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紅賢 楊曉白
“詞中老杜”周邦彥的羈旅詞藝術成就令人矚目,相關研究不少,或分析其借景抒情的藝術特征①趙治中:《周邦彥羈旅行役詞的藝術》,《麗水師范專科學校學報》2003年第6期。,或研究作者的倦客心態②胡洋:《周邦彥羈旅詞對倦客心態的詩化書寫》,《文藝評論》2014年第10期。,或從歷時角度分析其風格變化③蔣哲倫:《論周邦彥的羈旅行役詞》,《上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5年第2期。,等等。筆者認為,如果從文學地理學的視角觀照周邦彥的羈旅詞,應該會有一些新的發現。
文學作品的地理空間,是存在于作品中的由情感、思想、景觀、實物、人物、事件等諸多要素構成的具體可感的審美空間。這種空間不同于客觀存在的自然和人文地理空間,它包含了作者的想象、聯想和虛構,但是這些想象、聯想和虛構并非憑空產生,而是與客觀存在的自然和人文地理空間有著或顯或隱的聯系④曾大興:《文學地理學概論》,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143頁。。文學地理學主張對文學作品的地理空間及其要素進行分析,從而把握文學作品的內涵。羈旅之作表達的是游子漂泊在外而產生的思鄉懷人之情,常常出現游子與思婦分居兩地、他鄉與故鄉相隔萬里的情況,因此,從地理空間的維度對羈旅文學作品進行研究有著合理性。
周邦彥的仕途并不順利,他經歷幾度浮沉并不停地奔波于地方州縣,深切地感受到了漂泊流落的辛酸。他于輾轉流徙之際創作了40余首羈旅詞,約占《清真集》的1/4。他的羈旅詞常常涉及當下地理空間與戀情或昔日生活的交互,這啟示我們從空間的角度對其羈旅詞加以觀照。對于存在主體而言,空間是進行自我建構和身份確認的重要依據。在羈旅途中,空間不斷發生變化,旅人則成為失去空間歸屬感的過客,由此產生失意惆悵之感,對于“家有簪纓”卻“經歲羈旅”的周邦彥來說即是如此。他的羈旅詞空間設計巧妙,常常構造出現實環境之外的戀情與昔日空間,描繪熟悉的人、物、景,表達自己的真實感受,在實與虛的空間對立之中抒發羈旅之思,調和自己與當下空間的緊張關系,呈現出獨特的審美風格。
將羈旅之感寄與離情是周邦彥羈旅詞的一大特點,他在羈旅詞中建構出戀情空間以抒發相思別離之苦。對戀情的珍視與周邦彥的性格有關,《宋史文苑傳·周邦彥傳》說周邦彥少時性情“疏雋少檢”“落魄不羈”,來到聲歌繁盛的汴京后,在讀書的閑暇之際他也會流連青樓畫閣,自然就把與歌伎們的戀情反映到詞作中。后來周邦彥在元祐更化中被外放,仕途剛起步就遭到了打擊,內心必然頗為失意苦悶。這時他雖無復少年疏雋少檢之風,但不可避免地留戀汴京“閑游坊曲”的生活,追憶曾經相識的歌伎舞女們。這一時期周邦彥在描寫戀情之時已不再描寫愛情的溫馨美好,而是常常描寫離別場景或是追憶遠方戀人,或是描寫與戀人互相思念卻又歸程無期的狀態,戀情中開始融入羈旅異鄉的身世之感,如“相將羈思亂如云。又是一窗燈影、兩愁人”(《虞美人》)、“過當時樓下,殷勤為說,春來羈旅況味”(《還京樂》),表達離愁與羈旅交織的痛苦,詞作的格調凄婉哀怨,情感也更加深沉。
由于周邦彥對意中人的思念真摯而強烈,因此他經常虛擬設想對方狀態并加以描繪,如“想寄恨書中,銀鉤空滿;斷腸聲里,玉筯還垂”(《風流子》)、“想而今、應恨墨盈箋,愁妝照水”(《還京樂》)、“想玉匣、哀弦閉了。無心重理相思調。見皓月、牽離恨,屏掩孤顰,淚流多少”(《霜葉飛》)等。這種虛擬設想的手法并不新鮮,李商隱的“曉鏡但愁云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無題》)、柳永的“想佳人、妝樓颙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八聲甘州》)等都是如此。對于周邦彥而言,他喜歡風流浪漫的生活,卻飄零在外,難與知己團聚,因此在羈旅詞中普遍運用了虛擬設想,通過對面落筆的寫法表達與情人相思而不得見的悲傷。《憶舊游》即描寫了與戀人互相思念卻又歸程無期的狀態。
記愁橫淺黛,淚洗紅鉛,門掩秋宵。墜葉驚離思,聽寒螀夜泣,亂雨蕭蕭。鳳釵半脫云鬢,窗影燭花搖。漸暗竹敲涼,疏螢照晚,兩地魂消。
迢迢。問音信,道徑底花陰,時認鳴鑣。也擬臨朱戶,嘆因郎憔悴,羞見郎招。舊巢更有新燕,楊柳拂河橋。但滿目京塵,東風竟日吹露桃。①周邦彥:《清真集校注》,孫虹校注、薛瑞生補,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202頁。
詞的開頭是主人公臨行前與情人話別的情景。情人愁鎖眉黛,淚洗脂粉。門掩著,兩人相對,千言萬語歸于無言,默默出神。只聽得秋葉墜地之聲,寒蟬凄厲之泣,滿天亂雨瀟瀟,更激起無窮的離愁別緒。情人鬢邊鳳釵半脫,燭光搖動窗影,這場景刺激著主人公的心。西窗剪燭是團圓的象征,可眼前的窗影燭光卻成了別離的見證。詞人對離別時的每一處細節都記憶猶新,體現著他的一往情深。“漸暗竹敲涼,疏螢照晚”把回憶拉回現在,對彼此的思念讓這個夜晚“兩地魂消”。下闋是對女子狀態的虛擬設想,她想去打探情人的音信,卻因自己的容貌憔悴而羞于見他,又不知他是否另覓新歡。“但滿目京塵”化用陸機《為顧彥先贈婦》詩:“京洛多風塵,素衣化為緇。”“東風竟日吹露桃”暗用李商隱《嘲桃》詩:“無賴夭桃面,平明露井東。春風為開了,卻擬笑春風。”這是詞人對女子的回應,即使京華風塵滿目,但我心有專屬,不為京塵所染,不為夭桃所動。詞人通過描寫離別的場景、設想女主人公的狀態,把兩地相思之狀融合起來,渲染出二人的心意相通、情感真摯。但男主人公歸期無定,一對戀人只能兩地分隔,飽受相思之苦。在《南鄉子》中沒有對兩地情景的描繪,而是直接想象情人所處的空間,代其設辭。
晨色動妝樓。短燭熒熒悄未收。自在開簾風不定,颼颼。池面冰澌趁水流。
早起怯梳頭。欲綰云鬟又卻休。不會沉吟思底事,凝眸。兩點春山滿鏡愁。①周邦彥:《清真集校注》,孫虹校注、薛瑞生補,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315頁。
上闋前兩句由室外的晨光寫到室內的殘燭,后兩句從眼前的床簾寫到遠處的融冰,景物的內外、上下、遠近,布置巧妙。而且女子周圍的環境有著夜盡曉至、冬去春來的趨勢,具有由暗到明、由冷到暖的特點,本是充滿活力的景致,但詞中女子的情緒卻是孤獨苦悶的。下闋寫她清早起來原本不想梳頭,遲疑之后剛剛打算綰起長發,卻難以抑制內心的憂傷,不覺又停了下來,愁眉緊鎖。孫虹在《周邦彥寄內系列詞編年考證》中認為這首詞寫于熙寧八年(1075)左右:“三首《南鄉子》雖然無法具體系年,但卻是寄內詞無疑;詞中描寫的妻子是雍容矜持的知識女性,故知是寄第二任妻子詞。”②譚新紅、李燁含:《周邦彥詞全集匯校匯注匯評》,武漢:崇文書局2017年版,第77頁。本詞通過想象妻子周圍的環境、妻子的動作和心理,描寫出妻子的閨愁,委婉地表達自己的思念。
周邦彥在表達凄婉的別離之苦時常常設想對方的狀態,運用對面落筆的寫法,側面烘托出離情別恨,使得作品曲折有致、情韻悠長。此外,周邦彥還有對他日重回故園,佳人相伴場景的假設,如“想故人別后,盡日空疑風竹。塞北氍毹,江南圖障,是處溫燠。更花管云箋,猶寫寄情舊曲”(《蕙蘭芳引》)、“想東園,桃李自春,小唇秀靨今在否。到歸時,定有殘英,待客攜尊俎”(《鎖窗寒》)等,這種假想也能暫時消弭詞人在漂泊途中的孤獨寂寞。
從想象情人的狀態并加以描繪,到代情人設辭,再到對未來團圓狀態的想象,歸根結底是當下空間無法滿足詞人的情感需求,這種戀情空間的建構是詞人對當前狀態不滿而探索出的調節方式。
段義孚用“戀地情結”定義人類對物質環境的所有情感紐帶。人對環境持久和難以表達的情感是對某個地方的依戀,因為那個地方是他的家園和記憶儲藏之地。強烈的戀地情結意味著地方與環境其實已經成為情感事件的載體③[美]段義孚:《戀地情結》,志丞、劉蘇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第135頁。。周邦彥出生于“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錢塘,這里是魚米之鄉,居住環境良好,資源豐富;當地百姓聰明靈巧,追求感官享受,風俗好奢。周邦彥一直生活在這樣的環境里,他的性格也有地域特征留下的痕跡。再加上他的家庭環境溫暖寬松、充滿愛意,這都使得故鄉成為周邦彥記憶中最美好的事物。除了家鄉錢塘,汴京對于周邦彥來說也有著特殊的意義。汴京繁華更甚,不僅有他的紅顏知己,還寄托著他的政治理想,是他除了故鄉的所戀之地。
周邦彥24歲入汴京為太學正,66歲病逝于南京,這期間黨爭不斷,文人前途變化莫測。在神宗朝,周邦彥傾向于新黨,他因向神宗獻《汴京賦》而大獲賞識,由太學諸生直接升為太學正。但到神宗死后,舊黨重新執政,周邦彥也被外放出京,到廬州、溧水等地任職,開始了浮沉州縣的十年。后新黨又上臺把持朝政,周邦彥才得以重返朝廷。返京后雖然節節高升,但也有隆德府、明州的外任經歷,晚年又被外放到順昌、處州等地主官,他的一生充滿了客居異鄉的孤獨與漂泊流落的辛酸。面對當下空間的失意,他經常通過回憶故鄉與汴京的生活來進行調節,尋找內心寄托,從而在其羈旅詞中建構出一個昔日生活空間。周邦彥的羈旅詞中經常出現明確的“憶”“念”“記”“思”等追憶字眼,他常常從所處地理空間的現實要素入手描述自己狀態,由今憶昔,引出熟悉的昔日生活空間,自己對故鄉與汴京故人的思念。《蘇幕遮》是周邦彥的代表作之一,是其初入汴京任太學正時所作,寫的即是對故鄉的追憶。
燎沉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
故鄉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①周邦彥:《清真集校注》,孫虹校注、薛瑞生補,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50、45、60頁
這首詞上闋寫室內燎香消暑、屋檐鳥雀鳴叫,室外池塘中荷花挺立,描繪出一幅和諧的夏景圖。下闋從眼前水面清圓、風荷凌舉的景象回憶起故鄉錢塘五月的風光,昔日與故鄉伙伴共同泛舟于浦塘,現在卻長久客居汴京,只能在夢中重溫過去的美好經歷。雖然五月各處都有好風光,但只有故鄉的景致令作者念念不忘,這種今昔空間對比將思鄉之情展示得淋漓盡致。這時周邦彥并沒有遭到仕途打擊,尚且十分思念故鄉,后來隨著仕宦受阻,他的心境變得苦澀悲涼,對故鄉的思念也更加深沉。來看《隔浦蓮近拍·中山縣圃姑射亭避暑作》:
新篁搖動翠葆。曲徑通深窈。夏果收新脆,金丸落、驚飛鳥。濃靄迷岸草。蛙聲鬧。驟雨鳴池沼。
水亭小。浮萍破處,簾花檐影顛倒。綸巾羽扇,困臥北窗清曉。屏里吳山夢自到。驚覺。依前身在江表。②周邦彥:《清真集校注》,孫虹校注、薛瑞生補,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50、45、60頁
此詞為周邦彥任溧水令時所作,上闋寫景,選取了新草、夏果、金丸、蛙聲、簾花等意象,勾勒出避暑勝地充滿生機的圖景,營造了輕松舒適的氛圍。但即使面對充滿希望與活力的景色,詞人也無法享受眼前的快樂,而是在小睡之時又夢到了故鄉。無論眼前的一切多么美好,詞人心中還是對故鄉念念不忘。而“驚覺”之后依然面對著客居他鄉的現實,更增添了一股流落之感。
周邦彥對故鄉的追憶往往不是直接的,而是經常用夢境來承載思鄉之情,《蘇幕遮》《隔浦蓮近拍》兩首詞都是寫夢回故鄉,無論是在繁華的汴京還是偏僻的溧水,故鄉都是令他魂牽夢縈的地方,這種委婉的表達方式也使思鄉之情變得深沉厚重。
周邦彥在仕途剛起步之時就遭到長達十年的外放,內心頗為失意苦悶,歷經中年的起復與晚年的貶謫,他的心態日趨消極。即使如此,汴京依然承載了周邦彥很多回憶。這里不僅有他求學為官之時結交的故友,還有繁華奢靡、閑游坊曲的生活。《齊天樂·秋思》即是表達了對汴京故人的思念。
綠蕪凋盡臺城路,殊鄉又逢秋晚。暮雨生寒,鳴蛩勸織,深閣時聞裁剪。云窗靜掩。嘆重拂羅裀,頓疏花簟。尚有綀囊,露螢清夜照書卷。
荊江留滯最久,故人相望處,離思何限。渭水西風,長安亂葉,空憶詩情宛轉,憑高眺遠。正玉液新篘,蟹螯初薦。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斂。③周邦彥:《清真集校注》,孫虹校注、薛瑞生補,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50、45、60頁
關于作此詞的時地,前說紛紜。周濟認為作于荊南,王國維認為作于金陵。陳洵《抄本海絹說詞》始澄清諸說,認為此詞乃“美成晚年重游荊南之作”,并說“此行將由荊南人開封”,大體確定此詞的創作時間和創作地點。羅忼烈箋疏清真詞,在陳洵之說的基礎上,對此詞時地作以詳細的說明:他認為此詞“當是政和五年明州解組,入都為秘書監,取道金陵,至荊南逢九日作;故有把酒持鰲事。舊地重游,回首當年,故有‘荊江留滯最久’之語。用山簡事,極切合所在地。秘書監掌圖書,故有‘露螢清夜照書卷’之喻。政和五年,六十歲矣,故結拍有日暮之悲”①彭玉平:《唐宋名家詞導讀新編》,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54-255頁。。詞的上闋通過綠蕪、秋晚、暮雨、鳴蛩等意象渲染出蕭條凄涼的秋景,蕭瑟的秋景也使得客居異鄉的詞人秋心寥落。下闋通過“故人相望處,離思何限”引出故人離思之悲。“渭水西風,長安葉亂,空憶詩情宛轉”是對賈島詩句“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憶江上吳處士》)的化用,不過雖是化用卻歷來備受稱贊,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寫道,“‘西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美成以之入詞,白仁甫以之入曲,此借古人之境界為我之境界也。然非自有境界,古人亦不為我用”②王國維:《人間詞話》,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27頁。,足以見得周邦彥賦予了原詩新的境界。他由眼前的西風亂葉想到汴京也正當晚秋,從前這時他在汴京與好友詩歌互答,其樂何極。而現在的自己徒有回憶,舉杯消愁愁更愁。現實空間與昔日生活空間的交互將故人之情、遲暮之悲、羈旅之愁融合起來,給人一種沉郁悲愴之感。
上述分析可見,周邦彥經常會從描繪當下地理空間轉到追憶昔日生活空間,在兩種空間的交互中彰顯出詞人與當下地理空間的矛盾。事實上,羈旅過程雖然使存在主體遠離了習慣、舒適的空間,但也使存在主體與新的空間相遇。在新的空間之中,存在主體不再具有穩定、確信的文化身份,他可以暫時逃離原有空間的限定,撲入新奇、陌生與開放的全新空間之中,實現新意義的找尋③楊吉華:《宋代羈旅詞:存在主體的欲望焦慮與自我救贖》,《云南社會科學》2016年第6期。。例如蘇軾初貶黃州時,一開始對黃州持以負面態度,但他并沒有拒絕接受,而是積極發現、營造黃州與故鄉的關聯,進而調和人地的緊張關系,努力適應黃州的自然人文環境④汪超:《人地關系與蘇軾的黃州地方書寫》,《南海學刊》2017年第3期。。不過對于周邦彥而言,雖然羈旅空間的自然物象與登山臨水之樂能給他帶來一定的慰藉,但總是伴隨著化不開的愁緒,當下地理空間之中總是寄托著他對故鄉與汴京的苦苦追憶與飄零不偶的羈旅憂思。
在戀地情結的支配下,人一旦脫離原來所在的空間,就容易產生不安感、恐懼感,這會直接影響主體感知環境的方式。從周邦彥羈旅詞的回憶空間中可以看出,雖然他對當下地理空間有積極描寫,但情感上很快會轉向消極的一面,這使得他的羈旅詞明暗兩種色調相伴而行。
周邦彥并沒有像蘇軾那樣積極調解與當下地理空間的矛盾,即使是美好的景象也會引他走向失意和消沉,在一次次的奔波迷茫中發出宦游人的倦怠之嘆。他的羈旅詞中有11首明確用“倦”來表達自己的感受⑤胡洋:《周邦彥羈旅詞對倦客心態的詩化書寫》,《文藝評論》2014年第10期。,如“殘燈滅,夜長人倦難度”(《宴清都》)、“倦途休駕,淡煙里、微茫見星”(《慶春宮》)、“去去倦尋路程”(《綺寮怨》)、“倦游厭旅,但夢繞、阿嬌金屋”(《蕙蘭芳引》)等,更有幾次直接用“倦客”來定性抒情主人公,如“倦客最蕭索,醉倚斜橋穿柳線”(《繞佛閣》)、“勸此淹留,共過芳時,翻令倦客思家”(《西平樂》)、“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蘭陵王·柳》)等。周邦彥羈旅詞中的“倦”意是在宦游羈旅之中慢慢積淀而成的。《滿庭芳·夏日溧水無想山作》是抒發羈旅倦意的代表作。
風老鶯雛,雨肥梅子,午陰嘉樹清圓。地卑山近,衣潤費爐煙。人靜烏鳶自樂,小橋外、新綠濺濺。憑欄久。黃蘆苦竹,疑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飄流瀚海,來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長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時眠。①周邦彥:《清真集校注》,孫虹校注、薛瑞生補,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99、273頁。
這是周邦彥任溧水令時所作,寫的是飄零憔悴的羈旅之思、倦客之苦。詞的上闋從夏日江南風景寫起,雖有黃鶯、梅子、樹蔭、綠水等美景,但詞人眼中只有遍地的“黃蘆苦竹”,從而奠定了悲傷的感情基調。下闋“年年”二字不可忽視,正是經年不休的宦途奔波,才使原本有著青春熱情的自己變成了“江南倦客”。溧水為官不過是“來寄修椽”,不是長久之計。前途的模糊不清令詞人的心志趨于消沉,甚至不想聽宴會上的急管繁弦,只希望在歌宴旁醉眠罷了。這是一種無可奈何的苦悶,把異鄉為客深沉滄桑的倦情顯露無遺。陳廷焯在評《滿庭芳·夏日溧水無想山作》時說:“此中有多少說不出處,或是依人之苦,或有患失之心,但說得雖哀怨,卻不激烈。”②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版,第17-18頁。哀怨卻不激烈正是“倦”的感受,詞人在日復一日的奔波中感受不到旅途的驚喜,內心都是對故人、故鄉的思念,又未能尋找到自我調節的有效方式,這種痛苦迷茫的狀態構成了“倦客”的心態。周邦彥羈旅詞中的“倦意”是在宦游羈旅的過程中不停重復著離別痛苦與奔波勞碌慢慢積累而成的,是由疲憊、孤獨、無聊、無奈等多種情緒綜合而成的復雜心理感受,具有低沉黯淡的特點,這也是對羈旅詞中常見的“愁”“恨”“苦”“傷”等情緒的一種補充。《繞佛閣》是周邦彥晚年離開汴京時所作:
暗塵四斂,樓觀迥出,高映孤館。清漏將短,厭聞夜久、簽聲動書幔。桂華又滿,閑步露草,偏愛幽遠。花氣清婉。望中迤邐,城陰度河岸。
倦客最蕭索,醉倚斜橋穿柳線。還似卞堤、虹梁橫水面,看浪飐春燈,舟下如箭。此行重見。嘆故友難逢,羈思空亂,兩眉愁、向誰舒展?③周邦彥:《清真集校注》,孫虹校注、薛瑞生補,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99、273頁。
詞人在旅途中夜宿孤館,室內寂寞,厭聞更漏之聲,于是他步出室外,漫步在月下沾滿露水的草地上,朝偏遠幽深的地方走去,聞到花氣清婉,面前一片迤邐的景象。但詞人依然發出了“倦客最蕭索”的感嘆,這種失意惆悵的心境無法從周圍環境中得到安慰。之后通過“還似卞堤”的景象引出“故友難逢,羈思空亂”的感嘆,雖然眼前的景象就像汴京重現,但詞人牽掛的故友卻難以相逢,這樣的愁腸又能向誰傾訴?劉揚忠先生指出,周詞中“一個‘倦’字反復使用,表明他心理的衰遲頹放。他的柔弱的心靈一受外部世界的刺激,便易生疲憊難禁的勞累感”④劉揚忠:《唐宋詞流派史》,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76頁。。
周邦彥羈旅詞中不乏精致迤邐的空間要素,但時刻寄托著作者的羈旅憂思、倦怠之嘆。這與他的現實經歷密不可分,在青年時期,周邦彥初有青云直上的機會就迎來了貶謫的十年,在大展宏圖的年紀卻郁郁不得志。周邦彥再度返京之時人已中年,在受到哲宗召見并獻《重進汴都賦表》后,才迎來了事業的開端。《重進汴都賦表》是周邦彥十年沉浮之作,表達了他真摯的情感。“不能俯仰取容,自觸罷廢”表達了他在元祐更化時期的堅定立場;“漂零不偶,積年于茲”概括了他轉徙漂泊的痛苦;“孤憤莫伸,大恩未報,每抱舊稿,涕泗橫流”道出了他對元祐黨人的深刻不滿。宋哲宗執政之后,他被授予國子監主簿、秘書省正字以及校書郎這類的官職。到了宋徽宗繼位,他的官位還有所提高,最高擔任大晟府提舉官。但是宋徽宗在位期間追求奢靡、政治腐敗、外交不力,以致民怨四起并埋下靖康年間亡國的禍根。周邦彥自壯年至晚年,周旋于蔡京、童貫這類人物之間,這無疑令他惆悵與失望。而他雖然具有憂國憂民之心,卻沒有接近廣大人民,再加上難以自我調節,一旦遇到挫折便趨向頹唐,走向消沉。這種苦悶投射到作品中,即使他的羈旅詞煥發出獨特的魅力,因為這不僅是他宦游生涯的折射,也是許多平凡士子的真實寫照。陶淵明的隱逸、蘇軾的曠達與杜甫的執著固然是許多文人追求的目標,但要想實現卻十分不易。對于普通官吏來說,疲于羈旅之途,卻又因為一些現實原因不得不繼續奔波,是他們面對的真實情況,個中滋味也只能自己消化。周邦彥以宇宙天地間匆匆過客身份體會到的倦意,是一種高度孤獨無奈的惆悵,是對宦途奔波、人世勞碌、歸期無望、不得解脫的沉郁之嘆,情感真摯,發人深省,展示了一個在40多年宦海沉浮中痛苦掙扎的靈魂。
從地理空間的角度對周邦彥的羈旅詞進行分析,或許有助于準確把握其作品的內涵。周邦彥的羈旅詞情感充沛、意蘊深廣,是其心路歷程的真實寫照。他所經歷的神宗、哲宗、徽宗三朝黨爭激烈,文人的仕途普遍坎坷并充滿變故。周邦彥雖然早早進入官場且起點較高,但經歷幾度沉浮,總處于奔波于官場、前程不定的狀態。在當下地理空間與現實情感需求發生沖突之時,他建構起戀情空間與昔日生活空間作為精神支撐,寄托自己對故人、故鄉的懷念。然而周邦彥沒有探索出與當下空間的和解之法,逐漸走向消沉頹唐,發出了宦游人的倦怠之嘆。現實與戀情或昔日空間的交互使用營造出了周邦彥羈旅詞中回環往復的空間結構,使其羈旅詞呈現出纏綿凄婉的審美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