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靜
(福建社會科學院,福建福州 350001)
《以文記流年》是阿來最新出版的散文集,不同于其他散文集的主線鮮明,本書最大的特點就是“散”,集結了創(chuàng)作談、游記、讀書筆記、演講等多樣文本類型,看似雜取種種,實則“用文字表現(xiàn)出一個寫作者與寫作相關的生活的方方面面”[1]題記。文字中始終保留著阿來創(chuàng)作時獨特的人文思索與文化反思,讓人感受到一位文化漫游者在現(xiàn)實與精神的多維旅行中對歷史的追尋、文化的反思以及精神的建構。謝有順在評阿來散文時說:“我理解中的好散文,就是那些在平常的外表下蘊含著不平常的精神空間的篇章。”[2]142本書采用了一種回歸日常、回歸自我、回歸本真的敘事策略,通過分享自我的生活體驗、審美感受、文化思考來提出追問,將記敘日常與思想漫游相融合,借由閱讀、游歷、鑒賞,分享真切的自我體驗與人文思索,拓寬散文的內在價值空間,使散文充滿理趣的風骨與藝術的審美。
阿來散文中建構的自我是個熱愛旅行、鐘情攝影的行者形象,他曾說:“漫游中的寫作,在我二十五歲之后,到三十歲之前那段時間,是我生活的方式。”[3]76實際上,這種漫游式的生活方式始終流動在阿來的創(chuàng)作中,他、他的文字、他的思想總有一者“在路上”。賈鴻雁認為,“游”可分為兩個方面:“一是出于功利目的的旅行,一是出于審美觀照的游覽或游賞。”[4]17阿來應該算是后者,他熱衷于跟隨書本的腳步去漫游,以文學代替旅行指南,通過閱讀將自我生命體驗與他人生命體驗疊置,實現(xiàn)跨越時空的互文對話。阿來認為,文學家自然應該以文學的方式進入一個地方,“我關心的是這個國家的文學怎么書寫他們的地理、他們的樹木花草、他們的人民、他們人民的生活”[1]86。《以一本詩作旅行指南》中,阿來跟隨著聶魯達《詩歌總集》的腳步訪游南美,整篇文章以聶魯達的詩歌作為銜接過渡的串聯(lián)符號,從聶魯達的故居到阿連德總統(tǒng)殉難的總統(tǒng)府,從智利到秘魯,從利馬舊城、印加古都最后到馬克丘·必克丘,聶魯達仿佛成了此行的導游,追尋著他的腳步,一路走過印加文明的輝煌、殖民侵略的戰(zhàn)亂、以及那古老帝國散落一地的歷史廢墟,在地的游覽與文學的記憶被同時調動,看見的不僅是落灰的歷史遺跡,還有文學中浮現(xiàn)的原住民的勞作生活與被侵略后的血淚,眼前之景與書中之境相互呼應,地理景觀與人文知識充分融合,使旅行表現(xiàn)出知識化、審美化傾向,豐富了漫游的體驗感。
阿來漫游一地不僅僅是跟著前人的腳步在走,通過其他作家筆下的文字來窺探其間的幽深歷史與人文內蘊,還注重通過自己的感官來感觸當?shù)氐淖匀画h(huán)境,從而獲得兼具歷史、人文與自然的多維度穿行體驗。“就在這不斷穿行的過程中,有一天,我突然覺悟,覺得自己觀察與記錄的對象不應該只是人,還應該有人的環(huán)境——不只是人與人互為環(huán)境,還有動物們植物們構成的那個自然環(huán)境,它們也與人互為環(huán)境。”[5]9無論在小說或散文中,阿來都不吝惜以細致的筆墨來描繪山川河流、草木鳥獸,他對待自然始終保持著一種敬畏且親近的謙卑姿態(tài),以少數(shù)民族特有的泛神泛靈的感知方式來理解自然,如通過動植物的視角轉換來貼近自然之美,“麥茬中間,飽滿的青稞粒和秋天里肥美的昆蟲”[1]126,其中“飽滿”與“肥美”更像是以云雀的口吻來描寫飽腹之物的觀感,或是充分運用五感來描述對自然的所見所聞,《一起去看山》中借由聽覺來描寫冰雪融化、苔蘚舒張甚至沙礫滑落的聲音,達到“物與心游”的天人合一境界。“新世紀生態(tài)文藝學的使命在于:通過審美的途徑,把自然放回一個與人血脈相連的位置上,讓人與自然重新整合起來。”[6]阿來在作品中表現(xiàn)出鮮明的生態(tài)意識,面對在現(xiàn)代文明前進步伐下成為犧牲品的自然環(huán)境時,文字中流露出痛惜情緒和批判立場。在勾畫滿目瘡痍的自然情狀之余,他也注重通過作品中對自然的生動描畫,啟發(fā)觀者的自然審美情趣;通過自然的美育作用,喚醒現(xiàn)代人的生態(tài)意識,從而實現(xiàn)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理想境界。在本書中,阿來多次以“有文化興趣的游人樣本”的立場來闡述有關文化旅游的現(xiàn)代思考,駁斥了旅游產業(yè)盲目屈從于消費時代的審美流行,對地方歷史軼聞化的文化現(xiàn)象,他認為旅游應注重欣賞自然之美,充分汲取當?shù)氐臍v史人文資源,從自然審美與文化沉浸等維度打造審美文化空間,他以受眾視角分享文化漫游的審美體驗,淡化了旅行的娛樂性質,增加漫游的文化內蘊,將漫游于不同地理文化的生活方式內化為有意味的生命體驗,塑造了一位具有強烈審美自覺的行者形象。
阿來不單以行者身份來進入他時他地的文化空間,他還透過自己的文字導引讀者參與文化漫游體驗,如同一位優(yōu)秀的攝影師,通過自己的眼光來攝取地方風情,豐滿川地想像,搭建與讀者的對話平臺,以當?shù)厝说目谖墙榻B家鄉(xiāng)的風土人情。如果說在先前的創(chuàng)作中阿來更多是以一個藏族人的身份立場來呈現(xiàn)西藏獨特的歷史文化與非神秘性的藏族日常,《以文記流年》則更接近于以一位四川文化導游的身份,帶領讀者跟隨他的文字鏡頭來觀照四川的歷史文化、人文風情以及自然風光。身為四川作家受邀參加家鄉(xiāng)的各類活動本就是日常,因此散文集中的大部分篇章似乎都帶著川地的文化印記。其中最為典型的當屬《川酒頌》一篇。《川酒頌》以川酒繁榮的背景為基礎詳述了四川古代經(jīng)濟文化的發(fā)展歷程,以與酒相關的古詩作串聯(lián),借古人之口品今日川酒,從川籍詩人的文化性格延展至地方文化傳統(tǒng),將川人好酒的地方風俗與地域環(huán)境、地方人文聯(lián)結在一起,全方位展現(xiàn)了四川地方文化中的閃光點。在本書中,阿來以四川人的眼光、角度、取景方式選擇言說對象,將川地的人、桂花、廟宇、高山種種納入構圖,通過感性的記游、古詩的點染以及文化的考據(jù),形成意趣橫生的四川文化圖景。他在《我希望干得更好一點》中對導游們沒有文化責任感式的歪曲與隨意解說表達了不滿,同時對自己的地方書寫提出要求:“我想的是,我自己的寫作會不會也成為另一種意義上的‘歪曲’,我至少可以希望自己,比那些所謂‘導游’干得更好一點。”[3]24這既是出于強烈的地緣意識,也是身為川籍作家的自我要求,阿來希望通過自己的真誠表述能夠對四川的山水與文化起到積極的推廣作用,在文字中真實生動地還原出四川人視角下的川地風光與川味人情。讀者也不妨以這本小書作旅行指南,乘著書中之語游一趟四川,以期獲得想象之外的漫游體驗。
從阿來的創(chuàng)作來看,“歷史”的占比可謂是重中之重,歷史不僅是他創(chuàng)作的重要資源,也是其漫游的重要空間。不同于一般的“文化大散文”,阿來無意展示豪放大氣的歷史話語,而是通過地方史志、遺跡古籍、口頭傳說來追尋歷史的腳步,試圖打撈沉潛于民間的生動細節(jié)來靠近歷史,發(fā)現(xiàn)“在野的文明、異質的文化、民間的傳統(tǒng)”[7]。阿來追蹤歷史的方式有點像拼圖,他致力于找尋的不是歷史的全貌,而是佐證歷史鮮活存在的生動碎片,古代商業(yè)往來的貿易清單、南洋而來的刺桐與番薯、古老民族的舞蹈都能夠成為其從空間中進入并打開時間的鑰匙,順著這些飽含生活氣息的線索,映射出曾經(jīng)鮮活存在于歷史中的人,讓在場的歷史進行自我言說,填充歷史的想象空間。歷史維度的開拓也延展了其文化漫游的邊界,增加了散文的歷史厚度與思想深度。
阿來不是以帶著奇異眼光的入侵者姿態(tài)介入歷史,相反,他是以一種平視的視角來觀照歷史的發(fā)展、人物的選擇,在他人致力于探尋歷史的宏大面貌時,阿來卻更愿意追蹤歷史的日常,由一個個人的日常來拼出歷史的本真。他曾寫過一篇名叫《西藏是形容詞》的散文,他說:“西藏在許許多多的人那里,是一個形容詞,而不是一個應該有著實實在在的內容的名詞。”[3]260他希望通過筆下文字還原一個真實的西藏。他對待歷史的態(tài)度也應如是,寫的是歷史中人的日常,但不止于日常,重在挖掘歷史文化與人之間千絲萬縷的時代關聯(lián)。阿來在《回顧錦城一茫茫》中借杜甫之詩來觀照唐朝之史,認為杜甫之“詩史”實際上是在寫個人所經(jīng)歷的歷史,通過個體經(jīng)驗的書寫來映照時代的更迭,阿來花大力氣追尋杜甫的腳步,實際上也是在追尋他所想要看到的歷史面貌。正是這種圍繞日常生活展開的點染描寫,將本該塵封的唐朝成都鮮活可感地展現(xiàn)出來,他認為歷史應該是當時當?shù)厝说纳睿罹实牟糠钟扇恕⑷说纳顦嫵伞_@也決定了阿來的歷史言說方式,他寫曾默躬這位金石大師,不重表現(xiàn)其刻印技藝如何高超,而是通過對其家庭氛圍的溫情描寫來刻畫大師充滿人情、人性的歷史背面,歷史的影子就隱藏在現(xiàn)實的面相之后。通過非歷史的方式來展現(xiàn)人物的生活感,以諄諄善教的父親形象進一步消解歷史中人與當下讀者間的距離,達到“同情之理解”的歷史解讀效果,以人共通的情感體驗與生活日常搭建起歷史閱讀者從當下現(xiàn)實到幽深歷史的時光隧道,挖掘出滄海桑田的歷史變化中恒常的人的精神本質。同時,阿來主張“給歷史現(xiàn)象一個合情合理也是合乎歷史事實的文化解釋”[1]263,他側重表現(xiàn)的是歷史背景下人的生活與其內在顯露出的精神力量,意在通過生動細節(jié)的挖掘為歷史提供一個合理的想象空間,而不是將歷史簡單化、漫畫化,僅為了賺人眼球將歷史包裝成花邊新聞。因此,他的歷史書寫既包含了人性的精神碎片與親切的人間煙火,也包含了莊嚴的責任感與深邃的人文思考,使其筆下的歷史表現(xiàn)出超越單一維度的縱深感。
阿來不僅執(zhí)著于找尋歷史的生動細節(jié),也以文化思索完成對歷史的復讀與重構,其散文的歷史書寫在對歷史文化進行追尋的同時,也貫穿著作者在歷史與現(xiàn)實間的穿梭與反思,賦予歷史以對當下有啟發(fā)性的現(xiàn)實意義。“阿來所具有的歷史意識,決定了他的作品品質不會只有‘現(xiàn)在’這一個維度,而是將現(xiàn)在和過去、未來聯(lián)系在一起,此在、曾在、將在三者合一,這就是歷史的眼光。”[8]歷史遠不只停留于古籍中的人物與典故,也不單是塵封的遺跡與文物,真正的歷史要能夠與現(xiàn)實生活相關聯(lián),能夠透過對歷史的解讀引起對現(xiàn)實的關注和對未來的思考。因此,在其散文中,瀏覽杜甫的詩意成都,仍能看見他對小富即安、不思進取等中國社會文化病相的揭示,思考的是如何能夠實現(xiàn)地方文化傳承與復興的重大命題;透過清代與琉球貿易往來的貨物清單,看見的是閉關鎖國帶來的家國淪落,天朝大國如何滑向遲暮的時代悲劇,思考的是對外開放帶來的發(fā)展進步,當代海絲文明助推國家航向世界的偉大藍圖;透過水杉被科學發(fā)現(xiàn)的過程,看見的是中國如何從科學的失語狀態(tài)邁出文化發(fā)聲的第一步,思考的是科學文化的引進帶來了中國的文化覺醒,進一步佐證了開放文明的重要性。阿來對歷史的解讀不僅僅是當下思想的斷片、瞬間的感受,在書寫歷史的過程中,他往往以一種超脫的理性視角,探索歷史背后未說盡的深意,發(fā)掘時光流沙后篩出的恒常本質,以歷史真實為基點,串聯(lián)起歷史與現(xiàn)實間的橋梁。他以獨特的史學視野與強烈的憂患意識觀照過去、呼應當下、暢想未來,發(fā)揮歷史的鏡鑒作用,為不斷變化發(fā)展的社會現(xiàn)實提供豐富的精神滋養(yǎng)與客觀的價值參照。
“有詩與酒,有愛——對語詞、對自然之物、對世道、對人,都能兼得,居于城市樓群森林中的某層某室,也就能如行天涯。”[1]題記文化漫游在阿來看來不單純指代腳下的行走,更重要的是帶著文化思考的自覺于人文精神世界中徜徉,當漫游脫離了物理空間的限制,無論身處何地,思想始終在路上,使其擴展出了無限的審美空間。本書收錄的游記、鑒賞、創(chuàng)作談、應酬之作等看似散漫隨意成集,但內里包含著阿來創(chuàng)作中的恒常定量——文化思考,以此作為牽引線提擎起整本書的核心脈絡。如樓肇明所言:“生活的具象與哲理的抽象共同構成的藝術張力,是散文藝術的一般特征。”[9]178以作家的日常實踐感悟文化脈搏的起伏,調動文化思考的自覺意識,從而增加文章的理性厚度,于平常之中包裹著異常的思想內蘊,中和情與理的矛盾,使其散文表現(xiàn)出藝術審美與理性思辨的雙重向度。
阿來對于其筆下文字不僅有文學審美的要求,也注重思想內容的啟發(fā)性。雖然小說作品中更多顯露出獨特的藏族文化印記與西方文學的熏染,但他同樣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充滿神往,在其散文中表現(xiàn)出對優(yōu)秀文化傳統(tǒng)的肯定與堅守。在《士與紳最后的遭逢:談談李莊》中,阿來關注到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士”與“紳”兩個階層間交匯互動、交織共生的文化景觀,兩種身份背后蘊藏著兩種不同的文化傳統(tǒng),共同構成了中華文化薪火相傳的活力源泉。“紳”作為“有恒產者有恒心”的代表,不僅是傳統(tǒng)鄉(xiāng)村社會財富的持有者與道德的維系者,同時也是尊重培養(yǎng)文化種子的倡導者與踐行者。“耕讀傳家的鄉(xiāng)紳文化當中,一種天然的對文化的追求和對文化的向往與尊重”[1]259,這種傳統(tǒng)化為民族文化成長發(fā)揚的深厚土壤,滋養(yǎng)了一代又一代中國知識分子。而身為“無恒產而有恒心者”的“士”也通過實際行動實現(xiàn)反哺,他們堅守著“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文人傳統(tǒng),哪怕在國運艱難之際,也堅持以一己之長深入研究、建設國家。從杜甫到傅斯年再到曾默躬,他們“有重‘理性’的一面,也負有宗教性的使命感”[10]3,正是這種強烈的家國情懷促動著無數(shù)知識分子投身于國家文化的建設,保障了弦歌不絕的理想狀態(tài)。通過對動蕩背景下兩個階層背后文化傳統(tǒng)的挖掘,捕捉到民族結構深處充滿人情美的文化拼圖,勾勒出民族精神的生動寫真,發(fā)現(xiàn)了傳統(tǒng)人文精神的閃光之處,表明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對現(xiàn)代精神文明建構具有超越性的現(xiàn)實意義。“文學更重要支點在人生況味,在人性的晦暗或明亮,在多變的塵世帶給我們的強烈命運之感,在生命的堅韌與情感的深厚。”[11]2阿來創(chuàng)作中的顯性基因張揚著深刻的宗教精神,但潛藏在字里行間的隱性因子始終包裹著人文精神的內蘊,他有著中國傳統(tǒng)之士的社會責任感,在他的文學觀中,文學應該著重描繪人與人的生活,通過表現(xiàn)人內在蘊含的精神力量,來對社會現(xiàn)實產生深遠悠長的良性影響。
阿來充分發(fā)揮知識分子的精神價值與社會作用,以批判反思的現(xiàn)代精神針砭社會文化病相,其文本呈現(xiàn)出的創(chuàng)作理念,表明了一位深受文化傳統(tǒng)號召的知識分子對文學發(fā)展的深刻思索與自我要求。在《關于〈云中記〉,談談語言》和《文學:穩(wěn)定與變化》中,阿來都表現(xiàn)出對文學主流傳統(tǒng)的呼喚與建構能力重拾的關注。他梳理了文學建構能力隨著時代發(fā)展日漸弱化的過程,中國文學建立在憂國憂民的文化傳統(tǒng)上,對于人、社會、國家的關切構成了中國文學恒常不變的價值取向。但改革開放后,文壇上掀起了反思性、解構性的文學風潮,導致文學失去了說“是”的能力。而到了消費主義的時代,盲目跟風大眾娛樂的流行趨勢、娛樂至死的文學走向,極大弱化了文學應有的審美養(yǎng)成作用,使文學淪落成為小擺件、調味劑,削減了其對社會現(xiàn)實的正向引導功能。當文學種類日漸繁雜、傳媒介質日新月異,文學內核應與時代有所呼應,而不是依靠“新瓶裝舊酒”,把被拋棄的文學沉渣重新帶回大眾審美視野。這引發(fā)了阿來對文學發(fā)展的擔憂與警惕,他認為文學建構功能的缺位不僅表明文學主流傳統(tǒng)的偏移,也反映出現(xiàn)代人信仰缺失的問題。除此之外,阿來對文化傳統(tǒng)的堅守與對時代流行的警惕在本書中也多有表現(xiàn),《一家金石味前因,紹父萁裘倍百男》中便借曾墨躬教育女兒的話,點明對四川文化傳承的擔憂,他認為正確的藝術審美不能一味追逐流行,而應保持自身的鑒賞標準,變化是流行文化的常態(tài),唯有不變的才是文化根源所在。這種高度自覺的文化反思顯露出知識分子的責任意識與創(chuàng)作自覺,作為一位兼具傳統(tǒng)之士家國意識與知識分子現(xiàn)代眼光的文化漫游者,阿來將對社會文化的憂思反省訴諸筆端,以其獨特的文化審視意識來打量評判時代環(huán)境下衍生出的文化現(xiàn)象,透過表象挖掘其內在深意,進行文化價值重估,在作品中寄寓了深刻的文化況味,引發(fā)讀者思考。正是這種對社會文化現(xiàn)象的自覺干預意識,使阿來的散文創(chuàng)作在“審美”維度之外,表現(xiàn)出“審智”的特征,極大拓寬了他文章的思想空間。
阿來將此書中的種種歸納為作家的日常、流年的記錄,創(chuàng)作談、讀書札記、游記、友人悼文以及應邀酬唱之作,還原了一位作家與文字相關的生活。看似輕松平常的日常書寫,卻暗含著作者對生活、歷史與文化的獨特發(fā)現(xiàn),以思想之重增加日常的深度與內涵。如同謝有順的評價:“阿來散文最重要的特點,就是將散文的輕與重的關系處理得非常恰當。”[2]146沉重如歷史,也能夠以四兩撥千斤的方式還原歷史的本真面相,回到生活本身;輕巧如杯中酒、路邊花,同樣可以追溯其文化淵源與民間傳統(tǒng),感受民族文化的深厚內蘊。阿來以其敏感的社會觀察力與文化感知力,將理性的文化思索與溫情的生活感悟蘊藏在行文結構之中,在其筆下,哪怕是應酬之作也絕無應付之意,日常的記錄依舊顯露出知識分子式的思考印記,字里行間都是充分融入作家理性思考的真誠表達,所行所思皆化為點滴筆墨,折射出他近年來的文化反思與創(chuàng)作感受。“惜春因嘆華光短,方以文字記流年。”本集記錄的不但是阿來的世俗流年,也是他的精神漫游,二者相互映照,表現(xiàn)出一種在漫游中思索,在思索中啟發(fā)的生活方式,正是這種瑣碎日常與深厚思考的巧妙融合,使其作品呈現(xiàn)出自由的審美藝術與沉靜的理性思維和諧共存的奇特風貌,吸引著讀者跟隨書中文字不自覺地進入超脫的思想奇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