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十七歲

○張家坤(安徽)

高一那年，我十七歲，智能手機剛剛流行，班里僅有幾個土豪二代才有，偶爾在我們面前炫耀一下，都會惹得我們垂涎三尺。放暑假后，我從縣城回到老家，見到了鄰居大旺哥。他比我大四歲，已在外務工多年，此時回老家相親。大旺哥竟然也拿著一個智能手機，我嘲笑他真能趕時髦，回家相親還借一個智能手機。大旺哥聽了不高興地說：“看不起誰啊，這手機是我自己買的，不就兩個月工資嗎，我們廠里人人都有。”大旺哥給我描繪的打工生活擊垮了我的求學夢，我請求大旺哥帶我出去打工。大旺哥起初不同意，但經不起我的軟磨硬纏答應了。我們在無錫梅村站下的高速，看到地名那一刻，我突然想到高一時學的課文《雷雨》中主人公魯侍萍就是梅村人。想到課文我內心竟然一陣惆悵，但智能手機的誘惑迅速打消了惆悵。大旺哥給我介紹的工作是一家快遞中轉公司，專門從事快遞分揀工作，上的都是夜班。

快遞分揀工作其實很簡單，大家依次站在流水線旁，每人負責一個倉口，看見屬于自己倉口的快遞就拿下來，掃碼、丟到倉口里，第二天一早再裝入來拉快遞的快遞車里面。經過幾天的不適和忙亂后，我逐漸適應了工作，也熟識了我們宿舍中的其他工友。老馬叔的床鋪和我的床鋪在一起，工作時我們倆的倉口也相鄰，很快就熟悉了。過了幾天我發現了一個秘密：老馬叔的倉口的貨物特別多，尤其是重量大的貨物多。我就詢問怎么回事？老馬叔說：“其他倉口都是市區的快遞，我負責的倉口是開發區的快遞，所以貨物多尤其是重貨多。”我說：“是不是線長專門欺負老實人啊，咱們線有這么多年輕力壯的小伙子，為什么把重活分給你？”老馬叔搖頭說：“是我主動申請的。這倉口的工資比別的倉口每月多幾百塊錢，家里負擔重，自己又沒文化，只能多出笨力多掙點錢。”慢慢我才知道老馬叔家屬體弱多病，兩個孩子都上學。一家子全靠老馬叔一人支撐。老馬叔也詢問過我的情況，聽說我還是個學生就多次勸我回家上學，我都以現在打工很好來回答他，每次聽我這樣說他總是搖頭嘆氣，嘴里嘀咕著“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轉眼一個月過去了。最近幾天我發現，平時工作時精神狀態非常好的老馬叔卻是沒精打采，哈欠連天，就問他怎么了？老馬叔說：“一連幾天和我的上鋪也是老鄉王大牛聊天時間太長，影響休息了。”我問：“大熟人的，有什么好聊的？”老馬叔壓低聲音說：“王大牛給我介紹了一個賺大錢的路子。”我勸他還是安安穩穩在廠里打工賺錢，不要冒風險。老馬嘆氣說：“大牛說得對，自古財富險中求。我大兒子要上高中了，二兒子小學也畢業了，我準備把他送到縣城里讀初中，老家教學質量太差了，都需要花大錢，我準備天亮下班時就請幾天假。”天快亮的時候，我的倉口幾乎沒有什么貨物了，而老馬叔的倉口的貨物卻特別多，他手忙腳亂也應付不下，我就過去幫忙。這時來了一件大貨，估計是機器零件，四周用木板包裹，老馬叔試了幾下竟沒抱起來。我忙上前和老馬叔把那貨物抬下流水線，向前邊的快遞車走去。快到快遞車跟前的時候，我突然手一滑，貨物滾落下來，我和老馬叔同時慘叫了一聲。

線長和其他工友趕緊跑過來，看到我和老馬叔的腳都流血了，忙把我們送到廠區的診所。經過檢查我左腳大腳趾骨折，老馬叔右腳腳面傷了一個大口子，縫了四針。看著腳上的鮮血，忍受著鉆心的疼痛，我傷心地流下眼淚，老馬叔更是目光呆滯，嘴里嘀咕著：“命啊，這就是命啊。”好在這家快遞中轉公司是一家正規的企業，他們有成熟的規章制度，很快我和老馬叔都被認定為工傷，免費治療，帶薪休息但沒有滿勤獎金和加班費。

幾天后的中午，別的工友都在呼呼大睡，我斜躺在床上看書，老馬叔依舊盯著上鋪的床板發呆，公司的保安帶著兩個警察悄悄推門走進我們的宿舍。一個保安連喊了幾聲：“王大牛。”老馬叔上鋪的王大牛坐了起來，睡意惺忪地說：“誰啊，還讓睡覺不。”話沒落音，那兩個警察撲了上去，把僅穿著短褲的王大牛從床上拽了下來，咔的一聲，戴上了手銬，連推帶搡，押進了停在宿舍外的警車內，然后拉響警笛，絕塵而去。我們驚問怎么了？一個保安說：“怎么了？王大牛不好好上班，連續幾天晚上伙同在工地干活的幾個老鄉偷東西，把昂貴的電纜剪斷當廢銅賣，給工地造成重大損失。這下好了，沒有十年八年恐怕出不來了，可惜了王大牛也是個上有老下有小的人。”聽了保安的話，宿舍中的工友個個面面相覷，驚嘆不已，老馬叔更是臉色蒼白，嘴里又不停地念叨著：“命呀，這都是命呀！”

暑假開學前，老馬叔已上班半個月了，我的傷也好利索了，但這次受傷澆滅了我那顆熾熱的打工心，我決定辭職回家讀書。臨走前，我從三千元工資里拿出兩千元悄悄地塞在老馬叔的枕頭下面，和錢塞在一起的是我給他寫的一封信：老馬叔，我想告訴你那天貨物滑落下來是我故意松手的，因為我前一天晚上聽到了你和王大牛的對話，聽出來了你們想去干什么。我知道很難阻止你，就只好想法讓你受傷不能出門，沒想到沒控制好力度，把我自己也砸傷了，當然這次意外受傷也讓我認識到了打工的艱苦，并決定回家上學。手機我不想買了，那對學習沒有用，我留下一千元工資回去交學費，剩下的那兩千塊錢就算我彌補你的損失了。

火車到了半路，我感覺肚子有點餓，就拿出了老馬叔給我買的那一包東西，那是我上車前他硬塞給我的。打開包，除了面包、火腿腸、辣條等食品外竟然還有一個信封。我忙打開，里面有一千元錢，還有老馬叔給我寫的錯字連篇的一封信，大致意思是：小張，對不起了，那天是我故意松手砸傷你的。我看你不想回家讀書了，就想讓你受點小傷吃點苦好知道打工的艱苦，沒想到那東西滑落得這么快，讓你受了這么重的傷，還砸傷了我自己。當然這次受傷也救了我和我家人，這就是命吧。你那三千元工資只夠買手機的，我再給你一千元由你交學費，也算是我彌補你的損失了。

看到這兒，淚水蒙住了我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