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傳奇之“鬼” 鬼神世界反映現實世界

文/馬臻（長沙市明德中學語文教師）

鬼，似乎是一種可怕的存在。但在唐宋傳奇（以唐傳奇為主，以下直接稱“唐傳奇”）中，很少有陰森可怖的鬼，也少有邪惡、可怕的鬼故事。

去恐怖化的華美人鬼戀

唐傳奇有一種深情而愛美的氣質，這種人間的情感氣息掩蓋了鬼域的陰森凄涼。女鬼的艷麗與深情，也大大沖淡了鬼的厲惡可怖之感。

《李章武傳》是篇非常有代表性的唐傳奇。李章武在華州街頭看到美麗的王氏，并租住在她家。后來，他與王氏“悅而私焉”，恩愛非常。待了一個多月，李章武要返回長安，但兩人心心相印，有了牽系一生的念想。

八九年后，李章武回華州前來看望王氏，才知道她早已去世。隔壁的婦人代王氏轉達了情意，表達了王氏希望李章武在舊宅中停留，以“神會于仿佛之中”。

李章武當夜居住在舊宅。王氏的鬼魂前來相聚，他“迎擁攜手，款若平生之歡”。原來，王氏成鬼后，將親人都忘卻了，思念李章武之心，卻“如平昔耳”。

深夜孤燈，單獨會見女鬼，相互親昵，想想有些可怕。但作者將深情、艷遇、相思注入其中，融入詩歌、禮物乃至各類寶物，描寫細膩而美麗，以至于可怕的場景也變得詩意、浪漫、華貴起來，毫不陰森恐怖。

這種風格也在《曾季衡》《唐晅》中表現明顯。曾季衡在偏僻而壯麗的古宅中，與暴斃的使君女兒相見定情；唐晅與早逝妻子在風清月明之夜幽會。這些不以陰陽兩隔而中斷的相思相會，甚至相親相愛相狎昵，在傳奇作者的筆觸下，有一種獨特的華麗，給人以人間的絢麗陽光，而非森冷可怕的陰間月色。

又譬如《華州參軍》中，一份深情的愛慕讓死去的崔氏賦形重生，與意中人華州柳參軍生活在了一起。也許，生活在一起的，只是她的“尸體”和“鬼魂”。但是，讀著華美的文字，感受著字里行間深情奇譎的想象，感覺到的是最為強烈的情感氣息、愛情追求。

鬼域的人間化

唐傳奇中的鬼之所以不陰森可怖，大概還是因為鬼域已經人間化。鬼的世界和人的世界相互映照，有著相同的高低尊卑、人情世故、可鄙可愛。

《浮梁張令》中，無恥貪官張令得知自己壽數已到,賄賂黃衫吏詢問續命的辦法。當他想到“酬金天王愿,所費數逾二萬”時,又吝嗇起來。他不講信用，沒將答應的賄賂上交給天官。于是為天官所報復，張令生了疾病，暴斃于途。

其間呈現的神鬼形象及其關系網絡，荒誕、貪吝、可笑，和人間如出一轍。里面關于陰差黃衫吏、金天王與南岳帝君、仙官劉綱等的描寫，其實大多是對當時社會腐敗現象的仿寫。

如果說《浮梁張令》是辛辣的揭露和諷刺，那么，《吳全素》則是幽默的諧謔和調侃。還有三年陽壽的吳全素，被陰間的糊涂判官敷衍對待。回陽間時，陰間小吏向家貧的吳全素索錢，并要吳全素去家境富足的姨夫家借錢，由此鬧出種種可笑的趣事。可見，陰間的鬼神官吏貪吝可笑一如人世。

陰間的鬼神，也遭遇著人間同樣的不平與痛苦。《靈應傳》里，九娘子雖然貴為神靈，卻依然遭到了父母的反對，乃至求婚者的逼迫。走投無路之下，她不得不求助于徑州節度使周寶。幸好周寶愿意幫助她鏟除不平。最后，周寶手下的將領鄭承符被鬼神召去靈魂，以死者之魂率領九娘子的軍隊，打敗了進犯者。

《錄異記》中，崔生的表丈人死后為敷水橋神（華山羅敷水），為群神之卑者，也要求告于人，換取更好的職位。

可見，鬼神的世界一樣有種種不公和恐懼，甚至需要人間的力量來解救。

奇妙的人鬼時空關系

在唐代民眾心中，鬼神的世界與現實世界在地域上有著一一的對應。如《靈應傳》中，九娘子之所以要求助于徑州節度使周寶，是因為她所統領的地域，就在周寶管轄的地域之中。

陰間鬼神的世界與地域，雖然和人間緊密呼應，但又相互區別。這兩個不同的世界是相互影響的。《靈應傳》中發生了幾次鬼神世界的戰斗，現實世界就出現了反常而詭異的天氣變化。

但是凡人真的看不見鬼神的世界嗎？并不是。當時的人認為，凡人在某些特殊的時間節點，是能看見鬼神世界的，比如凌晨拂曉時分。《靈應傳》的結尾處，鄭承符自愿死去，離棄家人，去鬼神世界建功立業、一展雄才。在幾天后的一個清晨，一位行人在城外就看到了身處鬼神世界的鄭承符。

但并非只有死亡才能進入鬼神的世界。事實上，兩個世界之間還有一些特殊的通道，如古井、洞穴之類的神奇玄奧所在。在《崔煒》中，崔煒被人追殺，失足掉入大枯井，遇上了一條大蛇。他幫助大蛇去掉嘴唇旁邊的贅疣。大蛇為了報答他，帶他進入枯井的洞穴之中，進入了奇異的鬼神世界。作為活人的崔煒，進入鬼神世界，還是可以和原來一樣說話、做事。可見，活人也并非不能進入鬼神的世界生活。這兩個世界之間，有一些特殊的通道連接。

唐傳奇中，鬼神在人的時空中，是既能存在，又不能存在的；既是隱形的，也是顯形的。不過這種關系并不固定。在很多小說中，也有鬼魂直接出場，與活人見面、談話，乃至卿卿我我。像《華州參軍》中，死去的崔氏來到江陵，與意中人柳生住在一起，快樂地生活了兩年，直到被生前的丈夫發覺，才驀然消失不見。《曾季衡》中，曾季衡夜夜歡會美麗的女鬼。

事實上，在大量的唐傳奇中，鬼神的存在及其與人世時空的關系，都是變化的，不固定的，乃至是自相矛盾的。我想，這是因為創作者是根據情節和人物形象的需要來確定其狀態的，所以人鬼時空關系千變萬化，沒有一定的準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