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監督的十年融入

│文 本刊全媒體記者 夏芯 見習記者 包敏

夏輝走在巴中的街上，總是會被人認出來，問他下一期《陽光問廉》什么時候播出。從2013年1月19日，巴中第一期《陽光問廉》電視直播節目開播，夏輝就開始擔任主持人，成為節目的“麻辣”質詢擔當。

2010年，湖北武漢率先推行電視問政，很快這一形式出現在多個省市。四川在巴中市率先試點的基礎上，逐步在全省推廣《陽光問廉》，媒體暗訪曝光、群眾現場監督、紀檢跟蹤督辦的一體化監督模式已成常態。

習近平總書記在十九屆中央紀委六次全會上深刻揭示了自我革命和人民監督之間的關系，指出：“一百年來，黨外靠發展人民民主、接受人民監督，內靠全面從嚴治黨、推進自我革命，勇于堅持真理、修正錯誤，勇于刀刃向內、刮骨療毒，保證了黨長盛不衰、不斷發展壯大。”

黨的十八大以來，黨中央不斷完善黨和國家監督體系，推動黨內監督和外部監督有機貫通、相互協調，讓人民監督權力成為常態，讓黨員領導干部“被監督”成為自覺。

領導干部上臺接受質詢已是“常態”

2012年底，24歲的夏輝剛接到主持巴中《陽光問廉》的任務時，省內沒有先例，省外類似的節目也剛起步，擺在眼前可供參考的只有一張武漢“電視問政”節目的錄制光盤。

當年，武漢“電視問政”由武漢市治庸問責辦公室主辦。其中一期節目請來了6位區長，曝光了個別項目進展緩慢、工業園區土地撂荒等問題，氣氛陡然緊張。現場點評嘉賓、武漢市社會科學院研究員黃紅云直言：“我如果是在座的6位區長，晚上肯定睡不著。”

武漢“電視問政”的背后，是當時武漢市委、市政府為優化環境而掀起的一場“治庸問責”風暴。從2012年6月底開始的連續五場“電視問政”，被看作是武漢市政府針對當年“十個突出問題”承諾整改情況的“期中考”。

“如果沒有黨委、政府的大力支持，問廉、問政節目很難做起來。”多名受訪的節目主創人員對此都有同感。

2013年巴中《陽光問廉》開播，正值巴中創建文明城市，一系列相關問題在節目中曝光。

“以前，路上一個井蓋壞了，老百姓誰會關心應該歸哪個部門管？”巴中市紀委監委黨風政風監督室主任岳嘯文告訴記者，一個井蓋問題涉及交管、住建、水務、工信等多個部門協調配合，過去“九龍治水”，避責是條件反射。現在《陽光問廉》打開了群眾監督的視角，相關部門再推諉塞責就不好使了。

在岳嘯文印象中，每期《陽光問廉》全媒體直播，市委、市政府、市人大常委會、市政協主要領導以及市委常委都會親臨現場，分管各領域工作的市領導都上過臺，主動接受質詢。“這種支持傳遞了強烈的信號。”

在這種信號下，該節目的忠實觀眾徐亮感覺到干部在節目中的素質和態度有了明顯變化：“過去，有個別干部‘擺爛’，面對質詢要么說不知道，要么說不是自己負責的領域。后來他們認識到《陽光問廉》是動真格的，囂張態度有所收斂，并且開始直面問題。”

夏輝曾擔心這把“尚方寶劍”太厲害，可能損傷干部干事創業的積極性，但這種擔心很快就打消了。

有一次，他在街上遇到一個縣級部門領導，對方向他表達感謝，告訴他“你上次那個問題問得好，我們想解決這個問題很久了”。繼續聊下去才知道，原來該部門早已發現了這類問題，但要解決就得發動鄉鎮基層，牽一發而動全身，所以礙于情面，誰都沒有提出來。《陽光問廉》正好捅破了這層窗戶紙。

“通過批評要達到什么、要改變什么，要起到一種建設性的導向。”在2016年召開的巴中全媒《陽光問廉》節目研討會上，中國電視藝術家協會播音主持專委會主任敬一丹指出，讓被監督的人和監督的人都能接受，最終要以制度性的保障來支撐節目可持續發展。

近年來，巴中打造了《陽光問廉》的姊妹篇《眼見為實》，成都也搭配《成都面對面》節目，推出“陽光回應·為幸福發聲”融媒體直播特別欄目，反向倒逼與正向激勵并舉，激發干部擔當作為的“原動力”。

“我們堅持問題導向的初衷沒有變，但要以整改促提升，讓群眾從干部的態度、行動感受到政府的公信力。”《成都面對面》主持人陸晗告訴記者。

2021年，海南部署開展“作風整頓建設年”活動，該省發揮媒體作用，打出輿論監督“組合拳”。海南廣播電視臺的《作風整頓建設面對面》、三亞市電視問政欄目《責任面對面》、萬寧市作風整頓電視欄目《萬寧請您來投訴》、昌江黎族自治縣融媒體中心的《聚焦》等紛紛打響輿論監督品牌，形成“曝光—質詢—督辦—問責”機制，推動黨內監督與媒體監督、群眾監督形成合力。

“以前怕上臺，覺得丟臉。現在大家都知道這是一種常態，有責任就應該承擔。”一名曾在節目現場接受質詢的鎮黨委書記說，更重要的是，現在節目會向觀眾反饋問題整改的成效，做得好的也要宣傳，這對干部來說是一種鼓勵。

政府部門習慣在輿論監督下開展工作

“2010年我注冊微博，還是‘我爸是李剛’事件發生時。”在互聯網公司工作的田璐說，如果沒有互聯網，很難想象這件事會引起這么大的關注。

黨的十八大召開后，伴隨著互聯網的高速發展，官員群體受到的關注越來越高。2012年，“不雅視頻書記”雷政富、深圳“房爺”周偉思等貪官被網絡舉報“秒殺”。其中，曾任國家能源局局長的劉鐵男成為和網絡舉報有關且落馬的副部級官員。“網絡揭腐”成為當年一大熱詞。

2013年初，最高人民檢察院反貪污賄賂總局負責人表示，堅持科學反腐、依法反腐、依靠群眾反腐，充分發揮人民群眾和媒體網絡對反貪工作的助推作用。

“近年來，網絡輿論監督的特點也在變化。”一名從事網絡輿情監測工作的受訪對象認為，貪官被直接舉報的情況少了，網絡輿論監督更多時候是推動相關部門及時介入，使真相被揭露、正義被維護。

2020年7月底，被批“廢話成書”的《平安經》作者賀電被免去吉林省公安廳黨委副書記、常務副廳長職務。不到一個月，曾違規安排下屬購買、宣傳《平安經》的吉林省應急管理廳（吉林省煤礦安全生產監督管理局）原黨委書記、廳長（局長）霍云成被查。

2019年3月，山東推出全國首檔省級融媒問政欄目《問政山東》。同年4月4日 播 出 的 節目中，面對病死豬亂丟棄的問題，現場相關負責人被主持人李莎八連問后語無倫次，“李莎八問”在網上引起強烈反響。

2021年4月，鄭州市人大常委會原副主任王鐵良的起訴書被披露，讓12年前備受關注的“開胸驗肺”事件真相浮出水面。當事人張海超在微博發聲：“沒想到在我有生之年還能看到這樣的新聞爆料出來，沒想到‘開胸驗肺’背后還有這樣天大的秘密。”

“網絡輿論監督讓人不得不感嘆‘互聯網是有記憶的’。”多名受訪對象認為，值得重視的是，網絡輿論監督在揭露社會負面現象的同時，也在考驗地方黨委的執政能力。

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副教授段弘表示，過去，新聞媒體是輿論監督的重鎮和主力，通過議程設置，開展深度調查，引發公眾討論。政府在被監督和批評的過程中，從被動應對到逐漸主動公關，輿論危機的處理能力越來越強。而隨著網絡和自媒體快速發展，個體的情緒和意見立時可見，尤其是負面評價和質疑在輿論場中被放大，對政府部門應對的速度和力度要求更加嚴苛。

2021年河南安陽的“狗傷老人”事件，引發了“小事為何被拖大”的思考。安陽市為此召開了全市黨員干部“轉作風、提效能”警示教育整頓大會，借此契機糾治一些單位、干部存在的作風問題。

而2022年的唐山燒烤店打人事件，從網上曝出監控視頻到28名涉案人員被判刑，前后只有3個多月時間，其間另有15名相關人員被立案審查調查，相關部門用一條條“硬核”通報及時回應輿論關切。一名法律從業人士告訴記者，如果不是媒體和公眾的高度關注，此事可能無法推進得這么快。“如今網絡傳播點多面廣，政府部門像過去一樣刪帖和堵塞言論方式已經行不通了，必須把握好處置時機，及時作出正確的回應。”

網絡輿論監督引發的行業整頓“后勁”仍在持續。2021年5月發生的“打投倒奶”事件不僅遭到輿論強烈譴責，也揭開了“飯圈”亂象的冰山一角。在節目平臺方和贊助商紛紛出面致歉之后，不少人追問此事最終該如何收場。為此，中央網信辦發布《關于進一步加強“飯圈”亂象治理的通知》，提出十項針對性措施，并且連續多次將整治“飯圈”亂象納入“清朗”行動，嚴防反彈反復。

“習慣在輿論監督下開展工作，是政府部門和黨員干部適應網絡時代的必然要求。同時，如何讓主流思想輿論牢牢占據主導地位，也是這個時代提出的重要課題。”某省紀委監委駐省委宣傳部紀檢監察組的一名干部表示。

人民監督權力的實踐多點開花

2022年6月，一起長江中上游特大非法捕撈水產品案在四川廣元一審宣判。應四川省高級人民法院邀請，30位全國人大代表、四川省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赴四川廣元開展調研視察，主要觀摩法院通過審判指引，為長江上游生態屏障保護提供法律支持。四川省律師協會副會長、四川達寬律師事務所主任陳澤剛作為省人大代表參與了此次調研。

陳澤剛還有另一個身份，他于2021年4月受聘成為四川省高院特約監督員。同期共有17名省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及來自省內各行業具有極強法律專業能力和參政議政能力的人士受聘成為特約監督員。加上2019年省高院首次聘請的31名特約監督員，這支隊伍已有48人。

過去的34年，陳澤剛的專業領域是投融資、經濟和職務犯罪案件辯護。在成為特約監督員之前，他就以“兩代表一委員”的身份參與過庭審旁聽、案件評審和執行案件推動等。“成為特約監督員以后，我接觸的范圍更廣了，旁聽過知識產權案件審判，觀摩過天府中央法務區的大熊貓國家公園生態法庭、成都金融法庭等。同時對訴訟當事人的權益平等保護，特別是方便未成年人、特殊困難群體訴訟方面提出建議。”

在陳澤剛看來，特約監督員制度為構建法律職業共同體提供了良好的支撐。“過去，我作為訴訟一方的辯護人，對法院的職業監督比較單一。現在通過深度參與，更加體會到了司法執行中的難點，以及法院為推行陽光、公正、科學、理性、文明司法做出的努力。”

2012年7月，最高人民法院印發了《最高人民法院特約監督員工作條例》，明確特約監督員的工作職責和履行職責的方式。此后最高人民檢察院也開始推行特約監督員制度。

2021年12月，浙江臺州市椒江區政協指導開展基層民主協商觀摩會，打造“民生議事堂”平臺樣板。

十年來，這一引入人民監督的制度性設計在公共領域多點開花。一些地方開始在稅務、行政執法、公共資源交易等領域探索特約監督員制度。

安徽合肥是試行較早的城市。2004年，該市印發《合肥市特邀行政執法監督員聘請暫行辦法》。2017年11月，該市出臺《合肥市公共資源交易活動特邀社會監督員管理暫行辦法》后，市公共資源交易監督管理局在庫監督員已有192人，累積抽取監督員3萬余人次，滿足不同項目對不同類型監督員的需求。

今年4月，新版《合肥市公共資源交易活動特邀社會監督員管理暫行辦法》印發，調整了社會監督員的門檻，監督招投標市場和投標企業也有了更多要求。

隨著時代的前進，制度也在改革中創新，在實踐中發展。2018年8月，中央紀委國家監委印發并施行《國家監察委員會特約監察員工作辦法》，2013年原監察部公布的《監察機關特邀監察員工作辦法》同時廢止。

一字之變體現的是權利、責任、義務的高度統一。伴隨著國家監察體制改革逐步深入，特約監察員制度已從中央逐步推行到省、市、縣。

“建議多開展一些與紀檢監察業務有關的知識培訓，提升特約監察員的履職能力。”“希望加大對惡意舉報、誣告陷害行為的查處力度，切實保護廣大黨員干部干事創業的積極性。”今年4月，廣西南寧市紀委監委領導班子走訪部分特約監察員，聽取特約監察員意見建議，加強雙方的良性互動。

十年來，公民旁聽人大常委會會議已成常態。早在2010年，杭州臨安市就出臺了《臨安市公民旁聽市人民代表大會和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會議試行辦法》，首度邀請普通公民旁聽常委會會議。同年還邀請市民代表參加市政協七屆四次會議。

2020年9月，時值臨安撤市設區三周年，臨安區政協邀請市民、委員參加“請你來協商民生政策融杭”專題協商活動。“自從撤市設區以后，市民卡和杭州接軌了，能在杭州各醫院預約掛號、就診、結算，購買景區門票，租用自行車，在圖書館借書，真正感受到了‘同城同待遇’。”勝利社區的居民董平分享了自己感受到的臨安融杭速度。

就在今年，上海、貴州六盤水、四川綿陽等多地人大常委會向公民發出了邀請。大連市人大常委會還首次邀請20余名高中生旁聽常委會全體會議和分組審議。

讓人民監督權力，讓權力在陽光下運行。十年來的生動實踐，讓人民更好地了解了政府，更廣泛地參與到政府管理中，確保人民賦予的權力始終用來為人民謀幸福。（文中部分人物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