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里德里希·施萊格爾的浪漫主義反諷理論

○胡繼華 張 鑠

18世紀末，德國政治局勢動蕩，文化上經歷了“狂飆突進”運動的洗禮。誕生于此時的德國早期浪漫派，在歐洲掀起了一場充滿活力和變數的追求藝術與探索精神的思想熱潮，早期浪漫主義文學理論成為文學現代性的起源，自此西方文論從古典主義跨入新的歷史時期。“浪漫主義屬于公認具有永久現實意義的世界文化現象”[1]。作為德國早期浪漫派的精神領袖，弗里德里希·施萊格爾（Friedrich von Schlegel）曾為浪漫主義的基本原則做出了界定，他的思想理論對整個歐洲浪漫主義思潮產生了深遠影響。反諷是最貼近浪漫派的審美反思方式，任何一種對浪漫反諷的闡釋都需要從施萊格爾談起。

一、反諷的追蹤與溯源

反諷一詞，源自古希臘語“eironeia”。在西方詩學理論體系中，“反諷”有三層含義。第一，表示“佯裝”，即表象與現實并不相符，與“讓人上當的圓滑而卑下的手段”相近似。[2]有些人假裝蠢笨，但實際上言語直指關鍵之處，話中藏帶利刃，借助這種故意偽裝的方式徹底打敗對方。最早可以追溯至古希臘喜劇作家阿里斯托芬在作品中對伊隆的形象塑造。在論辯中，面對狂妄自大的阿拉宗，伊隆總是佯裝愚昧無知，讓對方產生錯覺，以達到不戰自勝。第二，作為一種發問技巧，以蘇格拉底式反諷為代表。蘇格拉底一生并沒有留下任何著作，他的言行保留在柏拉圖、色諾芬和阿里斯托芬的著作中，這位被神靈視為最聰明的人，一直是以一副無知的面貌與他人對話，他最引以為自豪的是對話時使用的“助產術”。柏拉圖曾經說蘇格拉底是一位反諷對話者（ironic interlocutor），因為蘇格拉底與他人交談時，總是以無知的姿態，詢問貌似尋常的問題。但蘇格拉底對自己有著清醒的認知，所以他會追問談話對象，并帶領其尋求真理，由此產生了“蘇格拉底式反諷”。蘇格拉底把反諷視為思維的典范，修辭的利器，以及哲學智慧的最高范本。正是柏拉圖筆下的蘇格拉底，使得反諷從西方古典喜劇的模仿嘲弄的粗俗中解放出來。第三，反諷作為一種修辭手段，即正話反說，又稱“羅馬式反諷”，為表達言與意之間的對立。早期的修辭術主要用于公共演講，修辭術可以讓演講者的論述更有信服力，觀點也更加生動。古羅馬時期，西塞羅（Cicero）、昆體良（Quintilian）將反諷引入演說。從此以后反諷固守古典傳統，直到德國早期浪漫派賦予其新的含義。

“浪漫派思想萌生于啟蒙時代和德國唯心論時代的土壤，既激烈批評啟蒙理性主義思想，反對社會革命、反對國家的世俗化走向、要求恢復中古貴族式或教士的倫理旨趣，另一方面又承接了啟蒙時代和唯心論時代的思想資源，推進審美個體主義原則：個體只不可重復、獨一無二的浪漫理念，是在唯心論思想的主體論基礎上的推進，要把個人主義上升為國家和社會的建構原則。”[3]18世紀末，法國大革命失敗，工業革命促進自然科學發展，人類思想史進入新的發展階段。世俗化沖擊著人們對上帝的信仰，理性主義將人們從蒙昧中帶出。伴隨物質生活水平提升，人們陷入了新的迷茫，道德信仰和人生價值被進一步割裂。社會陷入了二律背反的困境，現實和理想、科學與藝術，自我與他者、有限與無限充滿著矛盾與沖突。哲學的存在是為了認識自己和探索人生意義，這一宗旨顯然不符合科學的訴求。技術文明湮滅了人的內在靈性，科學思維禁錮了人們的思想方式，科學與哲學之間的矛盾在此時一觸即發。德國早期浪漫派實在無法忍受整個世界對神靈的褻瀆，無法接受生活中詩意部分的喪失，無法理解身邊充斥著機械化的解讀，浪漫主義的出現正是對18世紀啟蒙運動的反抗。面對人與自然分裂、人與自我分離，他們努力為人類尋找新的精神家園，以實現對現代文明的反思和批判。“浪漫主義具有兩個鮮明特點：首先是不愿接受資產階級現實；其次是脫離資產階級現實，向被虛幻地理想化了的中世紀倒退；這就大體上決定了它是一種反資產階級的思想體系。”[4]先驅者們試圖尋找新的思想理論，以彌合因近代工業發展所造成的人性與價值的分裂。“浪漫主義反諷”就是德國早期浪漫派為世界擺脫困境所開出的一劑藥方，浪漫主義是對現代性的第一次自我批判。

笛卡爾以“我思故我在”開啟了西方現代性哲學，自我何以認識存在成為哲學關注的焦點。各學派給予現代性哲學理解自我、解釋存在以多樣回答，經驗主義哲學認為經驗即存在，唯理主義哲學認為先驗即存在。康德哲學則調和了經驗主義和唯理主義的對抗，他認為人類理性和悟性是有限的，因此影響了人類的認知范圍。但康德不認同主體可以超越自身生成轉化力量，他一方面給予浪漫主義美學以哲學靈感，另一方面以嚴密邏輯論證了理性對主體的反思和規范。德國早期浪漫派以德國古典哲學為基礎，賦予浪漫主義精神以詩學性和思辨性，自此德國早期浪漫主義逐漸發展為一種真正的哲學意識形態。

嚴格意義上，真正的現代反思始于費希特，“自我的本質既不是主觀東西，也不是客觀東西，而是一種同一性”[5]。為了使本我與自我實現同一，費希特把人的認識和意志的能動性提升為本體論的實體，自我設定自我，自我設定非我，純粹自我可以認識一切，創造一切。自我通過反思設定自身，設定主體自我與設定對象非我于自身中產生割裂，相互對立。自我設定自我，即自我創造自我。自我設定非我，即人類是普遍的、具體的存在。

只有絕對自我的確立，才使得認識世界成為可能。“小施勒格爾、諾瓦利斯等正是用這種主觀能動力量的自我作為設定詩意世界的根據；小施勒格爾甚至想按照費希特所提供的哲學反思的動力性思維過程原則，去修正康德和席勒的審美學說，利用費希特的超驗反思的靈活方法去探究藝術和詩的自律領域。”[6]費希特突出人的主觀能動性，將其視為理解世界的重要依據，自我設定非我所遺留下來分裂和統一，他的思想引導了德國早期浪漫派的發展。施萊格爾認為，費希特所提出的理論是他所處時代最重要的事件之一，因為費希特解決了他所處時代的形而上學問題。

“一切都在我們之中；然而，我們的我只不過是我們自己的碎片。本我是我們經驗之我的根據，在某種意義上說，經驗之我就是本我，是還沒有十分完滿的本我（only not from all sides）。”[7]當純粹自我將自身一分為二分，轉變為自我和非我，此時統一性便不復存在。無限的純粹自我和有限的經驗自我相互對立的，個體與絕對之間存在著永恒的張力相互抗衡。為了實現二者的重新統一，費希特提出從無限設定有限，從絕對設定個別。因為費希特的思路并不可行，所以浪漫派詩哲們并不認同他的做法。施萊格爾更是指出費希特并沒有真正理解自我的主體含義：一是在費希特看來自我既包含主體也包含客體，施萊格爾選擇從有限設定無限，從個別設定絕對。純粹自我是原始的東西，是所有實在世界的最初的本原，自我可以在自身中成為自己。二是費希特關于自我只能部分地自我呈現，施萊格爾理解為自我的構成部分可以向自我呈現，主體并非自我創造。浪漫主義延伸出自我創造的主體，主體的認知地位即反諷。

施萊格爾質疑“一個巨大的深淵顯然要分離并分割無限和有限；統一、聯系環節的類型，以及從一到他者的轉化源自何處？這是個大問題，不僅是本體論上最困難的問題，而且是整個哲學最困難的問題。”[8]這是宗教和解放的問題，因為浪漫派試圖磨合詩與經驗、理想和現實、實然和應然之間的任何分歧。施萊格爾無意留心費希特形而上的哲學思辨，而是聚焦在美學上對藝術形式進行提煉。他將費希特的理論應用于自己的詩學理論體系中：“原本自我（Ur-ich）和在原本自我中包容一切者就是一切；除此之外一無所有；除了自我性之外，我們什么也不能假設，限制不單單是自我的暗淡反光，而是實在的自我；不是非我，而是反我（gegen-Ich），是你。一切都只是無限的自我性的一部分。”[9]他認為自我只是自我中的一部分，人類雖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但人生一世，僅能偏居一席，絕非永恒在場。費希特的思想對施萊格爾的重要意義在于，費希特關注人類的自由意識并將其視為重新思考的重點，同時賦予外在客觀世界以新的面貌呈現在世人面前，換句話說這個客觀世界是通過本我創造的，是與本我有著聯系的另一個非我。“反諷是浪漫派美學的最重要的美學原則和美學范疇。”[10]施勒格爾指出，哲學反諷的真正力量“在于揭露矛盾的存在和衡量真理的限度，因此它不只是一種破壞和腐蝕的力量，而是一種擴張和關聯的力量”[11]。

二、反諷的具象與實驗

“弗里德里希·施萊格爾是浪漫的反諷的真正發明者。”[12]任何一種關于浪漫反諷的闡釋都可以溯源至他，他率先提出了蘇格拉底的反諷。“蘇格拉底式的反諷，是唯一完全非任意的，完全有意識的偽裝。”[13]正是施萊格爾揭開了蘇格拉底的反諷姿態，并認識到以反諷為主線探索蘇格拉底的哲學思想。歐洲傳統修辭將反諷視為一種獨特的修辭方式，“在當時并非陌生的東西，但施萊格爾從中發展出的意義，那時尚無：將反諷浪漫化”[14]。他嘗試從哲學和文學等不同角度解讀“反諷”，并提出反諷是“對于世界在本質上即為矛盾、唯有愛恨交織的態度方向可把握其矛盾整體的事實的認可”[15]。反諷被施萊格爾看作解決有限與無限，掌握真理的途徑，此時反諷具有了哲學賦予的含義。

哲學是反諷的故鄉，人們應當把反諷定義為邏輯的美：因為無論是在口頭的還是筆頭的對話中，只要是在沒有進行完全系統化的哲學思辨的地方，就應當進行和要求反諷。[16]

后來反諷被蘇格拉底所采用，經柏拉圖發展日益演變為一種哲學式論辯形式。蘇格拉底反諷表現了人類經驗之中最為基本的矛盾性，它既相關于人的認知，又相關于人的言說。“很多古代和現代詩歌從整體到每一細節都呼吸吐納著反諷的神圣氣息。”[17]施萊格爾將蘇格拉底和柏拉圖反諷理論作為基礎，同時給予反諷以現代性的含義。

“在反諷中，應當既有詼諧也有嚴肅，一切都襟懷坦白，一切又都偽裝得很深。反諷出自生活的藝術感與科學的精神的結合，出自完善的自然哲學與完善的藝術哲學的回合。它包含并激勵著一種有限與無限無法解決的沖突、一個完整的穿搭既必要又不可實現的感覺。它是所有許可證最自由的一張，因為借助反諷，人們便自己超越自己；它還是最合法的一張，因為它是無論如何必不可少的。”[18]普通流俗觀念認為浪漫主義顛覆了古典主義，施萊格爾卻激活古典傳統為己所用。他從古希臘文學和戲劇中尋找反諷模式，康德和費希特為其提供哲學架構，人類的自我認知和不同觀察視角所帶來的差異性是人類意識發展的自然結果。重新觀照新古典主義美學，并非堅決地切斷文學的過去。

其實施萊格爾的反諷是對蘇格拉底反諷的繼承和發展，他和蘇格拉底都認為真理存在于人的自我心靈中，同時憑借反諷存在的矛盾和否定性來凸顯真理。正是由于蘇格拉底自知無知的反諷姿態，對其哲學方法產生了意想不到的結果。在施萊格爾眼中，柏拉圖的思想并非完整的體系，而是哲學對知識的渴求，也正是這種對話式的創作形式使其思想處于不斷解讀和永恒發展的過程中。蘇格拉底自知無知就是希望同民眾對話。交談之中蘇格拉底自我的認知逐漸加深，使其對自己的哲學思想更加自信。對話的文學形式，是哲學真理的本質呈現。

克爾凱郭爾指出“蘇格拉底的反諷是他的立場，除此之外，他一無所有”[19]，蘇格拉底把反諷歸于道德倫理，而施萊格爾對反諷進行浪漫化處理，“將反諷浪漫化，也就是說，他在人盡皆知的反諷中發現了完全不為人知的使用方式，他在熟悉中發現了陌生，一個具有驚人意義的完整世界”[20]。施萊格爾并沒有將反諷歸結于道德倫理，而是賦予其浪漫化表征，憑借他藝術家的身份，將反諷移植到藝術和文學作品中，在斷片集中討論理論，在哲學中尋找根據，在小說中加以使用。反諷一定程度上是一種悖論，它將顛覆的毀滅性和涅槃的創造性集于一身。浪漫反諷具有一種特殊的認知力量，施萊格爾的質詢方式超越了一切僅把交流視為傳播明晰觀念的模式，促使觀者在更為廣闊的語境下觀照萬物。反諷可以從哲學出發，但哲學不能充當反諷的角色。或許只有文學藝術中的詩可以代替反諷的部分作用。哲學的不足之處正是藝術的誕生之地，“哲學在哪里終結，詩就必然從哪里開始”[21]。在詩歌中人們可以感受有限與無限、絕對與相對，自此浪漫派將哲學層面的反諷帶入了美學領域。

（一）浪漫詩

浪漫派認為人生應該是詩意的人生，非平庸的。反諷帶給創作者自由的想象空間，“有一種詩，它的全部內容就是理想與現實的關系，所以按照有哲學韻味的藝術語言的相似性，它似乎必須叫做超驗詩……超驗哲學是批判的，在描述作品的同時也描述創作者，在超驗思想的體系中同時也包含對超驗思維本身的刻畫”[22]。超驗詩中包含著創作主體、行為和對象，行為介入打破了創作對象的獨立性，受到影響的創作對象卻帶給了創作主體以自由發揮的空間，這種毀滅與創造正是施萊格爾反諷的精神主旨。

“浪漫詩是漸進的總匯詩，即最能夠在被表現者和表現者之間，不受任何現實的和理想的興趣約束，乘著詩意反思的翅膀翱翔在二者之間，并且持續不斷地使這個反思成倍增長，就像一排無窮無盡的鏡子里那樣對這個反思進行復制。”[23]反思是對思考進行再次的考量，將之前的反思結果成為下一次的反思對象，如此周而復始，實現反思的再次反思。費希特將自我分化出非我，確立自我的同時，通過想象力衍生出非我。然后非我與自我結合，下一次的分裂繼續發生，新的非我設定新的自我，反反復復。后來費希特設定了絕對自我，無限的反思就實現了停止。浪漫主義首先需要解決的問題是，如何把周遭客觀性表面上的隱秘和壓迫轉變為普遍的具有生命意義的人。此時，自我與其他自我及整個世界相連的結合成了哲學的中心問題。施萊格爾根據無限（本我）和有限之間的關系提出了這一疑問。費希特關心的是反思的過程，而施萊格爾關注的是反思的無限性，并且如何把這種無限性發揮到極致。

當藝術家進行藝術創作時會超越主觀和客觀，以一種超然于物外的姿態觀賞自己創造的藝術世界。施萊格爾所提倡的反諷是一種對世界的反思，反思是反諷的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反思的同時也是對自身的否定。“只有浪漫詩才是無限的，一如只有浪漫詩才是自由的，才承認詩人的隨心所欲容不得任何限制自己的法則一樣。”[24]當創作主體具有反諷意識時，就在創造、反思、反思之后再反思中沒有盡頭的繼續下去，作品的內容得到了延伸。“詩單靠自己也能從這個方面（反諷）把自己提高到哲學的高度，而不是像修辭學建立在嘲諷的地位上”[25]。浪漫主義反諷中所特有的自由肆意的創作精神和理想意識，正是對理性主義所鼓吹的那種充斥著教化與應用的功利藝術觀的徹底改造。

浪漫派曾提出人生朝向詩意，在詩歌的世界里，沒有矛盾、對立、庸俗，人們可以獲得絕對的自由，從而把握時間的永恒。詩，在浪漫派眼中是理想的國度，超驗的自由可以平復現實世界的矛盾和對立，以實現夢幻式的自由。他們把詩變成了一種切實的存在，沒有了詩，也就沒有了存在。只有人生轉向詩意，普遍的分裂才會得以彌合，這個理想的詩的世界與現實的世俗的世界相互參照。“施萊格爾聲稱，詩的任務不在于維護自由的永恒權利，去反抗外部環境的暴虐，而在使人生成為詩，去反抗生活的散文。追求詩，就是追求自由，詩的國度本身就是自由的國度。”[26]浪漫派的詩涉及世間各種進步的事物，把詩與哲學和修辭術整合起來，賦予了詩歌新的生命力和獨特的社會精神寫照，同時給予生命和社會以詩意化。施萊格爾希望打破這個沒有任何生機，到處充斥著機械化的世俗社會，期待可以喚醒已經淪為工具的人類，為他們的精神注入一絲詩意的感覺。

“只有浪漫詩能夠替史詩充當一面映照周圍整個世界的鏡子，一幅時代的畫卷。”[27]這里需要注意的是，浪漫派提及的這種詩，并不是以往單純意義上的詩歌作品，這是一種人類未來理想的生存境界。當失去了依附和歸屬的人們面對超出主體掌控范圍的客觀世界時，首要解決的問題便是如何將當下異化的世界轉變為帶有美好人性和縹緲詩意的理想境界。“永遠只在變化，永遠不會完結，這正是浪漫詩的真實本質。浪漫詩不會為任何一種理論所窮盡，只有預言式的批評才敢于刻畫浪漫詩的理想。只有浪漫詩才是無限的，一如只有浪漫詩才是自由的，才承認詩人的隨心所欲容不得任何限制自己的法則一樣。浪漫詩是唯一大于題材的文學樣式，可以說就是詩本身：因為在某種意義上，一切詩都是、或都應是浪漫的”。[28]曾經的詩僅存在于藝術理論中，而此時詩可以充當解決人生問題的關鍵角色。人和其他生物共同生活在一個客觀的現實世界中，人之所以為萬物的靈長在于人有理性，人應該在尊重自然規律的前提下發揮自己與生俱來的靈性，讓這世間帶有冷暖、富有柔情。只有在這種環境中，人才能得以生活。無論是施萊格爾強調的新神話，還是荷爾德林向往的“人詩意地棲居在這片土地上”，都是為了讓人們脫離冷血而又麻木的機械社會。

（二）幕間曲段和浪漫小說

在施萊格爾看來，反諷最明顯地存在于古希臘諧劇中，他將這種美學策略稱之為“一段永恒的幕間曲段”（a constant parabasis）。阿里斯托芬曾將幕間曲段應用于自己的喜劇創作中。演出期間，臺上合唱隊突然與臺下觀眾對話，中斷戲劇情節，發表對戲劇劇本的輕佻打諢的演說。以此達到戲劇的自我反思，贏得評審法官的認可。這種審美視覺的中斷，使得戲劇文本以反諷的方式承認自我價值的實現在于情節再現，每次再現都難免出現局限。觀眾以特殊的視角和意圖審視戲劇本身，自會發覺戲劇與其它審美觀照物并無差異。幕間曲段幫助觀眾在觀劇過程中理解戲劇存在的意義。古希臘喜劇強調觀眾在演出中的地位，也因此影響了藝術作品的獨立性。其實這恰恰反映了浪漫美學的本質及其決定性因素。以反諷視角觀看喜劇，突破了傳統修辭學解析劇情背后的策略與意圖。浪漫反諷的誕生標志著，現代小說越來越重視敘述者的作用。尤其是在虛構作品中，故事是以提前建構的事物為基礎，從特殊的視角進行講述，其目的在于以獨特的內容吸引讀者和聽眾。

“反諷是一段永恒的主唱段。”[29]戲劇文本中的幕間曲段將反諷映射到文學文本中。施萊格爾把反諷融入自己的小說創作里，戲劇中感官可見的幕間曲段在小說中是隱而不見的。故事情節的中斷，可以方便敘事在神秘、夢幻、現實等不同層面同時展開。小說中線索戛然而止，主人公反觀自身和情境，作者直接進入情節，對故事推進做出評價。偏離故事情節中心線索，割裂了故事發展的前因后果，模糊了劇中人物的情感邏輯。反諷在小說中干預正常敘事，逐漸成為了文學解構的力量和結構的法則。浪漫主義美學中的幕間曲段所蘊含的能量來自施萊格爾的天才想法，他把幕間曲段與蘇格拉底式的辯證法聯系在一起。以蘇格拉底來觀照幕間曲段凸顯了喜劇的認識論含義，而對阿里斯托芬劇作的反思則讓施萊格爾敏銳地察覺到柏拉圖對話中的表演特征。

隱藏在小說中的幕間曲段，不同于它像古希臘喜劇中的公開呈現。作為現代人的自我聲張，“長篇小說（Roman）就是我們這個時代蘇格拉底式的對話”[30]。它繼承了古代神話的生命張力，匯集了現代主體對自由的渴望，創造出超越自身的永恒意義。浪漫時代的德國小說受制于歌德遺留下來的傳統，反諷的再次反思，混亂的體裁，晦澀難懂的語言。作品情節散漫，被設置在虛靈縹緲之中，不是虛無的現在，就是浪漫的過去。小說是宇宙之詩，經天緯地，總匯萬物。小說不同于史詩，充滿現代性；小說不同于戲劇，具有總體性。小說的總體性體現在內容和形式上。內容上，小說包羅萬象，它是“整個周圍世界的一面鏡子”和“時代的一幅畫卷”。形式上，小說不僅是一種創作體裁，更是包容任何形式的集合體。一部小說就是一本浪漫之書。每一部小說都是獨一無二的，作者才華橫溢，作品充滿智慧，可謂“錯彩鏤金，千姿百態”。小說具有反思性，現實主義是其根本，總匯性的小說呈現了多層次的意識。

面對無法理解之事物，反諷以微笑的敬畏，避免獨斷的自負和僵硬的自卑，所以它同時是一種社交藝術，并具有莊嚴的教養：它允許交談，因為它避免徹底領會的死胡同。[31]

哲學反思的對象是現代，而自我反思構成了現代性的本質特征。歷史具有思辨性，思辨的歷史終將演繹成歷史的思辨。哲學轉化為美學，轉化為一種再現的學問，一種自我反思再現的學問。費希特的哲學讓施萊格爾賦予文學的幕間曲段以一種更精確的智慧力量與思辨結構，將文學的幕間曲段定義為一個自我創造和自我毀滅的過程，這個過程便在于質疑主體。與此同時，浪漫的反諷反過來基于費希特的哲學表述以一種詩學動力，再次讓主體浸潤到文學文本的特殊品格之中，驅動這種文學文本超越費希特的方法論形式主義。

外在的客觀之物通過反諷的幫助，化身為內在的主觀之物。人們擺脫了平日里條分縷析的理性禁錮，借助剎那間肆意縱情的感性重新認識世界，釋放那飽受日常生活蹂躪折磨的精神與靈魂。反諷是人內心深處的精神力量，它可以毀滅消除純客觀性，由此否定主體與客體之間存在的巨大鴻溝。客觀世界中，并沒有真正的存在，人類看到的只是事物表象。只有在異化的狀態下，客觀事物看起來似乎有獨立和非精神的實在。這就是便是痛苦的源頭。“反諷是人類意志的精神根源，而人類意志在客觀性的部分上消滅了本體論的外相。總之，要浪漫化首先就要否定，或者消滅經驗王國的自主性。”[32]施萊格爾希望反諷可以調節人自身內部存在的自我的有限和無限之間的相互對立。他提出只有自我是唯一可以預設的對象，一切皆是自我，自我之外再無他物。從本質上看，唯心主義是絕對知識的一種假定，這種知識試圖把一切實在都劃歸自身。只有反思可以解決本我和非我之間的問題。早期浪漫派認為自我認識是客觀認識的前提，自我反思可以實現主體和客體的融合。對反思的思考從來都是浪漫主義哲學的關注重心。

“反諷，就是清醒地意識到永恒的靈活性和無限充實的混沌。”[33]混亂面前保持清醒的狀態，施萊格爾沒有否定現實生活存在的意義，但也從未放棄追求永恒。他渴望尋找到一個主觀和客觀，有限和無限、生活和藝術之間的平衡點。反諷，是為了個人尋求自由，探索充滿未知的可能。蘇格拉底曾說，未經審查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生活，由此可見未經反思的人生也是毫無意義的人生。反諷，在一定程度上表現為“自嘲”。蘇格拉底在交談中運用反諷，是為了證實他早已知道的問題答案，而施萊格爾使用反諷，是為了證明答案永遠是在追問中求得的。

三、反諷的超越與融構

“浪漫主義的重要性，在于它是近代史上規模最大的一場運動，改變了西方世界的生活和思想，是發生在西方意識領域里最偉大的一次轉折。”[34]文學藝術需要浪漫與幻想。在浪漫派看來，詩就是哲學，哲學就是詩，詩與哲學的相互成全，解構了柏拉圖式詩與哲學之爭。“世界必須浪漫化，這樣才能找回它的原本意義。浪漫化不是別的，是一種質的方程。這種做法使低級的自我與一個更美好的自我等同起來，就如我們自己是這樣一個質的乘級數一樣，這種做法并不為人熟知。給低級的東西賦予高尚的意義，給普通的東西披上一層神秘的外衣，熟知的東西獲得未知的尊嚴，讓有限的東西發出無限的光芒，這就是浪漫化。”[35]反諷破除審美幻象，開啟了詩學與哲學的融合之道，并據此證明想象的虛構和分析的反思可以彼此互補，成為認知的基本方式。幕間曲段本不應該打亂戲劇情節，但它的出現卻使得各個部分更加緊密，從而推動情節發展，正如某個特定文本的戲劇情節應該自覺地拓展其反思性偏離的涵義。面對反諷，任何嚴肅都失去了鋒芒，轉為可笑。這是反諷的效力。

“無論如何，浪漫主義運動起源于德國。”[36]浪漫主義對德國而言是過去的記憶、曾經的激情。面對宣揚理性主義的啟蒙運動，它大力倡導非理性的革命，奠定了德國文化快速發展的基礎，促使文學、哲學和神學實現進一步融合，同時也為世界的精神文明留下了豐富的遺產。“生活在19世紀30年代晚期的那一代德國人，重要的任務是解決人和自然、本質和存在、客觀化與自我現實化之間，一句話就是主客體之間的敵對情緒。”[37]施萊格爾扛起浪漫派的救世使命，竭盡全力為國家和民族尋找解決的途徑。他選擇了具有創造性的浪漫主義反諷，“反諷是反抗死亡，反抗僵化，反抗任何形式的一成不變，反抗生命之流凍結的唯一武器。”[38]反諷不僅是一種藝術力量，從根本上來說，它是一種人類力量，可以浪漫化人的存在和生活環境。生活中隨處可見反諷，沒有反諷就不可能有真正的人的生存。反諷的生活，可以帶來詩意地生存。施萊格爾賦予浪漫主義反諷理論以新的哲學內涵，反諷之后的反諷是對哲學中“反思的反思”的繼承和發展，這一切都為后來浪漫主義文學的發展做了理論準備。對各種概念的重新解釋和反復闡釋，印證了德國早期浪漫派追求無限渴望自由的藝術理念。

施萊格爾將浪漫主義思想聚焦于文學理論和美學綱領。他用反諷描述浪漫主義美學的核心難題。想象的虛構和反思的分析，構成了自我認知的基本方式。此時反諷采用了一種超驗的語言觀，而摒棄了一種修辭的語言觀。反諷作為一種詩學批評工具，重塑文學經典，重分文學體系，重造文學的哲學話語。近年來，浪漫的反諷在文學批評領域中獲得重要地位。不但重構詩學的過去，而且勾勒文學的未來。施萊格爾嘗試將過去的作者和全新的文本整合在一種小說理論中，小說是時代的競相，文學的邊界絕非虛構，真正的歷史則是浪漫詩的基礎。德國浪漫主義相較于德國古典主義的對后世影響更為深遠，反諷在其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反諷之后，小說成為元小說，敘事成為元敘事，浪漫詩歌成為元詩歌。浪漫的反諷既能延伸至“進化的宇宙詩”，也可以為最微小的審美對象和最優先的審美形式提供理論基礎。浪漫主義反諷中自我反思的精神，讓人們開始學會質疑，嘗試解構，并尋找新的文學載體傳承思想。從古典反諷到浪漫反諷，從修辭方式到批判意識，反諷都在對抗著現實，尋求并創造著未來審美世界中的美好希望。“恰如哲學起始于疑問，一種真正的、名副其實的人的生活起始于反諷。”[39]換言之，無論是作為尋求真理的認知方式，還是作為現代性的自我聲張途徑，反諷構建了一套獨特的生存法則，趨向于以否定的方式將“感性的自我”和“理性的存在”呈現為一個真實的生存環境，同浪漫的詩化世界保持一種自覺有效的距離。浪漫主義以后，反諷進入了人類反抗悖謬且殘酷的現實世界，解放主體的同時帶來了無限的自由，自此重新認識自己和感知世界得以成為可能。

[1][4][俄]加比托娃《德國浪漫哲學》[M]，王念寧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7年版，第1頁，第8頁。

[2]周發祥《西方文論與中國文學》[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68頁。

[3]劉小楓《現代性社會理論緒論》[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87頁。

[5][德]費希特《倫理學體系》[M]，梁志學、李理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第47頁。

[6][26]劉小楓《詩化哲學》[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3頁，第42頁。

[7]Schlegel Friedrich.Kritische Friedrich-Schlegel-Ausgabe Band XII:Philosophische Vorlesungen[M],Ed.Jean-Jacques Ansteet,Ernst Behler and Hans Eichne,Paderborn:Verlag Ferdinand Sch?ningh,1958ff,p.388.

[8]Schlegel Friedrich.Kritische Friedrich-Schlegel-Ausgabe Band XIII:Philosophische Vorlesungen Zweiter Teil[M],Ed.Jean-Jacques Ansteet,Ernst Behler and Hans Eichner, Paderborn: Verlag Ferdinand Sch?ningh,1958ff,p.275.

[9][德]本雅明《經驗與貧乏》[M]，王炳鈞、楊勁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5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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