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坤
一直以來,網絡空間都呈現出公私領域融合的現象[1],在當代社交媒體的語境下,私人領域受到公眾關注的可能性在逐漸提高,他人更加偏好關注并傳播私人的網絡內容或言論,從而呈現出外表化、可見化和透明化的特征,被稱作私人領域的公共化;相反,是原屬私人領域的內容被公共空間收編,例如個人言論、明星八卦等,網絡公共空間通過報道、討論、傳播,從而將私人事件建構為公共事件。以上兩者分屬網絡空間公私邊界模糊的不同面向,共同構成了網絡空間歸屬的分布態勢。而近年來,隨著傳播媒介的更新以及內容分發技術的發展,微博、微信等以自媒體為主要特點的網絡社區中,個人與公眾社區的距離被無限拉近。在這種社區網絡中,大量的用戶間弱關系與強關系相互嵌套,扁平化特質突出,呈現出極強的流動性,往往會由于偶發性事件導致用戶的大量聚合。該特征勢必會導致用戶間的邊界模糊,同時個體言論和行動的空間往往會隨著圈層的流動與個人社交范圍的變化而變化。
那么,在個人間聯接越來越緊密、邊界越來越模糊的網絡空間中,個人自由的邊界到底在哪里?無論是公開的還是局限于小范圍的言論,都有著極強的公共化風險。此外,個人事件一旦被建構為公共事件,還能否被當作是當事人的私事?該如何界定網絡空間中的公私領域呢?在推崇言論自由、表達自由的現代化社會中,社交平臺的“技術中立主義”式的內容分發機制,無論是依靠網絡群體形成的強制力,抑或是可能存在的信息泄露風險,卻實實在在地限縮了每個人的自由空間,正確界定網絡空間中“公—私”間的分界,是一個我們需要面臨的現實問題。
自由主義自洛克的“天賦人權”肇始,以《政府論》宣揚人作為主體性地位所擁有的生命權、財產權和自由權,并討論了政府權力的正當性來源。在《政府論》出版后的一百多年以來,無數自由主義思想家,例如盧梭、伏爾泰、孟德斯鳩、亞當·斯密、潘恩、邊沁和密爾等,都在致力于論證自由,以自由對抗權威。西方的現代性發展歷經了早期現代與中晚期現代兩個部分,而密爾正是西方現代發展的一個重要轉折階段的代表。
密爾的《論自由》將重點篇幅放在了言論和思想自由的論證上,強調社會權力能夠加之于上的限度,并拋出了疑問:基于正當性基礎的政府是否就能夠限制個人的自由發展?個人與社會,或是說與政府權力的界限在哪里?如果說洛克是通過天賦權利來限制政府權力,那么密爾就是在以個人自由來限制政府權力。密爾所處的時代下,“多數的暴政”是人們關注的重點問題,法國大革命中激進和瘋狂的一面為英國思想家們所警惕:“當社會本身就是暴君時,即社會凌駕于組成它的各別個體之上時,暴政的實施就不限于借助政治機構之手而行的各種措施。”因此,密爾提出,要“防范優勢意見和大眾情感的暴政”,從而避免多數人的輿論與意志加諸己身,干涉個人的自由行為。
密爾為個人的自由創設了兩個條件,第一,只要個人的行為僅關系到個人的利害,而不侵犯他人,那么個人的行為就無須向社會負責;第二,只有個人的行為超出了界限,危害到他人利益時,社會輿論或法律才能夠懲罰制裁他。這一原則被稱之為“群己權界”,至此,“群己權界”成了保護個人自由的重要法則之一。但是在1970年時,印度籍經濟學家阿瑪蒂亞·森卻提出,確定個人自由邊界的原則,即最小自由原則,同帕累托最優原則是無法相容的,借此引發了對于自由邊界問題的討論。
阿瑪蒂亞·森首先在他的證明中給出了兩個無須證明的條件[2]:第一是“最小自由原則”,即每個人都應當擁有最低限度的自由,例如臥室的墻壁粉刷什么顏色、選擇側著睡還是躺著睡,這類行為并不會損害他人的自由,因此社會應該承認此類偏好。假設每個人都有一個可供選擇的集合(x,y),如果每個人都偏好x>y,則社會也必定偏好x>y,反之亦然;第二則是弱帕累托有效解,即“帕累托最優原則”,指一個策略能夠至少有利于一個人,且不會損害其他人的有效解。[3]其要求綜合每個人的偏好排列順序,從而尋找到相對最優解。森提出了著名的“自由悖論”,即帕累托自由不可能性定理:個人自由至上原則與帕累托最優原則是無法同時滿足的,兩者必須拋棄其一。森定理的發現直接指向了一個本源問題,即確定自由邊界的準則到底應該是什么?這一問題引發了學界的廣泛討論,不同學者從不同角度試圖消解森定理,例如諾齊克(Nozick,1974:165-166)、薩格登(Sugden,1985)等人對“權利”本質的重申,認為最小自由作為一種權利,是獨立在社會選擇之外的[4];抑或是弗勒拜爾等人(Fleurbaey&Gaertner,1996)將博弈論引入自由的界定,認為一個人做某事的自由取決于其他已發生或未發生的事件,是行為策略的選擇。[5]但這些解釋都被認為是“陷進了循環論證的境地”,無法根本消除這一自由悖論。
確定個人有消極自由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如何界定自由之邊界,這一問題在當下互聯網中的問題更加突出。由于物理上的邊界被消除, 導致了網絡社交的邊界消解,此時的網絡社會急需一個方式來確定自由限度,明確個人自由對社會(國家)的分野。在現實生活中,我們往往是訴諸一些常識或經驗, 以及公認的群體意見作為判斷標準,但這并不能夠被稱為完美解決方式。在網絡輿論和群體力量的帶動下,群體意見或“公認”的判定標準往往會遭到扭曲,從而偏離原有的軌道,這一現象與現階段社交媒體的特征是分不開的。
傳統的報紙、期刊等媒介方式,只有少數擁有話語權力的人能夠實現內容或知識的生產,而大部分用戶仍處在被動接受的地位,此時的消費者與生產者角色是分隔開來的。而到了Web2.0時代,社會性媒體(social media)即社交媒體,賦予了用戶創造、改變和傳播內容的權利,將個體置于全新的傳播和社交場景之中,實現了對傳統信息的“去建制化”與“去專業化”,任何人都可以成為信息的生產者。[6]由此,在新型社交媒體下,產品的用戶們實現了身份的二重融合,每個人都可以將自己的言論、觀點等內容分享給他人,同時又可以不受限制的接受、消費他人生產的內容。微博作為典型的“用戶生產內容”(UGC)的載體,賦予個體信息生產的平等地位,由此被稱為“公共話語的集結地”,各類事件都會引發“全民圍觀”和廣泛的社會參與。[7]現在的熱點新聞事件,第一生產者和傳播者往往是個體,傳統的新聞門戶經常還需要通過引用自媒體(或網友)的生產內容。[8]
然而,這種生產賦權的平等并不必然產生好結果。正如亞里士多德對平民政體的懷疑一樣,這種充分普遍的平等往往會導致網絡社群結構呈現出無政府的狀態,去中心化的信息傳播模式,導致能夠實現規范引導的管理者缺位,最終使群體議題或事件被民粹主義潮流裹挾,以解構和批判性的話語呈現在同網絡社區內其他主體間的溝通之中,從而釋放出巨大的有針對性的輿論壓力。反對精英、關注聚焦、“人肉搜索”,這些帶有網絡民粹主義的行為開始充斥互聯網,并帶有無目的性和較強情緒化表達,對個人言論自由與網絡行動自由的邊界造成不斷壓縮和沖擊,破壞了傳統人們對群己權界的共識。
美國傳播學者桑德拉·佩特羅尼奧(S.Petronio,1991)提出了“傳播邊界管理理論”,后于2002年改名為“傳播隱私管理理論”(Communication Privacy Management),以邊界的隱喻來強調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之間的傳播分野。[9]一旦某人把個人信息分享給其他人時,他們就圍繞這個被分享的信息創造了一個達成共識的邊界(boundary)。[10]但是,社交媒體上的個人邊界呈現出層次性,這是由于社交媒體平臺借助內容分發、興趣愛好、話題聚合等方式,構建出不同的“網絡社群”,信息在其中的流動是延展的、發散的。正如費孝通提出的“差序格局”那樣,社交媒體平臺的存在更是進一步拓寬了“圈子”的涵攝:人們在其中發表意見、分享時,信息會伴隨著“流動的圈子”向外延伸。經由不同層級的社交對象的二次傳播加工,信息的原初主體已經失去了對其信息的“所有權”,其信息也越來越不可控,由此導致了邊界的模糊。
在傳統自由主義學說當中,關于自由的概念是基于個人主義共識的,這與自由主義的個體自治觀念密切相關:自由主義強調自治的、前政治社會的個體。[11]而無論是森理論下的自由悖論,還是社交媒體語境下伴隨圈層流動的邊界,都使得基于個體的自由領域劃分變得異常艱難。因此,筆者認為應該重新審視自由邊界問題中“己”的涵蓋范圍,將個體信息分享所涉及的社交圈層、網絡社群等對象容納進來,從而研究“己群”與“他群”間的自由邊界,不失為一種可行的方法。開放性是互聯網與生俱來的特性,這也是互聯網空間最初創制的目的,從這個角度而言,任何發布在網絡上的內容都具有公開的性質,那么能否由此認為網絡空間是絕對的公共領域呢?事實上,即便是在網絡平臺,個人信息的傳遞依舊基于一定的傳播機制和規律,在微信、QQ等同質性較強、以強聯系為主的社交平臺上,個人領域可以被視為個體同他人間的非公開交流與分享,此時不僅是個人的言論和表達屬于私人領域,同時還應當包括與他人間的交流。“個體對信息邊界所有權的協調具體表現為,除現有的人之外還有誰可以分享私密信息,或者說能夠進入私密界線,這就意味著他們有義務保護共有的隱私。”[12]
如果從這個角度上重新審視“群己權界”的概念,我們認為,個體間的信息交換與分享使得個體間形成了一種“信息共同體”,其間的信息應被視作主體間所共有的。任何在網絡上的行為,無論是分享、發表意見、交流,都會與不同主體間結成聯系。即便是發送“僅自己可見”的內容時,這些內容仍然是個體與平臺數據信息的管理者之間所共有的。傳播隱私管理理論主張,隱私所有者有理由劃清隱私信息的邊際(demarcation),信息流動的自由程度應根據邊際的開放與合攏而變動。[13]而在何時向何人分享何種信息,都是由主體自主決定的。當主體向他者分享較為隱私的信息時,已經從側面證明彼此間的關系達到足夠的緊密程度,這意味著對方并不具有將該信息進一步傳播擴散的權利,否則就會導致信息的原擁有者失去對其信息的所有和控制。因此,信息交流的主體間擔負起了共同維護共有邊界的責任,對他人來說,該領域內的全部言論信息,只要沒有向外影響到他人,沒有損害他人自由,都應被視作個人的領域并禁止侵犯。由此,“群己權界”中傳統的個人自由領域就被重新定義為“以個人為中心的圈層共有領域”,能夠便于在社交媒體新語境中重新理解個人與群體的分野。
在討論完定義“群”與“己”關系的問題以后,還需要進一步探討該以何種標準作為群己權界的劃分標準。現在的社交媒體平臺更多呈現出“網絡圈層化”的現象,[14]個人在網絡上的社會關系圈子呈現出不同于現實圈子的樣態,通過社交媒體的平臺、分組、互動方式和頻率等等,個人可以擁有不同社交距離的圈子。個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劃分圈子層級,相較現實生活有更大的自主權,并能夠自由選擇信息交往與分享的對象。這么看來,社交媒體中的圈層分布更加具有主體性。通常情況下,借助政治、社會議題等形成的網絡圈子具有更加明確的目的性和組織性,例如環保組織、動保組織以及性少數群體等;還有在網絡中構建的職業共同體圈子、興趣圈子等,有著較為明確的話題聚合點,其內的用戶特征具有較強同質性,在某一問題上的觀念態度較為一致。
當不同集體圈子面對某一事件、話題時,具有內部不同價值取向的圈子可能會形成相對的“規范(價值)共同體”,并在兩個規范共同體之間產生沖突。當某個社會事件涉及了此方面的原則分歧時,一般規制便陷入了困境。政府往往只能夠選擇承認某一方的價值規范,無法做到兩全,但這樣的規制勢必會導致另一方的價值訴求無法實現。這一規制的困境無論在哪里都有明顯的體現:即便是法律規制極為發達的美國,仍然會面臨嚴重的種族、宗教、社群的價值規范沖突,且很難找到有效的解決途徑。更進一步的是,持不同價值規范的個體與群體間也存在這類矛盾,網絡上持續不斷的“人肉搜索”、集體網絡暴力,其背后或多或少都存在個人與集體間沖突的價值規范。
對于這個問題,現在的理論似乎還無法找到較為有效的解決方案,但可以嘗試發展“社會共識”。森理論提示大家,個體間不可調和的自由矛盾往往是由于不同的偏好選擇造成的,同理,不同個體也會由于價值規范的沖突產生自由界限的沖突。森(Sen,1996)在此指出,改變的途徑有兩種可能:第一,這是一種長期選擇的結果;第二,個體對于偏好(價值)的自主反思會緩解此類矛盾。在公共選擇學派看來,可以通過決策討論的過程來實現對偏好的改變、集結,而在決策的過程中,需要不同個體間的溝通,經過長時間的討價還價,事實上個人的偏好(價值)是可以發生改變的。誠如奈特所說:“價值觀是通過討論才得以形成、驗證和認可的,而討論是一種社會的、知識的和創造性的活動。”[15]這也就是所謂“社會共識”的形成機制。
事實上,我國在政治理論和實踐中早已確立了相關原則,那就是民主協商制度。通過法律規范,能夠首先確立一個具有法律規制意義的原則,從而規定采取集體行動必須滿足的條件和程序,要求在此規則之下形成決議;其次就是不同主體間展開的協商交往行為,在規制的框架下通過理性討論達成對某項具體事務的共同理解。誠然,想要通過這一途徑確定共識,往往需要長期且艱難的溝通過程,在面對極其激化的規范沖突中,其可行性仍然需要保持懷疑。因此,從社交網絡的頂層設計來看,需要構建一個充分的平等主體間對話的場域,在規制基本原則的同時賦予充分討論空間,使參與者們處于交流而非博弈的狀態,從而有別于操縱、欺騙、控制的模式,這樣能使主體最大程度上遵從理性和公正的價值;還可以輔之以道德性和倫理性的理念宣傳,幫助人們擺脫原子化功利主義的色彩,努力構建共識,在平等交流中確立群己權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