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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橋流水人家的蘇州老城區,也是玉雕師丁醒的工作室所在地。
說起玉石,大家第一印象便是和田玉,而玉石中的新貴南紅卻很少為人所知。
很多人只知道他的別名——南紅瑪瑙,以為它是一種舶來品。其實,恰好相反,南紅是中國特有的玉石種類,比和田玉更“中國”(顏色是中國人喜歡的代表吉祥的紅色);比和田玉更稀缺,因而在歷史上曾引起過追捧熱潮,以致所有南紅瑪瑙早在清朝乾隆期間就開采殆盡。
近年,因為云南保山、四川涼山等地又有出產,因而再度流行起來。因產自中國南方地區,而被玩家冠以南紅之名。材質有和田玉一般溫潤的肌理,但顏色卻是一抹喜氣的中國紅。在和田玉的原料逐漸枯竭的當下,南紅逐漸成為玉雕工匠們的新寵。
如果單看外表,相王弄似乎是蘇州老城區一條最普通的小巷:中間是寬不過七八米的機動車道,兩邊是高不過三四層的灰瓦白墻小樓,長也不過五六百米,并不算冷清,但絕對說不上熱鬧。但這條巷子卻有著極大的來頭,據說是為紀念伍子胥筑闔閭城的功績而得名。
闔閭城是蘇州城前身,而伍子胥則是闔閭始建者,而相王弄又是以伍子胥之名。因而從這個角度講,來相王弄尋訪,就有了懷古憑吊的味道。我看著相王弄里門可羅雀的店面,正欲泛“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酸勁時,卻被同行的手工達人強行“鎮壓”了:你可別小瞧了這條小巷,它卻是蘇作手藝人最集中的地方。僅做玉雕的作坊就有上千家,是全國玉雕最大的集散地,是全國玉雕愛好者心中的圣地。

丁醒在工作臺上專注雕刻南紅。
這時我才醒悟過來,仔細瞧那些店面的招牌,果然,那些招牌絕大多數是以“玉”“石”之名。隨便走進一家玉器店,店主迎上來說的第一句話,不是問“要哪一件”,而是“要多少”。我嚇得連忙揮手示意我非土豪,店主立馬還了一個“你非土豪來此作甚”的眼神。和店主交流后才得知,相王弄就是玉雕的大觀園。相王弄的每一個玉雕門面,站在門面背后的是少則幾人多達上百人的玉雕團隊;每一位進店看貨者,都不是普通的玩家,他們絕大多數都是全國各地的玉雕批發商,背后有著成千上萬的玉雕愛好者。
“原來這兒都是土豪啊!”這時我才回想起來我們停車的那狹窄卻收費奇高的停車廠,停滿了掛著各省車牌的豪車,原來他們都是來相王弄把玉雕當買石頭一般買的玉雕批發商啊!
相王弄的主干道是機動車道,雖然名字很古樸,但是卻少了幾分江南的味道。直到同伴帶我穿過一條名為東燒香的小橋走進相王弄的支巷,這時我才仿佛真正來到了江南。支巷只有兩米來寬,空中懸掛和飄揚著各式各樣的玉雕幌子,把巷子原本就不開闊的空間擠得水泄不通;巷子兩邊是鱗次櫛比的玉器店,每一家玉器店的墻壁上都掛著尋玉匠的招工啟事;巷兩邊則停著密密麻麻的電動車,車主都是在巷邊玉石店上班的玉匠——整個相王弄支弄,從天空到巷壁再到巷子都被塞得嚴嚴實實。但還經常有電動車從我身邊風馳電掣地開過,他們便是送快遞的小哥,正在把相王弄新鮮出爐的玉雕發往全國各地。
我在相王弄的主干和支弄里來回搜尋,但是卻始終沒看到南紅作坊的身影。這時我才回想過來,我們來的是相王弄,是專業賣玉雕的地方。來這兒尋南紅,是不是犯了南轅北轍式的錯兒?這時同伴開始用他專業的蘇州達人身份教育我這偽專業手工愛好者:南紅在行業劃分上,也被歸到玉雕的范疇。蘇工,為了區別傳統的玉雕和新崛起的南紅,通常把前者稱為“白玉”,后者稱為“紅玉”。相王弄里“紅玉”難尋,最主要的原因是“紅玉”崛起才幾年,而“白玉”已有幾千年歷史。“紅玉”勢頭再猛也敵不過“白玉”千年積累的底蘊。因而,相王弄里尋南紅,我們還得有火眼金睛才行。

丁醒南紅作品

丁醒在南紅料上畫稿準備雕刻。
終于,眼前出現了一條典型的蘇州小河,跨過仿古的石拱橋,同伴手指指向了河邊一棟被常青藤爬滿的二層小樓。我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看清幌子上的字——“石醒軒”。
作坊幌子旁邊的墻壁上,與相王弄其它玉雕作坊一樣掛著招工、收學徒的廣告。與大多數玉雕作坊店面都開在一樓不同,石醒軒的店面開在二樓。從街道要進入店面必須扶著刷著紅漆的扶梯,腳踏鋪著紅地毯的臺階——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標志顯示這是一家做南紅的作坊,只有這兩抹紅色自然而然地讓人和南紅產生聯想。
店面只有十平方米,店內櫥窗里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南紅雕件。沿河一面的墻壁上開著一扇小窗,春天和煦的陽光夾著河風落在寬闊的工作臺上。一位身著條紋衛衣的短發青年正在工作臺邊,手中拿著一塊紅色的石頭仔細端詳。當濕潤的河風和溫暖的陽光落在紅色的石頭上時,他似乎來了靈感,拿起桌上的鉛筆在石頭上輕筆勾勒。手起筆落,才兩三分鐘,石頭上就出來一幅溫婉如仙的素描仕女圖。
眼前的青年名為丁醒,是一位生于1988 年的南紅雕刻師。雖然年紀輕輕,卻已經是入行十余載的老藝人。仕女圖完工后,丁醒把手上的紅石頭放入工作臺上的木托盤中。這時我才發現,木托盤中大大小小的紅色石頭竟然有二三十塊之多。有的繪了花鳥,有的圖案是水鄉風情,但各種風韻萬千的美人兒則占了大多數。
丁醒的手在木托盤里翻來翻去,最后選定了一款雕有太白醉酒圖案的南紅放在手中,端詳著手上的南紅,丁醒開始說自己和南紅的故事。
丁醒訴說自己的從藝經歷,就像傾訴他談過的一場戀愛。但南紅卻不是他的“初戀”。他和石頭的戀愛是從2004 年開始的,那時丁醒才16 歲。16 歲的丁醒沒有選擇和同學們一樣參加高考,而是到舅舅湯繼文的玉雕作坊做學徒,湯繼文是江蘇省級的玉雕大師。

在舅舅的玉雕工作室一呆就是五年,舅舅所有能教的丁醒都已經學會。丁醒覺得是時候出師門去闖蕩,檢驗一番自己的學藝成色了。2009 年,21歲的丁醒只身來到上海。選擇上海,是因為海派玉雕風格在全國獨樹一幟,丁醒想把海派技法融會貫通。更重要的是,海派有玉雕界雕美女的頂尖高手吳德生,丁醒想通過和高手過招來提高自己的“功力”,讓技法爐火純青。
丁醒沒有選擇投身吳德生門下,而是選擇了一家不知名的玉雕廠當學徒。因為通過觀摩以吳德生為首的海派玉雕高手的作品,丁醒發現這些玉雕大師之所以能雕出精美的玉器,是因為他們都有高超的繪畫技巧。正好玉雕廠旁有一家美院高考培訓班,玉雕廠下班時,培訓班才開始上課。于是每天在玉雕廠一放下刻刀,丁醒就背起畫夾往培訓班跑。
“在培訓班當了一年的旁聽生,是我玉雕生涯最難忘的時光。我訓練畫幾百張繪畫才得來的構圖技巧,后來成為我南紅創作中最大的資本!”丁醒放下手上的筆,端著木托架上畫好素描的南紅下樓,把我們帶到一樓的南紅雕刻室。
蘇州的玉雕工坊還像以前一樣保持著前店后坊的格局,丁醒的作坊也不例外。只不過“后坊”設在一樓。一間十五六平米見方的房間,擺了兩排共計十多臺雕刻臺。十來位南紅雕刻師正拿著刻刀聚精會神地雕刻。
南紅雕刻和玉雕制作一樣,分為畫稿、雕刻、打磨、拋光幾個環節。別的工作室畫稿需要先專門畫在紙上,再按紙上的圖案臨摹在南紅上,而丁醒藝高人膽大,直接在南紅上畫稿。丁醒因為經過海派玉雕的洗禮,設計前衛,畫風新穎,又兼具蘇州工雕刻細膩,線條優美的特質。又因為他是從雕白玉轉到南紅的,所以既擅長雕刻那質純脫俗的白玉,又能刻畫出南紅那天然色彩與材質交融一體的絕妙特質。因而工作室自創立之后就發展迅速,已經成為了蘇州玉雕界特別是南紅圈中最矚目的新星。

李棟是蘇州南紅界元老級人物,見證了南紅熱的興起。

李棟南紅作品《普化天尊》

李棟南紅作品《花仙子》
丁醒原本計劃做一個海派玉雕師,但是考慮到雕美女是自己的主攻方向,而玉雕美女,上海已經有一個吳德生了,正好蘇州玉雕界南紅熱行起,“成為南紅界的吳德生也不錯啊!”于是2012 年,丁醒又只身來到蘇州,在相王弄這臨水枕橋的地方開起了自己的工作室。工作室名為“醒石軒”,一是因為自己名字中有一個醒字,二最重要的是寓意整個南紅的現狀:眾人以為南紅是一種全新的工藝品,其實南紅在中國歷史上一直是最名貴的寶石之一。只不過南紅的傳承過程中出現了斷層,因而不像白玉那樣為國人所知罷了。
在這間臨河枕橋的工作室,丁醒取眼前意境雕出的南紅作品《水鄉情》榮獲蘇州玉雕最高獎“陸子岡杯金獎”;同年,自己雕的南紅美女圖《貴妃醉酒》榮獲首屆中國蘇州民間藝術銀獎。經過十多年的堅守,丁醒終于迎來石頭蘇醒時。
蘇州是全中國南紅制作最發達的區域,而相王弄又是整個蘇州南紅最集中的地方,但是走在相王弄街頭,尋南紅這抹亮麗而喜慶的中國紅,還是一件費力勞神的事情。不是相王弄做南紅的作坊少,而是做白玉的作坊太多了。相王弄一主一支兩條街道上,做白玉的作坊竟有上千家。但是專業做南紅的作坊甚至不足白玉十分之一。只因為以和田玉為代表的白玉,在中國人心中的地位太超然。
“南紅之所以能突然紅起來,不是因為白玉衰落了,恰恰相反,是因為白玉太瘋狂了,石料太貴,逼得我們手藝人不得不另辟蹊徑!”在十全街最核心地帶,李棟坐在自己的“手藝人玉雕工作室”侃侃而談。李棟,雖然也是一名80 后,但卻是蘇州南紅界的元老級人物,他的身份是蘇州市玉石文化行業協會南紅專業委員會副會長。

李棟南紅作品《降龍伏虎》
“南紅的通史,我可能講不好,但要講南紅的當代史,我還是有發言權的,因為我和我的工作室見證了南紅熱的興起!我和我的工作室也正是因為南紅熱而成長起來的。”李棟望著辦公室櫥窗上琳瑯滿目的南紅擺件,那些擺件在空曠的辦公室燈光照耀下泛出紅潤的光澤,就像花園里盛開的鮮花——李棟的工作室雖然依然是前店后坊格局,但是已經慢慢脫離作坊概念,有了現代公司的氣象。
和丁醒一樣,李棟談論自己的南紅生涯時說,現代南紅,白玉雕刻是繞不開的主題。因為所有的南紅手藝人都孕育于玉雕業,李棟也不例外,他也是一個棄白玉而置身南紅的“叛徒”。
李棟直言自己從小就是叛逆份子。上學時同學都聽老師和父母的話好好學習,但是自己卻迷上了繪畫和雕刻。正好家旁邊就是徐州玉雕廠,于是逃課翻圍墻進玉雕廠看玉雕師們雕刻就成了兒時李棟的“幸福時光”。看著一件件精美的玉雕從雕刻師手中產生,李棟背離了父母從小灌輸的要“立大志”的理想,居然立志成為大家看來已經沒落的手藝人。李棟把自己成為手藝人的理想放在心里,卻害苦了身邊人:同學的板凳,鄰居家的墻,家里的家具,只要能刻的地方,李棟都留下印記。年長日久,李棟的一手雕刻功夫就在身邊人“怨念的眼神”下終于如火純青。
成為“蘇工”,緣于一次意外的蘇州之行。還在上高中的李棟逃課從徐州來到蘇州,一個偶然的機會,李棟在相王弄看到了蘇工玉雕。“我以前認為徐州玉雕廠雕刻的玉雕已經巧奪天工了,看到蘇州工的作品后,我才知道什么叫精致!”蘇州逃課之旅結束,回徐州后就輟學了。他只身一人來到蘇州,在相王弄開始了自己的手藝人生涯。在吸取百家之髓成為“新蘇工”后,終于2005 年李棟開出了一家名為“手藝人”的工作室,實現了自己兒時的理想。
創業和做純粹的手藝人不一樣,做手藝人,只要有“匠心”就夠了,但創業還得有市場嗅覺。“2006 年,我察覺到市場上出現了用南紅做的朝珠,材質極好,但是賣得極便宜,才幾塊錢一串。那時市場上白玉原料價格已經漲得讓手藝人不能承受了,于是我決定做個嘗試,用做白玉的手藝精雕南紅做擺件。結果,擺件一出來就被廣東人收走。我做多少,他們收多少。”李棟說話時眼睛放著光,仿佛回溯到那南紅最初剛興起的時期。
看到南紅巨大的市場潛力,李棟當機立斷,把自己的工作室的方向調整為南紅專業戶。他自己也只身前往南紅原產地。“那時的南紅便宜的驚人。南紅籽料才200 塊錢一斤,2009 年,我在西昌還買到過5 元一斤的石材。那候,南紅在眾人眼中就是一種紅石頭,根本沒人要!”李棟就是憑借著市場的敏銳,把自己做玉雕的手藝遷移到南紅上,掘到了自己的第一桶金。

李棟在工作室里埋頭畫稿雕刻。
如今,因為看到南紅的潛力,越來越多的玉雕藝人投身到南紅制作中來,不過因為經濟大環境的影響,瘋狂了近十年的南紅慢慢開始趨于理性。
如今南紅市場正出現兩級分化,高品質的未來有更大升值空間,而低端產品則被過度炒作,脫離了應有的性價比,所以非常考驗收藏眼光。

雕刻南紅
那怎樣所謂高品質?
一看料子。老南紅一般都是漢明時期傳下的,高品質新料則多見于四川涼山一帶。傳統的柿子紅、稀有的玫瑰紅、近似正紅的錦紅,都是品級高的顏色。裂紋少、質地完整則更優。
二看雕工。在資深收藏家看來,好的雕工遠遠比原料更值錢,以前南紅較少有出色的作品,如今受關注后,吸引了許多高水平的雕工和設計師,因此好的雕件也多了許多。
“不管市場環境怎么變,‘手藝人’專業做南紅的方向不會變,因為我對南紅的顏色有信心!”李棟指著櫥窗上的南紅興奮地說。
在李棟看來,隨著時代的發展,傳統文化會慢慢博得越來越多人的認同。我們所處的時代,也需要與時代精神相匹配的器物。而南紅,擁有不輸于白玉的肌理,但卻有著中國人喜聞樂見的中國紅。隨著中國風的流行,南紅必然會隨著代表中國人喜好的紅色一起成為“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