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捷

今天的西方經濟學常常試圖用極端的理性選擇理論來解釋一切社會問題,這一大半都要“歸功”于芝加哥大學經濟學家、諾貝爾獎得主加利·貝克爾。
貝克爾出生于美國大蕭條時期的1930年。他在芝加哥大學讀書時,受弗里德曼的影響,嘗試用經濟學分析工具對現實問題加以闡釋,比如人力資本投資、時間分配、犯罪行為、生育行為等等。他在每一個領域都發表了轟動性的論文,構建了可以自圓其說的理性選擇模型,被戲稱為“經濟學帝國主義”。
貝克爾在1981年出版了《家庭論》。他認為,在每個有文字記載的社會中,幾乎所有成年人都在以某種形式進行著婚姻實踐。婚姻類型的意義重大,它對生育胎次、人口增長、女性的勞動參與率、收入分配以及其他各種家庭因素都有深遠影響。同時,婚姻對于自然遺傳選擇、閑暇時間等其他家庭資源的分配也有關鍵性影響。他把婚姻問題作為他的經濟學帝國向外擴張的又一塊版圖。
貝克爾認為有兩條經典的婚姻假設,所有人都會接受。第一條假設是,現代社會的婚姻幾乎總是出于自身意愿(我們不討論那些脅迫下締結的婚姻)。既然婚姻是自愿的,婚姻當事人或者他們的家長,總是在試圖提高他們的效用水平,使得結婚以后的效用高于獨身時的效用。所以,經典的偏好理論可以適用于婚姻選擇。第二條假設是,無論男性還是女性,在尋找配偶的過程中總是存在競爭的,所以我們可以假定“婚姻市場”的存在,就是在環境限制下,每個人都試圖尋找最佳配偶。
根據兩條假設,很容易解釋絕大多數成年人的婚姻,比如,為什么在截然不同的環境下,無論在美國還是在肯尼亞,人們在選擇配偶時,都高度相似地注重財富、教育程度及其他一些特征。當然我們也會觀察到,各個社會中的婚姻形式各不相同,而且隨著時間變化而變化。就像在中國,上世紀60年代人們的擇偶標準與今天的擇偶標準顯然存在巨大差異。這些差異使任何一個單一的婚姻理論都會受到挑戰。同時,婚姻的退出成本也是不同的。在某些社會里,離婚比較普遍,而在另一些社會里,離婚從道德上說就是不可接受的。
而且結婚并不是一剎那的事,而是一個持續性的過程。經濟學家并不是特別關心婚禮,而是關心結婚以后的日常生活。有關家庭行為的后續經濟學研究,主要關心的也不是結婚以后直接從外部市場購買的產品與勞務,而是每個家庭內部“生產”的商品。一個家庭能買多大的房子,每月能有多少購物支出,這些在結婚前就能大致分析出來。但是還有更多更重要的事,在結婚之前分析不出來。
比如說時間分配。做飯需要時間,構思這周要吃什么需要時間,做家務需要時間,帶孩子需要時間,處理水電煤賬單也需要時間……所有這些家庭內部的事務都需要時間。有些事情也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外包,使用市場提供的商品與勞務,比如說請個阿姨來做清潔,但是不太可能把所有事情都外包出去,這樣一定會消耗家庭內部不同成員的時間。而且,從經濟學的角度看,時間這種商品只可能在同一家庭內部成員之間進行轉移,比如今晚我去洗碗,你就可以繼續看電視,但是這種商品很難進入市場或者在不同家庭之間進行轉移。
貝克爾認為,家庭生產的商品的范圍很廣,包括食物的質量、一定數量與質量的子女,還有聲望、娛樂、情義、愛情、健康等非物質的東西。這些商品的生產與消費和普通商品有所不同,它們涉及更廣泛的人類活動和目標。
經濟學里有個概念叫“規模經濟”。同樣做一頓飯,一個人也要做,兩個人也要做,一個人做了飯,另一個人坐享其成就可以了。但貝克爾并不認為規模經濟是導致婚姻的根本原因。如果要實現規模經濟,幾個男性或女性合租房子、同吃同住就好了,為什么要有婚姻?
貝克爾認為,關鍵是具有不同專業優勢、在能力與收入方面存在顯著差異、可以互補的男性和女性,通過婚姻形式可以使得自身及雙方的收益達到最大。比如生意上成功的男人與溫柔而有教養的女人結婚,受過高等教育的男人與控制了豐富資源的女人結婚,事業型女人與家庭型男人結婚,這樣才會把分工優勢最大化。而且越是有錢人應該越早結婚,這樣就能分享到分工帶來的效用。當年輕人收入水平提高時,他們就會傾向于早婚。當人們經濟收入有限時,就會因為手頭拮據而不得不推遲結婚。貝克爾的模型不僅解釋了婚姻的穩定性,還可以進一步證明,為什么一夫一妻制度比其他制度更為穩定。
此外,貝克爾的理論還可以非常清晰地解釋一些大眾關注的問題,比如生育率的不斷降低。富裕家庭的父母,與那些相對貧困的父母相比,一般都有較好的工作、較高的薪水以及比較舒適的工作環境。為了養育孩子,富裕家庭父母所付出的犧牲,或者所放棄的賺錢機會也就是機會成本無疑會更高一些。同時,富裕家庭也更愿意并且有能力在提高孩子素質方面花費更多支出,所以他們養育孩子的直接成本也很高。既然機會成本和直接成本都很高,富裕的父母權衡利弊之后,就會傾向于養育較少的孩子,同時注重提高這些孩子的素質。
大家在尋找配偶的時候,不僅關心教育背景,也關心對方的收入,最好在這些方面都保持同步。……
但是從貝克爾提出家庭經濟學理論以來,對他的批評就不絕于耳。今天我們可以獲得大量關于婚姻、家庭的數據,以檢驗貝克爾的模型到底有沒有很強的解釋力。
2014年,資深勞動經濟學者布朗寧、查波利和威斯合編了一本《家庭經濟學》,對貝克爾的經典理論提出了挑戰。布朗寧等人發現了一些重要現象。總體而言,人們結婚的年齡越來越晚,而離婚率越來越高。貝克爾認為,隨著經濟水平的不斷提高,人們總體的結婚年齡應該是越來越早才對。但是現實數據表明,人們的結婚年齡在不斷推遲。布朗寧等人搜集了美國、英國、加拿大、意大利、法國、丹麥六個經濟發達國家三個不同時代的婚姻數據。三個不同時代分別是上世紀50年代,80年代和本世紀初的10年。在任何一個國家、任何一個時期,20歲以上的人口中,不論男性、女性,結婚狀態的人都要比沒有結婚狀態的人多。
但我們同時可以觀察到,隨著時代的推移,結婚狀態的人口比例在不斷下降,降到了60%甚至55%左右。也就是說,今天世界各國已婚的人群,也就比未婚或者離婚獨住的人多一點罷了。這背后有兩個原因,一個是晚婚,一個是離婚率在增高。以丹麥為例,今天20-25歲之間同居在一起的丹麥青年中,有80%都選擇不去登記結婚。這是一個重要標志,其他國家也都有這個趨勢。
再來看下一個問題。貝克爾認為,夫妻雙方的背景最好互補,這樣才能發揮優勢。但是布朗寧等發現,現在的趨勢是,結婚雙方的背景越來越相似,越來越門當戶對。經濟學家也逐漸發現,另一種模型——搜索-匹配模型更能有效地解釋當下的婚姻狀況。
這種模型認為,并不存在一個穩定的市場讓你去挑挑揀揀。與之相反,這個過程更像是投簡歷找工作或者是HR招員工。找工作時,你有自知之明,知道哪些公司才有機會。而招員工的時候,你也絕對不是要招最出色的員工,而是要招最合適的員工。所以,在這個過程中,雙方背景的相似性就會成為搜索-匹配過程中最突出的特點。
布朗寧等發現,從美國數據來看, 自上世紀70年代至2010年前后,夫妻雙方的教育背景始終保持非常強烈的相關性。男方的學歷背景越好,女方的學歷背景也越有可能很不錯。與此同時,夫妻雙方收入的相關系數也出現顯著上升,70年代只有0.2,2010年就達到了0.4。也就是說,大家在尋找配偶的時候,不僅關心教育背景,也關心對方的收入,最好在這些方面都保持同步。保持同步要比雙方在家庭內部的有效分工更為重要。
如果更仔細地觀察數據就會發現,雙方教育程度相當的配偶比例長期保持穩定,一直在總數的50%左右。也就是有一半的家庭是按照這種模式來尋找配偶的。不過,嫁給教育程度低于自己的男性的女性比例一直在上升,從過去的20%增加到了30%,這是一個值得關注的現象。與此對應,嫁給教育程度高于自己的男性的女性必然會減少,從30%減少到了20%。背后最主要的原因是女性整體學歷上升,當然也包含了觀念的改變,很多家庭都不再堅持男性的教育背景必須高于女性。相信中國也正在迎來這方面的改變。
現在的婚姻不再是貝克爾那時認知的婚姻,現在的孩子也不再是貝克爾那時認知的孩子,這就是最新的《家庭經濟學》留給我們的重要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