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本刊全媒體記者 曾勛
“我本來以為機關單位普遍存在‘浪費’現象,比如打印紙不在乎用量,食堂天天大魚大肉,吃不完都倒掉了。但是現實并不是這樣。”去年到某省應急管理廳入職的王丹向記者談起“想象”與“現實”的差別,不禁感嘆如今機關單位在“節約”這件事上下足了“繡花”功夫。
每天,單位所有人員都在手機上登錄OA辦公系統,登記下一頓的用餐情況,后勤部門根據就餐人數準備下一餐的伙食。應急管理廳由于工作特殊,加班加點是常事,以前訂加班餐或是領取泡面等物資,流程往往較為粗糙,由于對申領數量不精確,有時會造成物資的浪費。如今通過線上線下同時嚴格登記,用多少領多少,保證了物資充足而不浪費。
“這樣的細節還有很多,比如文件都要求雙面打印,辦公區設備全部實現了綠色化采購,從源頭做到節能減排。”王丹說,最大的變化還是大家的節約意識增強了,短距離出行基本選擇騎共享單車,夏天辦公室的空調溫度設定在26攝氏度以上。“光盤”、節能、節約、垃圾分類這些詞匯已然深入干部的腦海,落實到“政府過緊日子”的自覺行動中。
十年來“過緊日子,節用裕民”的理念,讓地方政府治理思路發生了深刻的變化。當下,資源短缺成為世界性問題,在“節約型社會”的話語背景下,“節約型政府”建設已成為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重大課題。在持續高壓的“浪費懲處”之后,如何節約促進、推行預算會計和盤活閑置資產成為各級政府面臨的考題。
習近平總書記強調:“黨和政府帶頭過緊日子,目的是為老百姓過好日子,這是我們黨的宗旨和性質所決定的。”
2013年,李克強總理的“約法三章”受到中外媒體的熱捧和民眾的熱議。當時,十二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勝利閉幕,李克強回答中外記者提問時指出:“本屆政府任期內,一是政府性的樓堂館所一律不得新建;二是財政供養的人員只減不增;三是公費接待、公費出國、公費購車只減不增。對這三條,中央政府要帶頭做起,一級做給一級看。”
根據財政部公布的中央本級“三公”經費預算、決算數據,2012年中央本級“三公”經費支出合計74.25億元,比預算數減少5.59億元。2021年,支出數為26.81億元,比預算數減少25.06億元。
“要讓人民過上好日子,政府就要過緊日子”,十年來,這句莊嚴承諾從中央落實到基層。不過,改革都會經歷“陣痛”,在基層愈加明顯,四川南部某鄉鎮黨委書記楊義對此深有感觸。
十年前,楊義還在市級機關工作。當時,中辦、國辦發布《關于全面推進公務用車制度改革的指導意見》和《中央和國家機關公務用車制度改革方案》,各級黨政機關將發放公務交通補貼,中央國家機關的補貼標準為司局級每人每月1300元,處級每人每月800元,科級及以下每人每月500元。
“有的地方和部門走了一些彎路。”楊義回憶說,該市個別機關的領導干部因為“不習慣”新政策,便沒有執行落實,有的領導干部既坐公車又拿補貼,造成變相腐敗。后來,該市紀委展開公車亂象治理,查處了幾名違反規定的領導干部,通過嚴格的約束和管理,終于剎住了公車改革中的亂象。
徹底根治陳規陋習,思想觀念的改變最難。對此,阿壩州機關事務管理局公共機構節能科負責人雍懿也有同感。2019年10月,國家發展改革委印發的《綠色生活創建行動總體方案》一時引起各級機關單位熱議,其中明確“節約型機關創建”是首要任務,同時要求以政府部門為主導,不斷完善引導人民向綠色生活方式轉變。雍懿就是在當年從阿壩州機關事務管理局其他科室調到公共機構節能科的。
阿壩州公共機構節能工作起步晚,基礎薄弱。“阿壩地廣人稀,自然生態本來就好,大部分行政機關和參公單位都沒有安裝空調,最多也就是冬天烤烤電爐,在節能減排上,我們并沒有太大的壓力。”雍懿說,當時面臨的問題是個別部門和干部對開展公共機構節能工作的重要性認識不夠、基層節能工作具體經辦人員變動大、科室人手嚴重不足等。
針對這樣的情況,雍懿先是系統學習了相關法律法規,然后創建了專門的QQ群和微信群,隨時在線解答和指導各部門在創建節約型機關過程中遇到的疑難問題。
“下班后記住關燈”“請負責人檢查垃圾分類投放是否符合《阿壩州州級公共機構生活垃圾分類實施方案》”……雍懿每天不厭其煩地在群里提醒注意事項、講解政策細節,成為阿壩州黨員干部熟知的“細節控”。隨著時間的推移,機關單位工作人員有了自覺的節能減排意識。
2022年4月,四川省機關事務管理局、四川省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廳授予100個單位“四川省節約型機關建設先進集體”稱號、200名個人“四川省節約型機關建設先進個人”稱號,雍懿就是“先進個人”之一。
節約理念改變著人們的潛意識,讓機關多了不少“細節控”和“技術帝”。合肥市某機關紀檢委員曹峰向記者表示,創建節約型機關涉及不少技術問題,如果自己對這些技術一竅不通,就談不上監督。
在一次例行檢查中,曹峰與該機關事務管理中心的人員發現該機關辦公樓的配電系統老化,投入使用的時間年限超標,因電容負載率不足等問題造成線路損耗,電費支出大大增加。通過研判,他們采用電磁式電壓質量優化裝置設備,減少電能消耗,這套裝置可以為該辦公樓每年節省10萬元左右。
2022年6月,湖南郴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公開開庭審理江永縣原縣委書記周立夫犯受賄罪一案。在此之前的“雙開”通報中提到,他盲目舉債,鋪攤子、上項目,搞勞民傷財的“形象工程”“政績工程”。江永縣曾是湖南省級貧困縣,時任縣委書記周立夫不顧縣情大搞面子工程,光縣城文化廣場景觀工程就花去6000萬元,其中12根大理石圖騰柱耗資1200萬元,而當時江永縣的年財政收入只有3億元。
近年來,在“政府過緊日子”的基調下,不少地方仍然出現了地方領導不顧當地現實,大搞勞民傷財的“形象工程”“政績工程”的情況。比如,湖北省荊州市巨型關公雕像、貴州省獨山縣“天下第一水司樓”等,都引起了輿論熱議。
隨著地方政府債務被戴上“緊箍咒”和問責懲處的震懾加大,“政府過緊日子”的要求,逐漸轉向推動建立節約型財政保障機制和綠色生態發展觀的轉變上來。黨的十八大以后,從中央到地方狠剎違規興建樓堂館所歪風,《中國共產黨紀律處分條例》對于違反辦公用房管理等規定,決定或者批準興建、裝修辦公樓、培訓中心等樓堂館所等行為作出了處分規定,為決策者套牢“責任緊箍咒”。
不過,某些地方仍存在決策偏差的問題。2022年9月初,國務院第九次大督查第十一督查組在湖南省耒陽市督查發現,自2005年以來,該市累計投入資金2.2億元,建集中式供水工程579處,但28%運行情況一般,7%運行艱難收不抵支,5%閑置停用,部分村民飲水安全仍沒有解決。
原來,當地的一些飲水工程早年間以“村民飲水不安全”為由立項,近年又以“農民沒有需求”等原因被報廢或閑置。理由前后矛盾,暴露出一些領導干部“決策拍腦袋,事后拍大腿”的現象。
對于這種情況,四川某市自然資源和規劃局的一名領導干部認為,一方面是因為個別領導干部“政績觀扭曲”,另一方面是城市規劃建設缺乏連續性,權力“接棒”后,新上任的領導變道了,甚至出現背道而馳的情況,造成資源的大量浪費。同時,這某種程度上也是“一把手”權力不被制衡的結果。
2021年4月,國務院發布《關于進一步深化預算管理制度改革的意見》,提出要更好地落實預算法及其實施條例的相關規定,規范預算支出管理,推進財政支出標準化。要求地方結合公共服務狀況、支出成本差異、財政承受能力等因素因地制宜制定地方標準。
上述領導干部向記者回憶起該市某處河濱公園改造的故事。當時該市相關工作會議上出現了兩種不同的意見,一種意見認為公園建設流行大改造、大景觀,應該投入大量資金開山辟路;另一種意見則認為需要保留山體和遺跡,打造符合地方地貌生態的小景觀。在這次會上,該市一把手并沒有表態,而是多次強調“再多評估一下”。之后,相關部門展開民意調查,最后選擇在已有地貌生態的基礎上打造小景觀。公園建成后,贏得不少市民的青睞,一度成為當地的“網紅”打卡地。
“所謂節約型政府,其實是權力收斂型的政府,要求在經濟運行、社會建設過程中,對資金、資源、能源實行合理減量化,對群眾負責,尊重民意,履行好政府的職責。”這名干部說。
“在實踐中,政府決策的失誤一般會造成人力、物力和財力的巨大浪費,是同節約型政府建設相對立的。”學者張國認為,政府決策的科學化也要求進一步提高民主化的水平,注意虛心聽取社會各界的意見,尤其是要傾聽社會弱勢群體的意見,使得政府決策真正建立在掌握全面信息的基礎上。
如今,不少地方政府將探索建立事前績效評估機制作為政府優化財政支出結構,提高資源配置效率和使用效益的有效方法。
“只考慮節省不考慮增收不是積極的節儉。”在復旦大學國際關系與公共事務學院教授李春成看來,善治必儉,把有限的資源用到刀刃上、高效地進行公共治理或提供公共服務,這是一種“高級節約”。李春成認為,盤活財政存量資金和閑置資產是政府目前“開源”的最佳措施,“建議地方黨政領導在吃透中央有關政府和社會資本合作的相關政策的前提下,熟練掌握各種PPP政策工具……發揮財政資金的引領、保障與催化作用。”
蘇州澄湖半島旅游度假區陽澄湖大道南側的一棟爛尾樓,因為其占據較好的地理位置卻爛尾多年,時常引起當地人議論。原來,這棟大樓名為首創嘉凈環保大廈,是村鎮環保產業的科研創新和“互聯網+”新型技術的研發和企業孵化地,項目于2014年土建封頂后,由于種種原因停工了。2021年底,度假區產業、建設部門聯合輔導業主制定詳細工作計劃時間表,沉寂了近7年的工地又恢復了熱鬧。
“創新與節約,并不矛盾,有為政府,必定是雙管齊下。”一名蘇州干部告訴記者,首創嘉凈環保大廈能夠順利、迅速地復工,是由于蘇州市在疫情等不利形勢下,做出了大膽嘗試,出臺了《蘇州工業園區產業用地更新三年攻堅行動方案(2021—2023年)》。該方案旨在促進土地高效集約利用,實施有效的激勵政策,盤活閑置地塊,提高載體資源利用率和各類市場主體參與的積極性,與今年5月國務院辦公廳印發的《關于進一步盤活存量資產擴大有效投資的意見》提到的優化資產結構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對基層政府來說,將閑置資產變“遺忘”為“創收”,考驗的是領導干部的細致、膽識和創新能力。在眉山市仁壽縣曹家鎮東聯村,一處充滿鄉村風情的民宿被鮮花環繞,精美的油紙傘讓游客感到無比愜意。原來,這里是閑置的村辦公室。東聯村黨總支書記劉飛蝶介紹說,村級建制調整后,曹家鎮原東聯村與原梨園村合并為東聯村,原東聯村的辦公場所就成了閑置資源。
“基層領導干部不作為,就是對權力的浪費。”當地一名干部談到閑置辦公室變“網紅”民宿時說,“一開始我們心里也沒底,怎樣盤活閑置辦公室。后來我們征詢上級部門的意見,借鑒東部發達地區的一些做法,探索出‘黨總支+公司+農戶’的利益聯結機制。”
“盤活鎮村閑置公有資產,不能只為了盤活而盤活,還要問需于民,問計于市。”仁壽縣財政局負責人張峰表示,仁壽縣還將打破各行業系統、行政區劃、行政級次間的壁壘,實現鎮村公有資產盤活的長期性和可持續性。這種做法也受到四川其他市州、區縣的借鑒,探索出“閑置資產+農旅融合”的發展模式。
“節約能源資源工作常講的‘管理節能、技術節能、行為節能’,概括了節約能源資源的幾個途徑。”曾任國家機關事務管理局公共機構節能管理司副司長的宋春陽表示,節約型機關創建工作不能停留在現有成績上,要把節約習慣的養成和堅持作為努力方向,適時調整工作目標,完善制度措施,形成長效機制,不斷提高節約型機關創建水平。
“政府主動過緊日子,保障群眾過好日子”,這份鄭重承諾已經兌現,并且仍在繼續兌現。(文中部分人物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