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記者 李曼
盡管已經98歲高齡了,他依舊在治病救人的路上。
他就是我國著名內科血液學專家、中國工程院院士王振義,也是2010年度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獲得者。
每周四,上海交通大學附屬瑞金醫(yī)院(以下簡稱“瑞金醫(yī)院”)血液科病區(qū)的一間大辦公室,都會聚來一桌子的醫(yī)學專家,其中就有王振義。這別開生面的場景可不是普通的專家會診,而是瑞金醫(yī)院血液科有名的每周四“開卷考試”現場。
王振義曾給學生們提過一個要求:每周都要把臨床上遇到的最疑難病例拿來“考”他。2003年至今,這場“開卷考試”已堅持了19年,而他就是每周四的考生,風雨無阻。針對收治的病人案例和學生提出的疑難雜癥,王振義都會在查閱資料后,和大家討論處理方案。
對于大都數的老年人來說,含飴弄孫、頤養(yǎng)天年就是幸福的老年生活,但對于王振義來說,能夠救助病人才是他生命里最大的享受。
白血病俗稱“血癌”,二十世紀中期,急性白血病被全世界公認為絕癥,其中急性早幼粒細胞白血病最兇險、病程發(fā)展最迅速,致死率極高,病患化療后5年存活率只有10%—15%。當時,盡管全世界的診療專家都在研究治療方案,卻遲遲沒有奏效的結果。
1959年,王振義初入白血病病房工作,僅僅半年時間里,他就親眼目睹59位急性白血病病人痛苦離開。看著病患備受折磨,自己卻束手無策,王振義十分痛心,也更加堅定了心中攻克白血病的信念。在那個“談白血病色變”的年代,他瘋狂汲取血液知識。除去治療病患的時光,他成為了一只書蟲,書本、論文、病例,從國內的資料典籍啃到國外的最新著作,年復一年。1978年,以色列專家發(fā)表的一篇研究論文傳到了中國,其中證明在一定條件下,白血病細胞能夠發(fā)生逆轉變成正常細胞。王振義眼前一亮,他認為這種誘導分化的方式,是一條令腫瘤細胞可以“成長”為健康細胞的最現實途徑。面對技術、信息、設備、人員匱乏的研究困難,王振義帶領幾名研究生默默開啟了急性早幼粒細胞白血病的誘導分化研究,開始尋找分化誘導劑。
在一次學術會議中,王振義了解到硫雜脯氨酸在治療頸部腫瘤可以起到明顯效用,他馬上找來藥物進行實驗,結果卻差強人意。雖然其作為誘導劑可以起到一定作用但是并不能治療白血病,歷時三年,這項研究最終宣布失敗。但王振義并沒有因此放棄,繼續(xù)尋找起“規(guī)勸”白血病細胞向好的“老師”。1983年,王振義再次從外國文獻中發(fā)現了線索,維甲酸類藥物中的十三順式維甲酸可以誘導分化治療腫瘤,他又立即著手研究工作。當時,上海第六制藥廠生產的全反式維甲酸是全國唯一能找到的維甲酸類藥物,并且,這還是一種用于治療痤瘡的外涂式軟膏。在仔細分析了兩種藥物分子式的細微差別后,王振義決定就用全反式維甲酸來做實驗。經過反復實驗證明,全反式維甲酸可以使得急性早幼粒細胞白血病的白血病細胞從惡性轉為正常細胞。但是,在過去的治療方法中,對付癌癥,從來都是切除或者化療殺死癌細胞,誘導分子治療癌癥的方法從來沒有人實際應用過。
1986年,“001”號病例出現了,在上海兒童醫(yī)院的病房里,躺著一個5歲女孩,她身患急性早幼粒細胞白血病,病情兇險,正與病魔做著最后的較量。了解到詳細情況后,王振義提議,試一試他的治療方案——全反式維甲酸誘導分化療法。此想法一經提出,就引起了眾人的強烈反對,因為這種療法沒有經過臨床實驗,誰也不能保證會出現什么意外。但王振義依舊堅定著他的想法。看著危在旦夕的女兒,小女孩的父母抱著最后一線希望同意了治療方案。
奇跡就這樣出現了。在使用全反式維甲酸治療一周后,小女孩的體溫下降,身體各項指標趨于正常,病癥明顯好轉;一個月后,白血病最終達到完全緩解。“001”號病例的成功治愈,給所有人帶來了信心。這一年,王振義帶領團隊一共收治了24位病人,其中23例得到完全緩解,剩下的1例加上化療也得到了緩解,完全緩解率達到90%以上。這樣的治療效果在當時的醫(yī)療條件下堪稱奇跡。
此后,王振義又與他的學生一起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全反式維甲酸聯(lián)合三氧化二砷”的治療方法,成功讓患者生還率從10%提高到了97%。這種曾被視作最兇險白血病的急性早幼粒細胞白血病,成為世界上第一個可被治愈的白血病,這一成果被譽為“上海方案”。王振義也因此獲得國際腫瘤學界最高獎——凱特林獎,被評委會譽為“人類癌癥治療史上應用誘導分化療法獲得成功第一人”。
偉大的人并非生而偉大,而是越活越偉大。王振義并沒有為全反式維甲酸誘導分化療法申請專利,而是選擇將其公開,讓更多患者可以以低廉的價格受益。有人說人性最大的考驗就是利益,可是他卻用“至善之心”告訴我們答案。
正因為沒有申請專利,全反式維甲酸在全球范圍內進入了快速轉化通道,2015年,一名美國母親在白血病治愈后得知治療方案是一名中國醫(yī)生發(fā)現的,幾經周折找到王振義的地址,寫來感謝信;愛爾蘭作家希內德·格利森曾在采訪中表示:“我之所以還活著,要歸功于一位叫王振義的上海醫(yī)生發(fā)現了一種叫ATRA的藥物,極大地提高了生存率。都柏林的血液學專家告訴我,如果沒有這種藥物,我的生存機會將只有20%,所以非常感謝王醫(yī)生。”
王振義曾在采訪中表示:“病人好了是我最大的安慰。”如今,這種被患者稱為“特效藥”的口服黃色小藥丸,一盒僅290元,且已納入醫(yī)保,而類似的腫瘤治療藥物動輒上萬元起。
“余于正當診金之外,絕不接受不義之財。”這是王振義大學畢業(yè)時的宣誓詞。面對接連不斷的榮譽和獎金,他抱有無比平淡的態(tài)度,一心只想鉆研醫(yī)學科研,將研究成果造福人類。他把榮獲的獎金悉數捐出,或用來給學生做科研經費。在王振義看來,醫(yī)生追求的是崇高的境界,為人類健康作出貢獻,不計較名利。
瑞金醫(yī)院的“開卷考試”,不光是王振義鼓勵后生用最難的病例來挑戰(zhàn)自己,而且這也是一場生動的教學過程。
在每一場周四的“開卷考試”中,王振義從來不會賣弄學問,直接提交答案,而是讓“老師”們先作答。依慣例,考試先由一名年輕學生作病例匯報,在介紹病例情況的過程中,王振義時而低頭在小本子上記錄著什么,時而向“老師”提出問題……這期間,王振義還會直接跑去病區(qū)探望這名患者。在外行眼里,仿佛是醫(yī)患之間的輕松寒暄,而內行則秒懂,“王老師這是在查房,尋找蛛絲馬跡,來求證自己心中的答案。”
果不其然,王振義回到會議室后,不忘跟學生們交代,“病理診斷絕對不是光看看顯微鏡,一定要結合臨床!從前我們醫(yī)院就有一個病理醫(yī)生,每次要下病理診斷前,先去病房看望病人,看臨床上是否符合這個診斷結果,符合了才下病理診斷。單單有病理結果,不結合臨床表現,離開病人,搞不好的。”
這看似是一場“考試”,實則是王振義在培養(yǎng)青年醫(yī)師們思考問題的能力。他通過“考試”將自己的經驗與學問傳授給學生,不但告訴學生自己的結論,更重要的是毫無保留地告訴大家他是怎么通過文獻檢索、檢驗結果、臨床表現等細節(jié)層層遞進,在融會貫通后得出一個方向。比起問題的答案,王振義更注重教會學生尋找答案的過程。毫無疑問,這是一種效果顯著的課堂教學。
為了充分備考,王振義常常不分晝夜,為了找答案,還在半夜里起來摔過兩跤。“有時候也有答不上的題,找不到‘答案’會很難過,會一直想,有時候半夜想到了,會爬起來,打開電腦查,找答案。”他解釋道,“但是,我不先做好學生,又怎么能做一位好老師,好醫(yī)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