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蓬的詩

刷

蟋蟀在秋夜里刷東西

尤其是后半夜

刷得可起勁兒了

刷 刷 刷刷

把地刷白

把夢刷醒

要趕早上的飛機

起身收拾行囊

突然發覺

是下一個早上的飛機

杯子都裝好了

電閘也關上了

這多出來的一天

計劃外的晝夜

怎么處理？

換啦，換寸金啦！寸光陰啦

還是自己留著

當平常日子過吧！

女人不哭

地上有狗叫

樹上有夜鳥

天上的

龐然大物

黑著臉

一言不發

睡覺

向左翻身

向右

雙手合十意守丹田

沒有女人

沒有哭泣

一寫詩歌

我就得像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象

我什么也不期望

賭著氣夢見非洲

黑草原上燃燒起靛青和硫黃

火車出軌狼煙遍地

禿鷲的羽毛紛飛

沒有女人

沒有哭泣

這是第一天

第三天

有疼痛在夜晚給你寫信

密密麻麻的螢火蟲

寫滿整個黑暗

給你講一所新醫院

空氣新鮮

陷在冬日的麥地里

薄薄的手術刀

像枕邊的殘月

切開你

取出你身體里的另一所醫院

包括所有的死人和悲傷的活人

只有一名護士無法取出

她坐在值班室里沉思默想

偶爾挪動椅子

調暗臺燈

她神情專注

在給遠方的人寫信

這時你的身體里已空無一物

但誰也不敢驚動她

那你也只好給別人寫信

說你在吃一種紅色的藥丸

每天早上做深呼吸

喝一杯淡鹽水正準備戒酒戒煙

還有什么

沒有什么了

那你就繼續等著

一根白頭發

悄悄地爬下額頭

它厭倦了你這個不愛行動的人

爬到地上

變成一星磷火

一跳一跳地走了

沒有

一個安靜得像沒有一樣的姑娘

坐在我的屋子里

她呼吸如夜晚的草木

她一生只說一句話：

我們結婚

她不買衣裳

不看新聞聯播

像沒有一樣得純粹

她而且

沒有一個怨毒的母親

不會因愛我而遭到詛咒

她像沒有一樣靜靜地躺在我旁邊

她擁抱我

仿佛悲傷的人

觸摸往事

她像沒有一樣地給我唱歌

全人類都不說話也無法聽到

她像沒有一樣無聲地啜泣

仿佛用鑷子一根根拔我的汗毛

但有那么一天

她像沒有一樣地死了

我覺得自己

像沒有一樣地絕望多余頹喪虛無

失去了高度和長度

周圍

密密麻麻的數字大聲數數

剩下我一個

0

比沒有還少

樹

樹的身體里生滿了蟲子

蟲子的牙和眼睛層層疊疊

好像山下北京城的燈火

樹很難受

他多節的手臂

高舉一只鳥

樹癢癢的無風自動

它咬緊泥土

慢慢地向左

向右

如果把它砍倒

做成一把吉他

琴聲一定很揪心

琴會牽引他的主人跋山涉水

無休止地奔走

上輩子密密麻麻的蟲子

陰沉地

從身后一路趕上來

拉薩畫廊

她把我拉進畫室

她說

她的丈夫一個月前剛剛去世

她哭著

講他們一起去尼泊爾寫生

她的丈夫是個四川的畫家

比她大二十一歲

外面是拉薩明亮的陽光

這時死亡

變成一個安靜的淑女

翻著書

坐在我們中間

墻上掛著我永遠看不見的油畫

我坐在那兒

默默地喝了兩杯茶

隨時準備站起來告辭

面對不幸

我感到羞愧

從此

她將一個人看店子

她叫劉草

我送她一本我的詩集

我想勸她出門旅行

但我沒有說出口

八廓街上

川流不息

有世界各地的游客

我第二次離開拉薩

把我中年人幽暗的時間

偷偷地放在路旁

劉草繼續坐在她拉薩的畫廊里

開門關門

每天早晨

拂去畫上的灰塵

她將會喜歡上某種食物

或者

去看畫展

長久地心不在焉

她還說過

她的丈夫哪怕是個盲人

就算不會畫畫

只要活著

該多好

我聽了

心里有些小小的刺痛

我覺得這個比喻不好

像那扇大玻璃窗

透明

冰涼

在我身后

隔開世界

睜著眼睛睡覺的人

睜著眼睛睡覺的人

他看見黑漸漸淺淡成灰

一箱蜜蜂靜止不動

山

堅持不住換了個姿勢

水分子越獄

逃入太空

遠行的人踏月歸家

那些命定的事

如母親做的早點

悄悄地擺上桌

春天責備

春天

責備上路的人。

所有的芙蓉花兒和紫云英，

雪白的馬齒咀嚼青草，

星星在黑暗中咀嚼亡魂。

春天

責備寄居的人。

門房老頭瞌睡著，死一樣沉。

雪白的馬齒咀嚼青草，

星星咀嚼亡魂。

春天

責備沒有靈魂的人。

責備我不開花，

不繁茂，

即將速朽，沒有靈魂。

馬齒咀嚼青草，

星星在黑暗中咀嚼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