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潔 周曉虹
(南京大學 社會學院,江蘇 南京 210023)
在現(xiàn)代社會心理學100余年的發(fā)展歷程中,距今半個世紀前發(fā)生的“危機”是影響了整個學科走向的標志性事件。借用庫恩的“科學革命”理論來分析,這次學科危機是在20世紀60年代后期美國大規(guī)模介入越南戰(zhàn)爭的背景下,在包括黑人民權運動、婦女運動尤其是青年“大造反”運動在內的一系列“異例”沖擊下產(chǎn)生的。這一危機突出地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引發(fā)了學科內部大規(guī)模的反思和批判;二是引發(fā)了學科外部對剛剛經(jīng)歷“黃金時代”(golden age)的社會心理學的不滿與懷疑。在此之后,以美國為代表的實證主義傳統(tǒng)受到了挑戰(zhàn),社會心理學在“脫?!敝蟀l(fā)生了一系列新的變化。
歷史往往會在人們對它寄托太多期望的時候發(fā)生令人失望的轉折。以1965年美國全面涉足“越戰(zhàn)”為標志,蓬勃發(fā)展的美國出現(xiàn)了最為嚴重的社會危機,各類社會運動此起彼伏,“1968年,從1月1日到6月15日,全美爆發(fā)了221次大規(guī)模游行示威,這些游行遍及101所大學,有將近39000名學生參與其中”。美國學生的抗議很快在大西洋彼岸引起了反響:1968年,“在一個無論是季節(jié)還是社會行情都春光明媚的五月,一大群原以為已經(jīng)被資本主義‘整合’得服服帖帖的學生,卻在這個社會的核心造反了”,無論在法國、德國、英國還是在意大利,甚至在弗朗哥統(tǒng)治下的西班牙,資本主義及其生活方式被深深地懷疑。面對日益嚴峻的復雜局面,許多人呼吁社會心理學家“應該走上街頭,迅速解決最迫切的社會問題”。但令人遺憾的是,以往對解釋人類行為一直信心滿滿的社會心理學家們一時間卻手足無措,他們無法也無力為醫(yī)治社會病癥提供“藥方”,這導致了一直作為一般大眾心目中的“寵兒”的社會心理學開始失去人們的信任,整個學科發(fā)生了自20世紀20年代狂飆突進以來的第一次根本性危機。雖然處在學科邊緣但卻處在學生運動風暴中心的歐洲社會心理學家們,敏感地覺察到了這場危機。1967年剛剛獲得博士學位、1968年正在法國社會心理學家莫斯科維奇指導下做研究的瑞士人威廉·杜瓦斯后來回憶說,此時“巴黎發(fā)生了‘五月風暴’。這一事件讓我意識到社會語境是型塑個體社會經(jīng)歷的決定性因素。(而)這一點經(jīng)常為社會心理學家所忽視”。作為呼應,莫斯科維奇本人既尖銳又形象地說,以1968年的“五月學潮”為標志的歐美青年運動是一張石蕊試紙,它檢驗出了西方社會心理學的不成熟性。
關于現(xiàn)代社會心理學危機的成因,學者們有不同的理解。盡管后來有人看到“危機反映了美國社會更大的危機,同時也借用了當時流行的危機語言”,但在當時的美國學界,“絕大部分有關危機的文獻都僅僅涉及諸如實驗的不踏實,欺詐的道德問題,或是了解被試的必要性等方面”。比如,許多人都曾尖銳地指出,社會心理學的知識是建立在使用欺騙手段的基礎上的,像阿希(Solomon E. Asch)尤其是米爾格拉姆(Stanley Milgram)那樣的經(jīng)典實驗,如不憑借欺騙就得不出任何有意義的結論,并且被試者在實驗過程中還體會到了焦慮、不安甚至罪惡感,對未來生活中的權威失去了信任,而這顯然都是不符合實驗倫理的。
相比之下,美國域外的學者所受的束縛較少,他們對以美國為代表的現(xiàn)代社會心理學危機的分析率先深入到了“文化與意識形態(tài)”的層面。R.哈里認為,批評家們深惡痛絕的實驗室實驗實際上與美國的社會文化結構有著不可分割的牽連,換句話說,這正是所謂“北美習俗”的必然結果。因為正是這種習俗將人的品行視為受過訓練的自動機式的人物的行為結果。莫斯科維奇則論證了意識形態(tài)對包括社會心理學在內的整個社會科學的影響,他明確指出:“社會心理學的根本而又唯一的對象應該是從意識形態(tài)和傳播溝通的結構、發(fā)生及功能的角度,來對與這兩者有關的一切東西進行研究。我們這門學科的適宜范圍應該是關于文化過程(它主宰著一個社會的知識構成)的研究?!?span id="g0gggggg" class="footnote_content" id="f252e679f5c5e329d8acaee98a423975" style="display: none;">Serge Moscovici, “Society and Theory in Social Psychology”, in J. Isreal, H. Tajfel (ed), : , London: Academic Press, 1972, p.55.
上述批判固然有其合理性與深刻性,但對現(xiàn)代社會心理學危機的分析其實還有另一條道路,即從社會心理學的所謂“現(xiàn)代特征”——實證主義、實驗主義和個體主義入手,找尋其危機的成因。我們想證實的是,正是這些現(xiàn)代特征在造就了社會心理學極度繁榮的同時,也埋下了日后導致其陷入危機的種子。(1)作為社會心理學最為鮮明的“現(xiàn)代特征”,實證主義既為社會心理學成為一門現(xiàn)代科學鋪平了道路,也為其日后的危機留下了隱患。一方面,實證主義直接衍化出了社會心理學的客觀主義(主張數(shù)據(jù)及其收集過程應剔除偏見,應是明顯可證的)、行為主義(主張只著眼于外顯行為,堅決排斥直覺主義、心靈主義以及現(xiàn)象學)和操作主義(主張社會心理學使用的概念,其意義不能來自經(jīng)驗過程之外);另一方面,實證主義在現(xiàn)代社會心理學中的盛行,也直接造成了兩個相互聯(lián)系的惡果:一是過分崇拜研究方法與技術手段,二是極端輕視理論研究和理論綜合。(2)作為社會心理學中實證主義的具體體現(xiàn)的實驗主義,同樣有利弊兩個方面:一方面,實驗法增強了社會心理學研究的科學性,使之擺脫了空談與臆想,有可能借鑒某些自然科學的嚴謹方法,獲得有關實際社會問題的可靠知識;另一方面,當實驗法成為占主導地位的甚至唯一的研究方法的時候,也造成了越來越明顯的兩大弊端。一是與社會現(xiàn)實的極端脫離,割裂了社會心理學研究同現(xiàn)實社會的聯(lián)系;二是造成了“價值中立”(value-free)或“文化中立”(culture-free)的假象,以致學者們極易忽視意識形態(tài)、價值觀、文化背景及個人愛好對研究工作的影響。(3)如果說實驗法的創(chuàng)立和使用為實證主義原則的貫徹提供了可能,那么進一步,這種使用又是以個體主義的確立為前提的。而由F.奧爾波特所確立的個體主義立場,從理論上說,有效地抵制了早期社會心理學家將“群體心理”視為超個體的精神實體的唯心主義錯誤;從實際研究上說,由于它使研究者們能夠直接而便捷地獲得數(shù)據(jù)資料,從而使社會心理學的定量化研究成為可能。但是,“個體主義與還原主義的社會心理學造成的主要后果是,在相互依賴的社會和自然背景中,忽視了外在于個體的社會行為的原因”,并不可避免地導致了與現(xiàn)實社會的脫節(jié)。
20世紀70年代社會心理學領域的這場危機,引發(fā)了學界的高度關注,有人統(tǒng)計過,在1970年后的10多年里,“有數(shù)百篇(本)論文、章節(jié)和著作被貢獻給了社會心理學的所謂‘危機’”。但是,社會心理學界不同的學者對危機性質的判斷卻大相徑庭。一方面,對格根、帕克等反對實證主義而提倡后現(xiàn)代主義或社會建構論的學者來說,危機似乎將社會心理學推到了歷史轉折的關鍵階段,舊的范式面臨挑戰(zhàn)和崩潰,而新的范式正在形成,以使其能夠“在第二個世紀中成功地進入成熟階段”。另一方面,即使在“大多數(shù)人似乎都已經(jīng)肯定危機已經(jīng)到來”的年代,對危機本身的質疑也從未缺席,有人認為,作為1968年左翼“學生運動”的并發(fā)癥,所謂“危機”不過是持馬克思主義批判立場的社會心理學家們對包括發(fā)表和就業(yè)在內的學術體制的一種抗議;也有人認為它甚至只是托馬斯·庫恩的《科學革命的結構》(1970)一書產(chǎn)生的即時性回響,顯然“范式”“范式危機和轉化”以及“范式革命”等一系列庫恩式術語為學術場域的“顛覆”性革命提供了某種愿景。
對危機及危機話語的質疑及由此而產(chǎn)生的不屑此后在被奉為經(jīng)典的《社會心理學手冊》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在1985年和1998年出版的第三版和第四版中,兩位從歷史視角檢視社會心理學的作者瓊斯和泰勒都僅用了幾乎可以忽略的篇幅探討了這種所謂的“自我—標定危機”(self-labelled crisis),在他們的眼中,所謂“危機”并沒有對這門學科的理智發(fā)展產(chǎn)生什么值得重視的影響,即使有,在后來興起的第二次認知革命的沖擊下也痕跡全無。
在瓊斯和泰勒毫不掩飾地表示不屑的同時,來自荷蘭和新西蘭的兩位學者通過兩項實證研究考察了“危機”存在的真實性。第一項研究以荷蘭的社會心理學家為對象,第二項研究涉及那些活躍的社會心理學家與持“危機論”觀點的學者的對比。他們的研究發(fā)現(xiàn):其一,大多數(shù)人對危機的擔憂實際上源自對該學科近來對科學進步的貢獻放緩;其二,不同的學者對“危機”及其性質的看法存在巨大差異,大多數(shù)活躍的社會心理學家確實不認為他們的學科存在危機,但也有34%的學者尤其是那些貢獻了與“危機”相關文獻的社會心理學家認為確實存在著危機。
幾年以后,加拿大約克大學的羅密歐·維特利進一步考察了這場危機對社會心理學的現(xiàn)實影響。圍繞方法論類型、被試、欺騙的使用和數(shù)據(jù)處理方法四個方面,維特利隨機抽取了《社會心理學雜志》()、《人格和社會心理學雜志》()、《應用社會心理學雜志》() 和《人格和社會心理學報》()四本主流雜志在1974—1975、1979—1980和1984—1985年三個時段各自發(fā)表的40篇論文進行分析,研究發(fā)現(xiàn):(1)在危機后的15年里,盡管實驗法依舊是通行的研究方法,但調查及問卷法顯著上升;(2)被試沒有發(fā)生顯著變化,依舊以大學生為主;(3)雖然前兩個時段“欺騙”手段的采用和此前沒有明顯的變化,但在1984—1985年間開始大幅下降;(4)雖然統(tǒng)計建模程序有顯著增加,但方差分析還是數(shù)據(jù)分析的主要方法。
平心而論,無論20世紀70年代西方社會心理學的學科危機是否發(fā)生,以及在何種程度上發(fā)生,在這場危機或者所謂的“危機”之后,還是可以清晰地看到社會心理學及其研究的某種轉向。我們可以從學科內外兩個方面描述這種變化,并由此討論這場危機產(chǎn)生的后續(xù)影響。
首先來看學科內部的變化。盡管我們前面已經(jīng)提及,托馬斯·庫恩的《科學革命的結構》(1970) 可能為人們夸大社會心理學的危機提供了理論依據(jù),但我們不能對他為科學進步暫時受阻提供的全新看法視而不見。庫恩認為,真正的科學進步常常是年輕一代科學家背離年長一代科學家的結果。這種背離導源于對某一學科處理基礎知識問題的能力強烈不滿,并由此導致一種全新的理論和方法,或用庫恩的話來說,導向一種新的范式的建立。沿此思路,卡特賴特曾頗具想象力地猜測,如果說“社會心理學作為一門明顯的經(jīng)驗研究學科出現(xiàn)在20世紀初,是一代學者反叛坐在扶手椅里空想的社會哲學方法的結果,那么,所謂現(xiàn)代社會心理學的危機很可能是另一代學者反叛的開始”。進一步,受庫恩的“反映了時代精神的變革”的著作啟發(fā),一直引領后現(xiàn)代潮流的肯尼斯·J.格根很快就提出了后來廣為流傳的社會建構論,宣稱“如果一切我們認為真實的事物都是經(jīng)由社會建構而成,那么,除非人們認可某件事物是真實的,否則,沒有什么東西是真實的”。這一思想借助20世紀70年代開始流行的話語分析技術,很快又發(fā)展出一種與??率降脑捳Z分析不同的社會心理學新路徑。
其次我們來看學科外部的變化。這里所謂的外部變化主要是指社會心理學發(fā)展的地域變化。熟知社會心理學歷史的人都知道,自20世紀20年代之后,由于美國經(jīng)濟、政治和文化的崛起,以及希特勒和納粹德國的反猶主義政策,美國狂飆突進,很快成為包括社會心理學在內的全球社會科學的知識中心,并在有意無意間開啟了其文化殖民進程。伴隨著這一進程,在歐洲、亞洲、澳洲和非洲,不同時期建立或重建的社會心理學都追隨美國社會心理學,形成了亦步亦趨的基本態(tài)勢。但是,20世紀70年代的這場危機及其前后世界范圍內的國家與民族之間關系的變化,帶來了這一學科在地域發(fā)展上的變化,其中最為鮮明的是我們后面將會述及的歐洲社會心理學的反叛和全球范圍內本土化運動的興起。
基于上述學科內外的變化,我們可以從兩個方面討論這場危機和“脫?!钡呐λ鶐淼幕巨D向:一方面,“1970的一代”及卡特賴特所設想的徹底動搖“假設—檢驗”或“實驗室實驗”這種舊有范式的努力從總體上說并沒有成功;另一方面,他們的“反叛”畢竟也促成了社會心理學研究領域的下述變化。其一,隨著以行為主義為代表的“外因論”的衰落,社會心理學中“認知革命”的興起帶來了主觀性在不同程度上的回歸,就像我們將在后面述及的那樣,這一趨勢進一步主導了主流社會心理學的再造;其二,盡管實驗法依舊是現(xiàn)代社會心理學的主流,但不僅實驗法的使用者開始意識到這一方法的局限性,因此嘗試改變實驗的倫理問題并提高被試的代表性,而且問卷調查、參與觀察等非實驗手段甚至后實驗、后現(xiàn)代手段在內的多元方法也開始流行,“社會心理學已經(jīng)邁入方法多元和方法寬容的時代”;其三,被社會心理學長期忽視的群體、社會與文化甚至歷史的維度開始受到重視,社會心理學家開始強調認知、情感和行為的社會維度,英國學者泰菲爾甚至直接將理論是否具有“社會關懷”視為其是否合格的標準,而各種具有鮮明的社會面向的理論也層出不窮。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有學者再度嘗試將兩種取向的社會心理學結合起來,比如美國新墨西哥大學的社會學家?guī)炱妗に沟俜液托睦韺W家瓦爾特·斯蒂芬夫婦就聯(lián)手編撰了《兩種社會心理學》,以期實現(xiàn)人們長期以來期待但又屢屢落空的理想。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前,歐洲雖然為社會心理學的形成提供了思想土壤,也有一些零星的研究,“但在這個大陸上并沒有統(tǒng)一的社會心理學,也沒有能夠提供接觸與交互刺激的社會心理學研究者的互動共同體”。換言之,也就是沒有形成制度化的社會心理學學科體制。特別是20世紀30年代后,希特勒掌控的納粹德國實行“反猶主義”的政策,導致在社會心理學“故鄉(xiāng)”的歐洲,社會心理學相關領域的研究基本枯萎,這種局面持續(xù)到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
如果說在戰(zhàn)后相當長一段時間里,歐洲有了社會心理學,但依舊沒有歐洲社會心理學,那么學科意識在歐洲的形成首先有賴于制度化聯(lián)系的建立。值得玩味的是,達成歐洲學人認同意識形成的竟然是兩個美國人:美國特拉華州大學教授約翰·蘭澤塔(John Lanzetta)和曾被歐洲學者半帶敬意、半帶譏諷地稱為“社會心理學教皇”(the Pope of Social Psychology)的列昂·費斯汀格(Leon Festinger)。蘭澤塔1963年在歐洲訪問時驚訝地發(fā)現(xiàn),許多歐洲社會心理學家對美國同行的研究無一不曉,但卻對歐洲鄰國同行的工作渾然不覺。為了改變這一狀況,蘭澤塔從南南合作委員會(SSRC)和美國海軍研究辦公室(ONR)籌措到一筆經(jīng)費,在意大利索倫托召開了第一屆歐洲實驗社會心理學會議,并親自撰寫了相關的發(fā)展提案。提案獲得了SSRC的大力支持,而費斯汀格則在此基礎上提議建立由美國和歐洲學者組成的社會心理學跨國委員會。1964年在意大利弗拉斯卡蒂鎮(zhèn)舉行的第二屆會議上,由費斯汀格擔任主席的委員會成立。兩年后,莫斯科維奇籌備在巴黎近郊羅伊奧蒙特修道院召開了第三次會議,在這次會議上,由莫斯科維奇擔任首任主席的歐洲實驗社會心理學會(EAESP)正式成立,這一學科終于開啟了制度化的歐洲之旅。
歐洲同道們的“反叛”是全方位的。除卻建立制度化的機構外,在“危機”前后一系列發(fā)展社會心理學的舉措不斷推出:(1)在一些基金會的支持下,先后為高年級學生和研究人員舉辦了多次暑期班,前期由美國人擔綱教學,但很快替換為歐洲本土的學者。(2)一系列出版物相繼出版,1971年創(chuàng)辦的《歐洲社會心理學雜志》一開始就發(fā)表了許多當時被視為富有歐洲特色的研究成果,比如最簡群體研究(minimal group studies)、少數(shù)人影響實驗(experiments on minority influence)等等。與此相呼應,1971年泰菲爾主編了《歐洲社會心理學專著》系列,斯特洛比和休斯頓(Stroebe & Hewstone)1990年主編了《歐洲社會心理學評論》,并與他人合作主編了題為《社會心理學導論:歐洲視角》(1988)的首版教科書。進入21世紀之后,休斯頓對標美國主編了四卷本的歐洲版《社會心理學手冊》(2001)。(3)定期召開相關會議,包括每三年一次的學會全體會員會議,以及在東歐和西歐輪流召開的小型的東西方會議,后者為東歐學者的參與創(chuàng)造了機會。
在幾千年來形成的思辨?zhèn)鹘y(tǒng)的基礎上,歐洲人分庭抗禮的意圖很快在理論上取得了成果:在莫斯科維奇提出社會表征論的同時,泰菲爾和約翰·特納提出了社會認同理論,波特和維斯雷爾提出了話語分析范式……這些理論的提出“在很大程度上將原先那種美國人思想被歐洲人采納而不是相反的‘單行道’,改建為交互影響狀態(tài)”的雙行道,歐洲人對包括美國社會心理學在內的全球社會心理學產(chǎn)生了切實的學術影響,而且歐洲學者提出的理論雖然大多沿襲了心理學的思路,但卻常常比耽于微觀互動傳統(tǒng)的美國社會學還社會學。比如,莫斯科維奇在談論社會表征論時,明確地表示不同意因為自己的理論“源于心理學”就簡單地將其置于“心理學框架”之中,因為“這將導致還原主義的認識論”。這為因脫離社會現(xiàn)實而陷入危機的美國社會心理學送去了全新的理念,自然也成了社會心理學全球性本土化運動的一部分,甚至是迄今為止最為活躍和最為成功的一部分,因為它“成功地解構了美國社會心理學(的)整體符號霸權”。
如果我們將歐洲人的上述探索視為一種學術“本土化”(indigenization)的努力,那么這一趨向在全球范圍內的出現(xiàn)可以追溯到20世紀70年代甚至更早。不僅1930年孫本文和吳文藻就在南北中國開啟了性質相似的社會學中國化運動,而且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不久,拉美依附理論的代表人物貢納爾·邁達爾就警告發(fā)展中國家,不要不加批判地采用西方的理論和方法,而應予以必要的改造。接續(xù)這些努力,在西方社會心理學的危機背景下,任教于加拿大麥吉爾大學的伊朗裔學者法薩利·穆賈達姆采用了毛澤東的“三個世界”理論,寫成《三個世界的心理學——作為社會心理學危機和邁向第三世界本土心理學的反映》一文。他依據(jù)學科創(chuàng)造力和影響力將心理學劃分為三個世界:(1)美國;(2)西方其他工業(yè)國家,以及軍事能力與美國并駕齊驅但心理學遠遠落后的蘇聯(lián);(3)由發(fā)展中國家組成的第三世界。穆賈達姆自信地說:“我希望能與其他研究者一起分享對第三世界本土心理學發(fā)展的喜悅之情,我相信后者正在導向一種心理學知識的真正擴展?!倍@種擴展一定會首先發(fā)生在社會心理學這個“受社會文化因素影響最鮮明的領域”。
作為對穆賈達姆理論的呼應,近幾十年來,社會心理學在世界各地都獲得了更大的發(fā)展,其中就包括各種本土化努力。比如,澳大利亞因受不同文化背景的影響,表現(xiàn)出對美國、歐洲乃至亞洲思想的開放態(tài)勢;再比如,拉美各國于1973年成立了拉丁美洲社會心理學會,并大量吸收社會心理學的“危機話語”,提倡結合拉美軍政體制研究切合拉美實際的社會心理學,尤其要研究造成整個拉美社會斷層和社會緊張的巨大的社會不平等;還比如,盡管非洲還沒有社會心理學的專門化組織,但受“危機”的影響,批判社會心理學運動在非洲尤其是南非有著廣泛的影響,他們依賴《社會中的心理》()雜志,“致力于通過關注南非背景中的心理學理論和實踐,來形成一種社會—歷史和批判理論的視角”。
亞洲社會心理學更是志向高遠。在積數(shù)十年發(fā)展取得的成果的基礎上,1995年在香港成立了亞洲社會心理學會,并于3年后創(chuàng)辦了《亞洲社會心理學雜志》。以中日韓為代表的亞洲學者并不諱言,鍛造亞洲社會心理學的目的就是因為這一學科“需要創(chuàng)造社會心理學的‘第三勢力’”。如果說美國社會心理學立足于個體,歐洲社會心理學立足于社會,那么亞洲社會心理學或許可以通過立足于自身悠久的“文化”傳統(tǒng),進而獲得清晰的本土化發(fā)展路徑,一如楊國樞、黃光國、金一哲及沙蓮香、翟學偉們的努力那樣。我們也認為:“在歐洲社會心理學提倡將群體或社會帶回社會心理學的視域之中時,中國社會心理學如果真能夠解決伴隨著現(xiàn)代性的推進,千百年來受到過度壓抑的中國人的個性的崛起或張揚,因與強大的群體(從家族到群體再到社會直至國家)制約間的持續(xù)緊張形成的對峙問題,我們就一定能夠像我們的歐洲同行一樣,與關注個體或小群體社會行為的美國主流社會心理學分道揚鑣或獨樹一幟?!被诖?,這種可以稱之為“群己頡頏論”的視角或將為近代以來中國人社會心理的嬗變提供有益的解釋。
眾所周知,以美國為代表的主流社會心理學在成長過程中,從20世紀初行為主義占據(jù)主導地位之后,就一直是以控制性實驗為主流研究范式。正是因為如此,在20世紀70年代的“危機”時期,圍繞實驗室實驗的可信度掀起質疑狂潮時,無論是行為主義的理論范式還是研究模型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抨擊。如果像伯格和朗博特所說的那樣,行為主義方法主要是用來解釋行動及其反應,而認知和精神分析方法則主要關注對態(tài)度和判斷的解釋,那么此時社會心理學的主流范式從理論到方法都開始發(fā)生了改變。盡管行為主義依舊保留在某些特定的理論中,但“危機”之后,“社會心理學進入了一個認知階段”,或者說“行為主義的弱化為認知主義的興起鋪平了道路”。同時,隨著行為測量方法的減少,由口頭或數(shù)字表達的判斷也逐漸成為研究中的主要測量方法,而認知社會心理學終于成為危機之后占主導地位的研究范式。
盡管重視認知并非美國本土的傳統(tǒng),但因為希特勒的反猶主義和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爆發(fā),一批以人類認知為關注中心的德國格式塔心理學家移居美國,產(chǎn)生了兩方面的影響:一方面,美國實用主義社會文化氛圍影響了這些知識塔尖上的學者,比如勒溫1932年移居美國之后,其研究就表現(xiàn)出了鮮明的社會關懷,并因關注社會問題的解決而創(chuàng)設了群體動力學;韋特海默(Max Wertheimer)1935年移居美國后也投身有“流亡大學”之稱的紐約社會研究新學院,致力于創(chuàng)造性思維的研究。另一方面,格式塔心理學的視角也影響到了以行為主義為宗旨的美國社會心理學,它們共同的個體主義立場為相互間的結合提供了可能。以出生于波蘭的所羅門·阿希(Solomon E. Asch)為例,他分別在紐約社會研究新學院和斯瓦塔摩學院任教10年和19年之久,與在這兩校任教的科勒和韋特海默先后過從甚密,并因此深受格式塔心理學的影響,堅信當我們把社會場看成一個整體時,就能用統(tǒng)一的觀點去認識人、事、思想并對其進行評價。為此,他不僅完成了著名的群體壓力(從眾)實驗(人稱“阿希情境”[Asch Situation]),并寫出了與弗洛德·奧爾波特的具有鮮明行為主義傾向的《社會心理學》(1924)迥然不同的、包含諸多格式塔信條的《社會心理學》(1952)。
當然,單個人的好惡常常并不能扭轉整個學科的發(fā)展趨勢。雖然有人強調在美國社會心理學中一直不乏認知的興趣,但這一模式席卷學界成為行為主義模型的替代品卻是在“危機”之后。事實正是這樣,早在危機出現(xiàn)之初的20世紀50年代,海德(Heider)和費斯汀格(Festinger)就分別出版了與歸因過程和認知失調相關的著述,但直到對實驗室實驗的批評引發(fā)危機之后,歸因理論和有關判斷過程的研究才有了重大進展,并促成了認知模式在社會心理學中成為主流范式。從這個意義上說,莫斯科維奇關于歸因等領域的研究和發(fā)展只會出現(xiàn)在形形色色的認知一致性理論衰退之時的觀點盡管無可挑剔,但卻忽視了“危機”因素在社會心理學向認知模式轉變的過程中的作用。
20世紀70年代的社會心理學危機孕育了新的即第二次認知革命,社會認知研究不僅直接孕育于認知革命,而且也隨著其基本原則的明確而不斷發(fā)展。此后,在社會心理學領域出現(xiàn)了一系列以認知研究為導向的新變動,比如,人作為信息處理者的隱喻就發(fā)生了一系列的嬗變:(1)在1970年前,基本的隱喻為人是一位素樸的科學家(the naive scientist),他們在認知過程中尋找、分析事物產(chǎn)生的原因,由此進行預測和控制。比如,哈羅德·凱利的方差分析或歸因協(xié)變理論即認為普通人是根據(jù)個人、環(huán)境和刺激等三類因素來解釋社會行為的。(2)1970年—1980年,有關人的基本隱喻轉變?yōu)檎J知的守財奴(the cognitive miser),也就是說,此時社會認知的研究者認為,為了節(jié)省認知能量,人們并不著力全面、系統(tǒng)和理性地處理信息,而是單純快捷地追求效率。(3)1990年后,又被視為積極的戰(zhàn)術家(the motivated tactician),他們往往會根據(jù)動機和社會情境因素進行選擇——究竟是利用自動、有效的過程,還是意識更加鮮明、更加努力,由此提出了一系列社會認知現(xiàn)象的“雙過程”模型,而相應的研究也更多地關注行為者的動機調節(jié)過程。(4)2000年后,又從積極的戰(zhàn)術家轉變?yōu)楸患せ畹男袆诱?an activated actor),此時,研究者們認為社會環(huán)境提供的信息和動機比我們想象的更能塑造或驅動我們的反應。
同時,借助自然科學特別是神經(jīng)與腦科學研究取得的新成果,今天的社會認知研究展現(xiàn)出了無法預測的巨大潛力,并呈現(xiàn)出下述兩方面趨勢:首先,社會認知研究呈現(xiàn)出從單純的信息加工的“冷”(cool)認知向社會性的“暖”(warm)認知轉變。正如上文所述,20世紀70年代“認知革命”后,有關人的基本隱喻轉變?yōu)檎J知的守財奴,此時人作為單純追求效率的信息加工器,其情感和動機被忽視了;但從80年代中期尤其是進入90年代以后,隨著有關人的基本隱喻向積極的戰(zhàn)術家甚至被激活的行動者的轉變,原先被忽視的情緒、情感、心境、目標和動機等所謂“暖”因素,在社會心理學家解釋認知形成過程時開始受到重視。其次,當代社會認知研究呈現(xiàn)出與發(fā)展越來越快的神經(jīng)科學聯(lián)姻的傾向,借助包括磁共振成像技術、正電子發(fā)射斷層掃描技術、透顱磁刺激技術、事件相關電位技術、單細胞記錄技術以及神經(jīng)心理學損傷技術等在內的認知神經(jīng)科學方法與技術的進步,逐漸形成了風頭一時無二的社會認知神經(jīng)科學。更為重要的是,社會神經(jīng)科學家們不僅強調神經(jīng)和大腦對人的認知與行為的影響作用,而且也意識到了“社會結構對大腦和身體的運作(同樣)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因此我們有理由相信,“通過攜手合作,社會心理學家和認知神經(jīng)學家將不再是在街頭擦肩而過的陌生人,而是一起奔向光明未來的同道”。
如果說“危機”僅僅推動了世界范圍內社會心理學的本土化運動尤其是歐洲社會心理學的反叛,促成了新的或者說第二次認知革命和主流社會心理學的再造,那是完全不夠的,其實它同時還孕育了后現(xiàn)代社會心理學,推動了社會建構論思想的蔓延。簡單地說,正是這場危機引發(fā)了人們這樣的設想:如何通過對實證主義的反叛,使社會心理學進入另一個全新的時代。這個時代的社會心理學因其與該學科的現(xiàn)代形態(tài)的既延續(xù)又超越的關系,被稱為“后現(xiàn)代社會心理學”。
關于后現(xiàn)代社會心理學的思考,最初始于美國賓夕法尼亞州斯瓦特摩爾大學教授肯尼斯·J.格根。早在《作為歷史的社會心理學》一文中,格根就提出社會心理學應該是一種有關當代歷史的探討,而不應像以往那樣模仿自然科學尋求人類行為的一般通則。接著,他又犀利地批判了在現(xiàn)代社會心理學中占主導地位的唯經(jīng)驗論傾向,極富見地地指出:“只有關于經(jīng)驗的理論解釋才有能力改變社會生活,而經(jīng)驗證據(jù)本身并沒有這種能力?!?span id="g0gggggg" class="footnote_content" id="8dbe1249d709cba70b2244b9f15512e9" style="display: none;">Kennth J. Gergen,“Social Psychology and the Phoenix of Unreality”, in S. Koh, D. Leary (ed), , New York: McGraw Hill,1985, p.550.1988年,在澳大利亞悉尼舉行的國際心理學會上,格根做了題為“走向后現(xiàn)代心理學”的講演,申明心理學正面臨著深刻的變革,并提出了“后現(xiàn)代社會心理學”的概念及具體設想。格根的設想旋即得到了英國社會心理學家伊恩·帕克的回應:一方面,他宣布,“美國是社會心理學的故鄉(xiāng),同時又是其危機的發(fā)源地”;另一方面,他又直言不諱地指出,“我們這些后現(xiàn)代的居民已經(jīng)喪失了對逝去的敘事的眷意”,流露出對后現(xiàn)代語境的渴慕之情。
格根將現(xiàn)代社會心理學的危機視為“一個更大及更深遠的人類知識及文化轉變的一部分”。換言之,是“現(xiàn)代”向“后現(xiàn)代”轉變的必然結果。在這樣一種解釋中,文化上的所謂“現(xiàn)代時期”,同機械化的過程及科學和技術的進步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正是這一系列的進步,形成了行為與社會科學領域中盛行的實證主義精神:信奉科學統(tǒng)一觀、決定論原則以及價值中立說,形成了現(xiàn)代心理學及社會心理學的四大基本原則:(1)我們應該有也確實有一個“可能”被探討的世界,即有一個基本的研究領域;(2)我們可以在屬于我們的那個基本的研究領域中找到具有普遍性的特性,并能夠據(jù)此來預測人類的社會行為;(3)要在自己的基本研究領域中找出普遍性的特性,或者說推演出有關人類行為的真理,最可靠的就是實證的方法,尤其是那種可以對變量加以嚴格控制的實驗法;(4)由前三項原則可以推知,運用實證方法研究社會心理學,就有可能建立起一整套可靠且中立的真理。
在實證主義精神影響下形成的上述原則,長期以來一直受到人文主義者或反實證主義者的詰難,但這種詰難直到“危機”時期才真正開始對實證主義構成致命的威脅。1970年,托馬斯·庫恩(Thomas S. Kuhn)在《科學革命的結構》一書中提出了后來流傳甚廣的“范式”(paradigm)理論,“范式”是指“一個科學家共同體成員所共享的信仰、價值、技術等等的集合”。在這一理論中,科學被描述成一種被先例和傳統(tǒng)束縛的活動,科學的每一次貢獻都是以過去的示范性成就(即所謂“范式”)為樣板的。由此,庫恩推論說,科學知識并不能簡單地從自然中“讀取”,它總是通過歷史上特定的和具有共同文化背景的范式來起媒介作用,由此向實證主義信奉的有關科學的真理性和科學進步的直覺知識提出了挑戰(zhàn)。
上述思想及由此而產(chǎn)生的一系列變動,使格根相信整個行為和社會科學領域進入了后現(xiàn)代或后實證時期。與此相應,現(xiàn)代社會心理學家秉承的四大基本原則也開始發(fā)生變動:(1)后現(xiàn)代的學者開始意識到,我們對周圍世界所作的論述,只是在特定的社會常規(guī)中運作的結果;(2)后現(xiàn)代的學者開始意識到,我們無法在自己的研究領域中找到所謂“普遍性”的特征,此時,每一位研究者在從事自己的研究時,都開始考慮進行研究的歷史與文化背景;(3)后現(xiàn)代的學者已不再將“方法”視為神圣的追求,相反,人們認為方法往往成了一種誤導他人去認可自己、將自己的想法合理化的工具;(4)由上述三項變動可以推知,后現(xiàn)代的學者對真理的看法已完全不同于以前,他們已開始對實證研究是獲得真理的必然途徑的信念發(fā)生懷疑,甚至有人認為,所謂“科學進步”的觀念不過是由它的文字及敘事特點制造出來的。
30年過去了,格根關于社會心理學的后現(xiàn)代設想并未獲得整個社會心理學界的普遍呼應,社會心理學雖然依賴認知革命大體脫離了行為主義的羈絆,但依舊主要奔馳在現(xiàn)代經(jīng)驗主義的大道上。不過,大多數(shù)社會心理學家都形成了類似于格根的共識:現(xiàn)有的社會心理學知識體系既不是天經(jīng)地義的,也不是發(fā)展得最為完善的,相反,它們只是特定的知識分子共同體(以20世紀30年代到50年代活躍的白人中產(chǎn)階級男性學者為主)對處于特定的社會歷史環(huán)境中的人類行為進行思考的特定結果。因此,社會心理學的總體知識內容不可能不反映它的創(chuàng)立者們的態(tài)度、價值觀與生活方式。
盡管后現(xiàn)代主義社會心理學的設想尚未像庫恩所描述的科學革命那樣,以“非此即彼”或不可通約的方式實現(xiàn)新舊范式間的更替,但也并非一事無成。在一定意義上說,不僅歐洲的反叛及由此誕生的社會表征理論和社會認同理論受到了后現(xiàn)代主義思潮的援手與策應,甚至全球范圍內的社會心理學本土化運動也多少得益于后現(xiàn)代主義對以美國為代表的現(xiàn)代實證主義理論大廈的撼動,而格根幾十年來倡導的社會建構理論更是后現(xiàn)代社會心理學結出的碩果之一。在他的代表作《社會建構的邀請》中,格根將自己的思想來源追溯至曼海姆的《意識形態(tài)與烏托邦》(1936)以及伯格和盧克曼的《現(xiàn)實的社會建構》(1966),并由此提煉出社會建構論的四個重要的基本假設:(1)我們描述和解釋世界的方式并不是“存在物”訴求的反應或結果;(2)這一方式是關系或我們參與其中的社會關系的產(chǎn)物;(3)我們憑借語言實現(xiàn)的建構因其在社會性過程中的使用而獲得意義;(4)包括科學在內的價值是在不同的生活方式內被創(chuàng)造并維持的。由此,格根深信所謂“事實或真相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我們參與其間的社會關系”。
格根多次指出,因為自己的理論挑戰(zhàn)了“長達四個世紀的西方傳統(tǒng)”,尤其是因此帶來可能墜入道德相對主義立場的危險,引發(fā)反對是必然的。不過,就格根對價值中立說和方法崇拜論的批判、對文化和歷史因素在研究者的研究中所可能有的影響的強調來說,顯然對整個現(xiàn)代社會心理學的發(fā)展是切中時弊的,并以此為“現(xiàn)代”這個社會心理學及其理論建構的主要時段畫上一個暫時的句號,或起碼作為一種發(fā)展的側翼。的確,從20世紀70年代的危機之后的半個世紀的嬗變來看,無論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從整體上說社會心理學并沒有進入格根所說的“后現(xiàn)代時期”,也難以全盤體現(xiàn)出格根所說的那些特征,但是我們還是以為,“后現(xiàn)代社會心理學”一詞的提出具有怎樣高估也不過分的歷史意義,因為它清楚地昭示人們,以實證主義、實驗主義和個體主義為主導特征的社會心理學的現(xiàn)代形態(tài),絕不是也不可能是這一學科的唯一的可能形態(tài)。
20世紀70年代的社會心理學危機已經(jīng)過去了半個世紀,對于今天仍然處在借鑒有余但創(chuàng)見缺少的中國社會心理學來說,其中的經(jīng)驗與教訓不言而喻。我們希望這里的討論能夠揭示“脫?!敝蟮纳鐣睦韺W在歷時態(tài)和共時態(tài)兩個維度上正在逐步形成某種多元共存的語境:在前一個維度上,在改造至今雖受挑戰(zhàn)但并未衰落的現(xiàn)代社會心理學的同時,為肯尼斯·格根所傾心的后現(xiàn)代社會心理學留出時間;而在后一個維度上,除卻美國和今天已成氣候的歐洲社會心理學外,也為中國或亞洲乃至拉美或非洲的社會心理學留出空間。希望終有一天,我們關于社會心理學的探討能夠在上述多元并存的語境中自由而愉悅地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