戶,共5821戶[18]。乾隆末年,屯區已是“荒土盡辟”[19]卷1297:438。到嘉慶十七年(1812),五屯的屯兵仍為2596戶,屯民增至2413戶,屯番2105戶,屯練172戶,兵民番練共7286戶[12]卷84:2835,已略多于原大小金川土司的人口。
安插在小金川(稱“儹拉”)的“降番”,多為乾隆三十七年底初定小金川或次年再定小金川時投誠,乾隆四十一年授地屯種,成為“屯番”,授予土弁職(后多稱“屯弁”),形成四個番屯。汗牛十四寨乾隆三十七年投誠,兩金川平定后,授頭人工噶為守備,另授千總、把總、外委共6員,形成汗牛番屯。別斯滿五寨番民在“木果木事件”后,隨雜谷腦屯弁阿忠保撤出,兩金川平定后返回,阿忠保授為守備,另授千總、把總、外委共7員,管理安插在底木達、布朗廊宗、別斯滿等處的番民,形成別斯滿番屯。頭人穆塔爾在初定小金川時投出,兩金川平定后,授為守備,另授千總、把總、外委共7員,管理安插在帛噶爾角克碉寨、蚌魯爾寨等處的番民,形成八角碉番屯。宅壟頭人安本乾隆三十七年投出,一直為清軍效力,此時授為守備,另授千總、把總、外委共13員,管理安插在僧格宗等地的番民,形成宅壟番屯[11]77、126-127。
乾隆四十一年還賞準32名大金川頭人土弁職,讓其各領番民,在大金川(稱“促浸”)河東、河西安插。因投誠較晚,這些頭人只是“暫充”土弁,“果能實心管理,將來著有成效”,方可“再行奏請改土為屯”,所領番眾雖與安插儹拉的番民“一體屯種”,但卻沒有“一例改土為屯”,而是仍為“降番”[11]142。乾隆四十八年(1783)底,成都將軍奏稱,河東、河西“降番”八年來“盡力耕作,遇有差遣,莫不奮勇出力”,懇求按“儹拉之例,改土為屯”,除去“降番”身份[11]146-147。次年二月,促浸河東、河西正式“改土為屯”:河東17寨,授屯弁12員,其中守備1員,千總、把總各2員,外委7員,分管屯番274戶;河西22寨,授屯弁19員,其中守備1員、千總3員、把總6員、外委9員,分管屯番384戶[11]147-150。至此,金川六番屯共授屯弁68員。
第二次金川之役結束后,大部分金川番民都被外遷。對于少部分仍留金川的番民,清廷不僅安插屯兵屯練予以彈壓、監視,更通過一系列制度性措施,力求限制、削弱其中的“頭目”即屯弁的權力和權勢。
第一,審慎選擇和任用屯弁,禁止世襲。清高宗在戰爭結束前夕雖以節省費用為由提出以番民屯田,但仍強調必須從隨征“他處土兵”中選擇立功者擔任頭目,以防止番民已降復叛[15]卷1000:380-381。但是,阿桂卻讓一些原金川土司的頭人帶領“家眷番眾”安插屯田,對此的解釋是:一方面,金川番民雖然是受“兇惡頭人”指使才“敢為不法”,但這些番民經過金川之役,已被官軍所震懾;另一方面,獲屯弁職的雖多是原金川土司的頭人,但因較早投誠效力,已成可信之人,且“本非金川有名頭目”,所分管番民“多者不過三四十戶”,故“日久亦無他虞”[11]126-127。后續主持屯務的成都將軍明亮進一步解釋稱,屯弁都是“逐加查察”選出來的“實心出力,人尚謹愨”者,并且是在綠營統轄下,以寨為單位“分管降番”[11]142。清廷還要求對屯弁隨時稽查,發現不稱職者,立即撤換[11]147-150;屯弁職出缺,應從其他寨有功屯弁中選擇繼任者,禁止世襲[20]卷8:912。
第二,將屯弁的主要職權限定在軍事領域。屯弁系武職,主要職掌是在綠營將弁(稱“營員”)領導下,平時組織屯番兵訓練,戰時奉調出征。設屯之初,屯弁及番民“惟知武職調遣,并不知有糧員管轄”,后議定由營員將屯番戶口及安插地點等造冊,移交屯務員(稱“屯員”或“文員”),每年屯番戶口及科糧、屯餉等,由屯員會同營員查辦,由此明確屯番的行政管理主要由懋功廳及懋功等五屯負責;在司法方面,番民所有“命盜詞訟”皆由屯員查辦,若涉屯弁,則會同營員查辦[11]133-135、145-146。屯員的職責是分管地方,“催收兵民番練科糧,督勸耕墾地畝及管理漢番詞訟”[21],故懋功等五屯才是屯區的基層行政單位,番屯只是屯防綠營轄下的軍事單位。
第三,懋功廳及懋功等五屯以寨為單位管理屯田番民,并將部分番民按寨劃歸不同的屯,以削弱屯弁的權勢。在儹拉,除汗牛14寨屬懋功屯管、別斯滿6寨屬撫邊屯管外,八角碉16寨,有12寨屬撫邊屯,4寨屬懋功屯,宅壟14寨,有11寨屬章谷屯,另3寨屬懋屯功[12]卷87:2830-2835[22]347。在促浸,河東番屯16員屯弁及272戶屯番中,11員屯弁及所分管的234戶屬綏靖屯,5員屯外委及所分管的38戶屬崇化屯;河西番屯的24員屯弁及422戶屯番中,15員屯弁及所分管的243戶屬綏靖屯,9員屯弁及分管179戶屬崇化屯[20]卷8:912-922。以寨為單位管理屯番,尤其是安插在八角碉、宅壟、河東、河西的番民分屬兩個屯,顯示了國家權力竭力向下滲入屯番社會基層,把屯弁的權勢限制在“寨”以下層面。
第四,限制屯弁所管番民的戶數。在實際運作中,懋功廳及五屯無法完全越過番寨而直接面對番民,故番民的土地分配、耕作及收獲等“均系屯弁經理”[11]135,但清廷仍通過限制所管屯番的戶數來限制屯弁的權力。設屯之初,安插番民1335戶,而屯弁多達68員,每名屯弁分管的番民戶數都非常有限,即阿桂所稱“多者不過三四十戶”。促浸河東、河西設屯時,明確屯弁“分寨落,每名管理一二三寨不等”,多數屯弁實際只管1寨及不到20戶番民。河東12員屯弁,有8員分管1寨,3員分管2寨,1員分管3寨,但僅33戶番民;河西19員屯弁,屯守備和一員屯把總各分管2寨,其余17員皆管1寨。雖然守備、千總分管的戶數整體略多,但也不盡然。在河東屯,守備分管33戶,兩員千總各領59戶和17戶,前者為全屯之最,后者還不及一些把總、外委分管的多;在河西屯,把總爾任蚌分管41戶,為全屯之最,而守備只管36戶[11]147-150。由于“各管各的百姓”,故屯弁間是“兄弟”關系(2)參見中共茂縣地委辦公室:《大金縣基本情況調查材料》,重慶:西南師范學院歷史系少數民族史考察組,1961年抄本。。
第五,設立官廟,掌握宗教領導權。清廷因認為大小金川土司信奉的是專事詛咒復仇的“奔布爾教”,故戰爭結束后,即將僧人解赴中原,明令“不復招延僧眾”[11]106。乾隆設想,只要設鎮駐兵,就可將番民“崇尚喇嘛”的舊俗“漸次化改”[11]106-107,但很快又稱:“番人習奉佛教,該處獨無喇嘛,似非從俗從宜之道。應于噶喇依、美諾兩處酌建廟宇,即于京城喇嘛內,派往住持”[15]卷1017:652。遂有熱河布達拉(雍和宮所轄熱河“外八廟”之一的普陀宗乘之廟)堪布桑宰敖特咱爾被理藩院遣往金川,噶喇依的雍中喇嘛寺和美諾的美篤喇嘛寺也被修復,各賜名廣法、勝因[11]167。廣法、勝因兩寺各額設格魯派僧侶100名和15名,定時發放錢糧;額設之外,番民入寺學經,需廣法寺堪布報請成都將軍批準,并自備經費[11]168-169[22]349;兩寺其他費用,亦由川省供給,年終造冊,送理藩院核銷[11]169-170。廣法寺堪布以“欽差堪布”駐錫廣法寺,“例帶徒弟十六名,俱黃帽黃馬褂”;美因寺住持大喇嘛三年一換,奏請欽定,受廣法寺堪布管轄[23]卷1:7。清廷通過從駐京喇嘛中選派堪布,以及為廣法、勝因兩寺額設喇嘛并提供日常經費,使之成為“官廟”,以格魯派重構番屯社會的宗教秩序,直接控制宗教領導權。
綜上所述,從制度設計的初衷或目的來看,番屯并非土司制度的延續,二者的區別并不僅是名稱不同和管轄地域大小。雖然金川屯弁在授職之初曾短暫被稱為“土弁”,但卻并未被授予土司那樣世襲管理地方的權力,清朝的各種官修文獻,如乾隆、嘉慶、光緒三朝編修的《大清會典》及嘉慶《大清一統志》、嘉慶《四川通志》等,從未將其列入土司。
乾隆三十七年金川善后之策確定為改土設屯時提出的“內地化”目標,即番民“久則漸與內地編氓無異”和金川“盡成內地”,在改土設屯后仍不斷被重申。乾隆四十四年(1779)的屯制大調整,就是“按照內地情形”展開的[11]139。次年,上諭指改土設屯后的金川番民既“與內地民人無異”,就必須薙發[24]卷1101:741,而地方官員回奏,番民早已薙發,且“半已穿戴內地民人衣帽”[24]卷10103:767。乾隆五十四年(1789),四川總督稱金川改土設屯十四年來,“一切章程政教,先后厘定,與內地州縣相同”[11]166。金川屯區也的確呈現出明顯的“內地化”態勢,按乾隆四十七年(1782)四川總督的報告,就是“直與內地無殊”[11]120,即便是投誠較晚而安插在促浸河東、河西的番民,也很快被認為是“傾心向化”“與內地人民無異”[11]147。這種“內地化”態勢,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基本實現了流官設治,懋功廳及五屯作為基層政權機構運轉有序,屯區長期安定。二是兵民番練按戶納糧,已近乎編戶齊民,且屯區很快就實現了財政自給。乾隆五十三年(1788)統計,懋功廳五屯每年各項費用共需糧900余石,而預計六年后可收科糧1021石,收支相抵,略有盈余[19]卷1297:438。三是屯區成為中原移民占人口大多數的地區。如前述,乾隆五十二年夏,屯兵屯民已占五屯兵民番練總戶數的65%,到嘉慶十七年,上升至69%,其中屯兵為川省綠營兵[15]卷1005:487,屯民亦系“內地人民”[12]卷87:2809,另有不少中原商販、貧民等移入[25],故乾嘉之際金川兵民番練屯田格局基本定形時,當地人口不少于七成是中原移民。
在屯區整體“內地化”態勢下,“傾心向化”的番民也逐漸獲得信任。從乾隆四十六年(1781)起,金川屯番兵就頻頻奉調隨征,并以擅長山地進攻且作戰勇猛而獲譽“一可當十”[26],10余年間就兩征甘肅,東南征臺灣,西南征廓爾喀,又征湘、黔“苗疆”,嘉慶朝又參與鎮壓白蓮教,再次隨征臺灣,后鴉片戰爭中還赴東南沿海作戰,此外更多次隨征省內。接連隨征,屯番兵的地位不斷上升:乾隆四十九年隨征甘肅,獲準與綠營一樣,遇鄰省征調,就“酌給夫馬”[27]卷1216:305;四年后,以隨征臺灣的五百名屯番兵為定額,按月給餉[19]卷1299:462。原本對金川屯田番民甚為提防的清高宗在乾隆五十七年(1792)甚至指責歷任四川總督“錯謬”和“不加查察”,廣招中原民人屯墾,卻讓“屢經檄調,最為出力”的屯番耕種有限的磽瘠山地,生計艱難[28]卷1418:1073-1074。兩年后,準許屯番開墾荒地而不增科糧,以示格外施恩[29]卷1459:488-489。隨后上諭又稱金川屯弁已無異于中原綠營將弁,應“一視同仁”,對隨征立功的屯弁,可酌添副將以下實缺,并增加錢糧,使其既“多得上進之階”,又生計寬裕[29]卷1488:916-917。
金川屯番雖然逐漸獲得朝廷信任,頻繁隨征,然番屯的“再土司化”也相應發生和發展,一方面是屯弁逐漸形成事實上的世襲,另一方面則是屯守備權勢擴張及屯弁群體發生分化。
對屯弁的控制與約束是金川屯制的重要考量。清廷不僅要求審慎選擇和任用屯弁,更禁其世襲,但在實踐中并未得到嚴格執行,或者說是被逐步突破。先是設屯不久,就出現了屯弁職父子相承的“特例”。乾隆五十年(1785),別斯滿屯守備阿忠保獲準以年老患病休致,屯守備之缺由其子“頂補”[27]卷1243:716。六年后,河東屯守備丹比西拉布因隨征所受舊傷復發而亡,清高宗允“補授”其子為屯守備,并強調此為特例,非準其世襲[28]卷1376:474。其次是廓爾喀之役結束后,乾隆帝同意在此役中立功的金川屯弁“一體準其襲替”,并解釋這仍屬額外施恩:“降番停襲世職,原為慎屯務起見,但念伊等此次調遣遠役,深入徼外,勞苦備至,非尋常隨征可比……準其各照本職一體襲替,以示軫念屯番,諭格恩施至意”[11]157。雖然如此,仍規定“如本弁子嗣有功,才能強干,準其襲替一次”[20]卷8:913,如屯守備穆塔爾隨征湖南,病亡于途,準其子“承襲一次”[30]卷2:86;屯弁生根死,“準其子承襲一次”[30]卷4:108。不過,子嗣有功才襲替一次的規定也未能阻止屯弁事實上的世襲。以河東、河西兩番屯為例,從設屯到道光初40余年里,絕大多數屯弁都是父子相承,無子或子幼,則由兄弟、女婿“頂補”。這既與屯弁頻繁隨征立功有關,也因屯弁所管番民及耕種的土地固定不變,屯弁雖可移往他寨任職,但所管番民卻無法隨之遷移,從而需要跨寨服役,即“東之民應西之役,實屬煩難”,故屯弁多不愿遷至他寨,只能“準以本弁子姪平日為各番民所傾心者,援情詳補”。[20]卷8:913屯弁職的“遺缺頂補”,已與周邊土司的承襲基本相同,故稱其為“土司”的現象也隨之出現。在乾隆后期,獨角寨屯千總肯朋死,子幼,由其妻攝職,地方官員認為這與明末石砫土司馬千乘死后由其妻秦良玉襲職相似[23]卷6:65。鴉片戰爭期間,陣亡的八角碉屯千總阿木穰就被稱為“世襲一品屯土司”[31],《清史稿》亦指其是“世襲土司”[1]卷372:11535。
金川屯番因頻繁隨征而屢獲朝廷獎賞,但無論是授予虛銜,還是酌添實缺,以及賞給錢糧、土地,主要是各級屯弁獲益,而獲二三品銜及副將、參將實俸,乃至副將以下實缺的,更是集中在屯守備及個別屯千總,這也促使屯弁群體發生權勢分化。道光《綏靖屯志》載,河東、河西兩番屯的屯弁雖然是分寨管理屯番,但屯守備、屯千總已在乾隆五十三年獲頒圖記,其中屯千總圖記的印文只有本寨之名,而屯守備圖記的印文卻各有“管理促浸河東各寨”“管理促浸河西各寨”字樣,顯示已獲統領番屯各寨屯番兵的權力;此外,屯守備及部分屯千總分管的屯番戶數也較設屯之初有了明顯增加,已非早先阿桂所稱的“多者不過三四十戶”,如河東屯守備分管屯番由33戶增加到60戶,河西屯守備分管屯番由36戶增加至48戶,屯千總色木里雍忠原管屯番59戶,后增至86戶,部分屯把總、屯外委分管的戶數則有所減少,有的甚至未管一戶[20]卷8:913-922。
屯弁地位上升與權勢增長及引發的群體分化在宗教領域也有所反映。隨著宗教秩序重構漸趨達到目的,清朝對番屯社會宗教權力的控制相應有所減弱。道光二年(1822),廣法寺堪布改為由西藏“就近更換”[32]。朝廷也允許各寨番民修建“私廟”,而這些“私廟”實際多由屯弁控制。如清末撫邊屯共有六座“夷寺”,皆為受制于屯弁的格魯派“私廟”,其中八角碉屯守備控制的壽經寺有僧人280余名,另一寺有10余名,隸于別斯滿屯守備的木坡寺有僧人180余名,另一寺有90余名,其余兩寺各有僧人30余名和10余名[33]。八角碉、別斯滿兩屯守備所控制的“私廟”,僧人數量超過了“官廟”廣法寺,足見番屯社會的宗教權力向屯守備的轉移,以及屯弁群體的分化——若無足夠權勢,勢難控制較大規模的“私廟”,而后者又進一步支持和鞏固屯守備的權勢擴張。
清末“新政”,金川屯防綠營裁撤[34]。原本承擔彈壓、監視屯番職責的兵屯雖廢,但番屯猶在,屯弁職銜依舊,屯番兵仍定額領餉。雖然民國政府1915年停止為屯番兵發餉[35],但其卻并未瓦解,而是作為屯弁——主要是屯守備的私人武裝保存下來,并且再無兵額限制,番民按戶承擔“兵差”,甚至所有成年男性都要自備槍械、口糧,隨時為屯守備出戰。屯守備也控制了番屯的土地,并壟斷全屯的司法權,甚至對百姓生殺予奪。廣法寺所轄的一些寺廟在1912年以后也被屯守備控制,乃至由屯守備長期兼任大喇嘛[4]365-366。河西屯末任守備阿靖峰回憶稱:“廣法寺隨清王朝的衰落而衰落下去……逐漸成為空架子。到了民國時代,皇餉、皇糧也廢除……從此廣法寺便成為一般的寺院”[36]。在屯守備權勢持續擴大的同時,千總、把總、外委的權力則不斷被削弱,只相當于土司制度下的頭人,有的甚至被屯守備的親屬取代[4]198-199。由此,世襲的屯守備就壟斷了番屯的所有權力,而番屯也基本完成了從設屯之初的軍事組織到與周邊嘉絨土司幾乎沒有區別的“土屯”的演變,被視為“土司”,而民國地方政府也將金川各番屯作為“土司”對待[37]。
金川番屯的“再土司化”雖然在清末民初才趨于完成,但卻發端于改土設屯后不久。換言之,清末民初的“邊政廢馳”只是加速了這一進程,卻非根本原因。金川番屯“再土司化”,很大程度上是最初制度設計的結果。
首先,番屯“再土司化”的發生與發展,與番屯的軍事組織或“兵屯”屬性有關。金川屯制雖有兵民番練之分,但番民被就地編入營屯,故仍屬“兵屯”,而這也契合金川番民尚武善戰的習性。清代的甲壟土司皆隨戶派兵,其中小金川之兵“善竊營”,大金川之兵“最強狠,婦女皆驍捷如男子”[38];改土設屯后,仍然是“夷俗尚武,咸工擊刺之術,雖婦女亦解談兵,聞有征調,殊踴躍向往,臨陣奮不顧身”[23]卷4:45。番屯的“兵屯”屬性,讓番民的尚武好戰習性得以延續,更在頻繁隨征中得到發揚,并因此而逐漸獲得朝廷信任。清朝為防止綠營軍將官久擅權而尾大不掉,通過兵皆土著、將皆升轉且回避原籍等制度,實行兵將分離[39],但因屯番兵屢屢隨征立功,原本是重點防范對象的金川屯弁卻獲得了事實上的世襲,這更有利于其中品級較高的屯守備提升在番屯的地位,以及將權勢從軍事層面向其他領域滲透。屯番兵頻繁隨征,在不斷強化番屯的軍事組織屬性的同時,還相對削弱懋功廳及五屯以寨為單位對屯番的行政、司法等方面的管理,屯守備則逐漸突破分寨管理番民的限制,進而在“邊政廢弛”的清末民初,將原本只是軍事組織的番屯整合成軍政合一的地方單元,形成與周邊土司幾無區別的“土官治土民”形態。
其次,金川兵民番練雖一體耕屯,但相應形成的居住場所區隔,客觀上為番屯“再土司化”提供了地理空間。金川地區雖山高谷深,跬步皆山,但仍有一些海拔約1800-2500米的河谷臺階地及半山緩坡地,熱量條件較好,相對適宜農作物種植,大金川河谷更是“多再熟之田”[23]卷4:35,這使得大量中原人民前來屯墾成為可能。按改土設屯時的土地分配,屯兵屯民耕種河谷兩岸的臺階地和半山坡緩坡地,屯番屯練墾種高山上的山地,所謂“官占平、民占坡、蠻家只占山窩窩”[3]。此種與資源環境垂直分布基本重合的土地分配,使得屯兵屯民與屯番屯練形成了居住空間區隔——占總人口70%以上的中原移民在河谷兩岸及半山緩坡地帶形成若干較大規模的聚居區,屯番屯練在高山和半高山筑寨而居。屯區土地歸朝廷所有,禁止轉讓買賣,且兵民番練的戶籍固定,從而進一步固化了屯兵屯民與屯番屯練之間的居住空間區隔,這既對屯兵屯民與屯番屯練間的交往交流交融有所阻礙,也使得番屯不易被整合,從而游離于屯區“內地化”態勢之外。
第三,設屯之初,屯弁管理番民的戶數被控制在一般不超過三四十戶,但由于是分寨管理,“寨”依然是番屯的基層組織單位,這使得土司時期的社會文化——如圍繞家屋展開的婚姻與繼嗣規則、社會階序及組織形式,并未因改土設屯而發生突變[8-9]。雖然改土設屯后的金川地區隨著大量中原移民的到來而在整體上發生明顯的社會重構,但比較乾隆初編修的《保縣志》卷8《邊防志·夷俗》與乾隆末年《金川瑣記》相關內容,以及同治《章谷屯志》所記“夷人風俗”,前后并無明顯差異。換言之,改土設屯后的番寨仍保留有適宜土司制度的社會文化環境。
金川番屯的“再土司化”雖有其制度上的必然性,但此種與金川善后的“內地化”目標明顯相悖的制度必然性,更與清朝在金川善后治理中的藩部因素有關。中國歷史上的北族王朝有將統治領域至少區分為“漢”與“非漢”兩個部分并采取不同統治方式的傳統,清朝繼承此傳統,更將其運用到對蒙古、新疆、西藏的統治上,建立起有別于行省制度的藩部制度,其特點是將這些地區置于滿州貴族所控制的理藩院管理之下,并且不像行省體制那樣謀求推動全國的一體化,而是通過施行不同于內地行省的各種制度,維持藩部地區原有的社會結構,有意阻止其向內地靠攏,使之成為不同于內地的特殊地區[40]。第一次金川之役期間,清高宗就視大小金川為“化外”的“蠻夷荒服”[41]。第二次金川之役爆發后,乾隆帝雖稱大小金川是“內地土司”[42],甚至將其比擬為唐后期割據中原的淮西藩鎮[43],由是確定了以“內地化”為目標的“改土設屯”善后之策,并在改土設屯過程中,反復申明“內地化”目標,但仍將藩部因素羼雜其中,這體現在三個方面:
一是將懋功廳及五屯置于新設立的成都將軍與四川總督的雙重管轄之下,并以前者為主。成都將軍是清朝最晚設立的一處八旗駐防將軍,肩負“控制諸番,遠撫西藏”重任[15]卷989:207,統轄川邊“番地”所有文武官員,金川屯區的所有事務必須同時稟報成都將軍和四川總督會商處理[11]136-137。金川改土設屯基本上是由前兩任成都將軍明亮、特成額主持完成的。
二是由理藩院組織領導,在番屯大力推行黃教。如前所述,乾隆帝原計劃將金川番民“崇尚喇嘛”的舊俗“漸次化改”,但很快就改為由理藩院從京城皇寺選派堪布喇嘛前往,以格魯派重構番屯社會的宗教信仰。與此相應的則是,將推動土司地區“內地化”最常見和最有效的手段之一的文教事業排除在金川改土設屯行動之外,懋功廳及五屯“俱未立學校”[12]卷77:2580“亦無書院、義學”[20]卷7:904,屯田番民“不知有儒教,讀書識字,皆奉藏經為授受”[23]卷3:23。
三是將部分金川屯弁納入理藩院管理的朝覲年班。內外蒙古王公、回部伯克及蒙藏活佛喇嘛輪流進京朝覲,是藩部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第二次金川之役行將結束時,清高宗就要求川邊各土司“仿照回部伯克之例,輪流入覲,以理藩院為之典屬”[15]卷994:284,后來又將部分金川屯弁(主要是屯守備及個別屯千總)加入其中,稱“番子年班”[44]。
上述三方面反映出清廷在反復申明金川“內地化”目標的同時,仍有將其部分納入藩部體系的意圖,從而造成謀求“內地化”的行省體制與阻止向中原靠攏的藩部體制在屯區雜糅并存,并與當地的族群分布格局形成互構,呈現出一定的漢番分治特征,使得屯番屯練與屯兵屯民因土地資源分配而形成的空間區隔在一定程度被固化。具體而言,對于人口占大多數并聚居在河谷及半山緩坡地帶的屯兵屯民,以一廳五屯的行省體制為主;對于在高處山巖筑寨而居的屯田番民,雖納入一廳五屯的施政范圍,但又植入藩部制度因素,通過屯弁分寨管理番民,以及發揮黃教的精神統攝作用,排除儒學教化,保持其原有的社會結構與文化。由此可見,清廷的藩部意識,乃是金川番屯“再土司化”的主要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