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溢/文
根據《自傳契約》所述,自傳是“一種趨于總結的回顧性和全面的敘事”,雖然它往往強調傳主的個人生活,尤其是個性歷史,但是社會歷史內容不可避免會出現在自傳中。西班牙“二七一代”女作家的自傳就有大量社會歷史記憶書寫。
“二七一代”女作家包括羅莎·查塞爾(Rosa Chacel)、瑪利亞·特雷莎·萊昂(María Teresa León)、艾爾內斯蒂娜·德·常布爾辛(Ernestina de Champourcín)、瑪利亞·桑布拉諾 (María Zambrano)等,她們和“二七一代”的男作家一起,在西班牙20世紀早期的文壇,譜寫了輝煌的篇章,成為西班牙文學“白銀時代”的重要成員。她們都出生于19世紀最后幾年或20世紀最初幾年,在青年時代都見證了西班牙第二共和國的成立,并都積極擁護,西班牙內戰結束后,她們因為共和黨人的身份被迫流亡他國。西班牙內戰和流亡的經歷及由此造成的創傷是她們腦海中揮之不去的記憶,也成為她們自傳的重要主題。
這些女作家的自傳因其涉及的大量社會歷史記憶書寫,成為優秀的見證文學。下文基于這些文本分析自傳記憶和見證文學的關系,并討論見證文學的真實性和虛構的可能性,以及見證文學的文學表征。
見證文學是“一種特殊的自傳文學”,“它指的是那些親身遭受過浩劫性歷史事件的人,作為幸存者,以自己的經歷為內核,寫出的日記、回憶錄、報告文學、自傳體小說、詩歌等作品。”第一次世界大戰迎來見證文學的發展期,二戰的納粹集中營,成為見證文學最大的焦點之一;而西班牙見證文學的高潮是關于西班牙內戰及共和黨人流亡經歷的自傳。
李金佳指出,“見證文學的悲哀的‘花季’,是在1940年代末至1970年代初”,這正好對應“二七一代”女作家們自傳的寫作時期:萊昂的《憂傷的記憶》(1970)于1966年到1968年流亡羅馬時寫就,查塞爾的日記三部曲(1982,1998)第一部寫于1940年4月到1966年6月,第二部寫于 1967年1月到1981年5月,桑布拉諾的《胡言亂語與命運:一個西班牙女人的二十年》(1989)寫于1951至1953間,只有常布爾辛的《艾爾內斯蒂娜·德·常布爾辛的日記和自傳片段》(2008)是她在1972年回國后分別于1977、1983、1987-1991寫成。
呂鶴穎指出:“見證文學強調的是個人性,是從親歷者個人的經驗、情感和知覺進入到歷史災難的普遍性層面,從而與國家權威性的描述、集體性的言說和宏觀的大歷史敘事區隔開來。然而, 見證文學的個人性并不等于個人見證行為的可能性。見證是無法在一個人身上發生的,它只能發生于公共群體中。”見證文學的構成有兩個必要因素:見證的對象,即災難;見證者,即經歷災難的人。西班牙內戰對于幾乎所有西班牙人來說是一場浩劫,“二七一代”女作家是這場災難的親歷者和見證者。她們不僅經歷了浩劫,而且還是幸存者,帶著強大的勇氣記憶和思考過去,將內化的災難用文字表述出來。
萊昂通過自傳勇敢地承擔起見證者的任務:“我知道已經有很多書是關于西班牙那些不可調和的歲月。戰爭在西班牙歷史上劃下了生硬而鮮明的痕跡。現在那些戰役被冷冰冰地講述,政治上的分歧也是如此。為了書寫所謂的英雄事跡,那些書中避免了憂傷的文字。……你們得原諒我,我在書寫西班牙人的那場戰爭和流亡時,反復使用了憂傷的詞語。是的,也許它們是我作為一個歷史記錄者的無能表現。但我不能掩飾自己……我沒有回避,我在認為有必要時形容我的西班牙是可憐的,形容我的人民是不幸的,形容那些遭受迫害的人是無助的,形容那些被拋棄的人是絕望的。”
查塞爾的日記逐一記錄了自己流亡時度過的日子。她強調流亡生涯對于其日記寫作的重要性:“我在這里還能做什么?我只想在此時——在我揮霍自己生命中最具決定性的時刻——記錄下我的執念。這些時刻可能是我在大西洋上度過的,因為其它的時刻,無論是現在的還是過去的,我都沒有揮霍。”她的日記“記錄了與每個流亡者所特有的日常生活方式相對應的證詞:恐懼、痛苦、悲傷、孤獨等。”
桑布拉諾的自傳充滿了哲學和思辨的色彩,同時融入了見證性的敘述。她描寫自己在西班牙第二共和國時期的所見所聞,“文本將破繭而出的年輕女孩的個人軌跡與經歷了幾個世紀陰郁停滯后醒來的國家的重生融合在一起”。1929年,她見證了普里莫·德·里維拉獨裁政權的失敗和阿方索十三世國王君主制的結束,同年4月14日第二共和國宣布成立。桑布拉諾積極參與了這時期的社會、政治和文化發展進程,塑造了自己西班牙歷史見證者的形象。此外,她見證了西班牙一些重要文學家——如著名詩人馬查多——30年代末的流亡遭遇,及40年代諸多共和黨人流亡時的悲慘。在她的文字中雖然有吶喊,但不是主基調,她用富有哲理性的話語冷靜地剖析流亡給家人(包括自己)帶來的痛苦,思考流亡者在世界上的地位。
“二七一代”女作家們自傳和日記的見證功能使記憶書寫具有了社會文化意義。段吉方指出:“見證文化的意義就在于使文化創傷與記憶能夠有效地突破某種區域限制、政治抽離以及主流意識形態的遮蔽,歷史的真實景象可以通過‘見證’的過程而揭示出來,從而還原關于文化創傷的真實面目。”
“二七一代”女作家們的自傳屬于見證文學,在這些文本中,記憶具有社會屬性,這些文本具有歷史意義。作為西班牙內戰和共和黨人流亡的親歷者和見證者,女作家的記憶與歷史產生千絲萬縷的聯系,因為這些記憶試圖還原歷史上真正發生過的事情。見證文學因其見證的功能,其真實性是它的重要特性。正如呂鶴穎指出:“紀實(non-fiction)是見證文學最基本的標準,而見證文學本身的限度又來源于其對真實性的高度要求。”
在桑布拉諾的文本中,流亡作者年輕時的親身經歷使文本中有關國家歷史的敘述具有真實性。傳主是敘述的主體,同時也構成被敘述的內容。她在文本中用第三人稱替代第一人稱強調:“她的經歷的直接數據 ‘沒有欺騙她’”。她在文中不斷提及自己參與過的當時最具代表性的歷史事件,并不斷用“她記得”等表述來強調記憶對于回顧這些真實事件起到的重要作用:“她記得,在她童年的馬德里,可怕的周日下午……當她期待著看到國王經過……她記得那種缺乏節奏的感覺……她曾近距離地看到……”
查塞爾用日記記錄自己的流亡始末及整個過程,使流亡造成的創傷再現更有真實感。一般認為,“創傷事件最初發生的時間和創傷受害者后來回憶創傷的時間之間有一個延遲,這個時間上的延遲或潛伏(latency)可能有多久,什么時候創傷記憶會再次出現在受害者的腦海里,都是不確定的。在創傷受害者的意識中,‘記憶的復返……部分原因是想象介入細節的講述,或是想象創造了一種對曾經發生事件的夢幻般的回憶’。”而日記即時記錄下當下發生的事情和心情,避免了上述提到的延遲性,與自己的當下和當下的自己保持最近的距離,保證了記憶的真實感。
那么這些女作家的見證文學文本是否完全擯棄虛構?
見證者盡量從客觀的角度來講述自己所經歷或目睹的災難。然而,它“靠近情感而不是靠近權威,依靠人對人、人對語言的基本信賴而不是依靠證據,在它最具批判性和控訴性的段落,它也構不成一種政治話語,不具備審判的功能。”“見證文學不是英雄的文學,也沒有撥亂反正的力量,無法提供一種是非代替另一種是非,因為是非在作者身經的浩劫中變得可疑。”陶東風指出:“真實與虛構的相互纏繞混合可以被視作西方整個自傳書寫中后現代轉向的一個關鍵表征。”“見證文學幾乎全部屬于創傷記憶書寫,而創傷記憶的特點正好是虛構和真實難以區分。”此外,呂鶴穎指出“作見證者對災難的記憶本身也是不確定的。除了時間的侵蝕所導致的記憶本身的變形、消散之外,作見證者還要不斷地對抗選擇性的遺忘。這種選擇性‘不單來自權勢者和權力機制,亦來自幸存者自身’。”見證文學中融入的見證者的情感以及記憶的不可靠性使“二七一代”女作家的文本部分片段面臨真實性的拷問。
如萊昂在自傳中寫自己15歲時生下兒子,但事實上是16歲,萊昂在此內容上沒有保持真實性應該有兩個原因,可能她想突出自己非常年少時就不得不完成傳統觀念強壓在女性身上的結婚生子的任務,這從她感慨她當時還是喜歡玩洋娃娃的年齡可以看出;第二個原因,可能是記憶出現了差錯,就像萊昂自己承認的:“記憶之鏡會不可避免地有偏差,會摔倒和碰擦。”
在桑布拉諾的自傳中,關于她的童年她傾向于表現“生命的悲劇意識”這一當時西班牙哲學界的重要命題。因此,她通過第三人稱的方式表現主人公(即自己)強烈的個人危機狀況,她使用反思和戲劇化的語氣,對出生、死亡和不公正的命運的意義提出質疑。她自己承認,被書寫的童年某些記憶不一定完完全全是事實。
查塞爾在文本中承認自己想表達一些想法,但是不得不對有些事保持緘默。
此外,關于西班牙內戰的記錄,這些女作家們承認自己所書寫的是自己所看見的,那么,在殘酷的戰爭里,親歷者所看到的一切可能是“有限的、片段的、零碎的”。
可見,見證者在事實層面的認知局限性、見證者的情感融入以及記憶的不可靠性等因素,會允許見證文學在保證其真實性的同時,有虛構的可能性。
可能有人認為,見證文學旨在披露社會某段特殊時期所發生的歷史事件,因此往往停留在線性敘述歷史等方式,與美學無關。事實上,見證文學可以通過它的文學表征,以審美化的方式再現被見證的內容,增強其敘事張力,從而加強見證的效果。下文從敘述人稱、元敘述、碎片化敘述三方面分析“二七一代”女作家自傳的文學表征。
萊昂的自傳中,敘述人稱在第一人稱單數、復數、第三人稱單數間交替。第一和第三人稱指向的是她自己,而第一人稱復數則讓和她一樣有流亡經歷的共和黨人成為敘述者。桑布拉諾的自傳也使用第三人稱單數指射自己。西方見證文學名著《如果這是一個人》使用第一人稱的復數形式敘述,對此陶東風指出,“這種人稱一方面是群體受難者通過萊維的寫作發出聲音的一種方式,另一方面,通過這種語法也使讀者積極地投入到對事件的記憶和復述中去。”
有學者在分析查塞爾的日記時指出,她的文本表現出了創作的過程。在元敘事過程中,查塞爾不斷提到日記寫作的本質特征所呈現的矛盾情況:“我怎么可能每天在這里描述那種每天奪走我生命的生活?”日復一日,作者對自己在日記中記錄生活的方式提出質疑,她自己的悲觀情緒使她懷疑日記中是否有任何真正的目的:“但是,我的上帝,怎么能寫日記呢?……我寫這些愚蠢的東西已經讓我有時懷疑這一切是否只是挫折的預感。”“我為什么突然寫這個?……我不知道:如果我自己都不關心,誰能關心呢?”她不厭其煩地在日記中探討日記的書寫方式及其意義:“如何寫那些沒有經過冥想的事情,那些在大雨中落下的事情,那些我們正在冥想的事情,那些扭曲了我們道路、使我們顛倒過來的東西,或者讓我們處于一片空白的東西?現在我已經明白,日記的恩典就在這里面。”日記這一文體在查塞爾的流亡生涯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它記錄下了她當時的頹廢狀況,同時她樂意成為它的讀者:“偶然間我看到了這本日記,我想到要讀它。它不是偉大的作品,但它確實描摹出了這個不可見的、被卡住的、被扼殺的東西,那就是我的生活。”然而,她有時沒有動力繼續書寫她的生活瑣事,這種對日記書寫的不熱衷也被披露在此體裁的文本中:“我不知道為什么有些日子我覺得想寫這本日記,但我沒有寫,不管是什么原因,而有些日子,比如今天,我不喜歡寫,但我卻開始寫了。”所有上述內容都真切反映了女作家的流亡生涯。諸多此類的元敘事特征加強了日記作為見證文學的見證力度和張力。
日記往往以碎片化的形式寫就,它可以直接記錄日常,不加修飾,會呈現無序性、自發性和重復性等特征,而這些也是它所記錄的對象——日常現實事件——具有的特點。日記的碎片化結構有利于展現流亡中痛苦的日常生活的自我感知,另一方面,日記一旦寫成,就能使不連續的記錄的經驗獲得新的統一性和意義。萊昂的自傳敘述也呈現碎片化的特點,時間在這里不是線性,空間也會隨著意識的流動而突變。桑布拉諾的自傳也呈現類似特點,在一些篇章中,她沒有按照線性的時間順序來介紹自己經歷的生活事件,如,當她回憶自己的青年時代時,突然閃回到其童年時代:她記得“當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在塞戈維亞,她曾多次在半廢棄的花園里玩耍。”樸玉在分析小說的歷史記憶書寫中使用的碎片化敘述手段時指出:“這是關于創傷記憶碎片的堆積和自我宣泄,由于其駭人之處無法被理解,創傷者往往喪失對創傷事件的理性判斷,正常敘事和交流帶來困難。”
皮埃爾·諾拉(Pierre Nora)曾指出,記憶與歷史的關系是一種特殊的“兩種因素的相互作用,導致它們的相互過度決定。”本文分析了作為戰爭失敗者的“二七一代”女作家對于戰爭及流亡的見證。關于這類見證,阿萊達有以下評論:“歷史學家科色勒克(Koselleck) 指出,失敗者最后證明是比勝利者更好的歷史學家。勝利者所書寫的歷史視野狹隘,而失敗者書寫的歷史則更為復雜、更具啟發性,目光更遠大,更有闡釋力。”的確,官方歷史由勝利者所寫,但是真正的歷史有可能被勝利者遺忘,“他們遺忘得起;而被征服者則不能接受所發生的一切,而且不得不對之進行反思,重新激活它,思考它還可以或可能是什么樣子的。”“二七一代”女作家的自傳作為見證文學,提供了有別于主流史書的另一種敘述與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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