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嶺南夢華錄”

黃先懿

今年8月，香港老字號蓮香樓正式結束營業。這間百年茶樓曾盛極一時，每日賓客如云。蓮香樓前身是廣州城西關專營糕點美食的糕酥館，后因翰林學士陳如岳大贊其蓮蓉出色，易名為蓮香樓。于1918年在香港開設分店，上下樓分別做茶室、唐餅鋪。

也是在8月，作家葛亮的長篇小說《燕食記》出版，貫穿整個故事的嶺南老字號同欽樓所經歷的百年曲折滄桑，與蓮香樓幾近重疊。小說自同欽樓的興衰講起，一路由港式茶樓追溯到廣府茶肆，從名庵古剎穿梭至高門大戶，于書籍報刊等陳年資料中，拼湊起浮沉輾轉的前塵往事。

上世紀20年代出生的榮貽生，命運被亂世的渦流裹挾。他在“羊城食壇第一家”太史第度過童年時光，后避禍湛江，向曾為三點會首領的葉鳳池拜師學廚。抗日戰爭后，輾轉至香港，以打蓮蓉的好手藝成為同欽樓的行政總廚，最終隨著同欽樓的沒落退隱。徒弟陳五舉因愛情“叛出師門”，入贅從上海來香港的戴家，繼承了餐館生意，承諾不再使用從師父那里學得的技藝，轉而做起融合了嶺南風味的本幫菜，同時在香港的如浪巨變中，勉力應對商業社會中傳統的變遷。

“燕食”，意為古人日常的午餐和晚餐。《燕食記》沿飲食文化的發展脈絡，以榮、陳師徒二人的傳奇身世及薪火存續，見證辛亥革命以來的粵港時代風云。以一間老字號的發展歷程，穿透地緣民俗、人心世相的變遷，將廣東、廣西、香港、福建、上海聯結起來，以飲食的傳承、流變、革新勾連近代百年嶺南歷史，堪稱一部“嶺南夢華錄”。

葛亮想寫一部關于“吃”的小說，是很久的事了。在之前備受好評的小說《北鳶》中，他借主人公之口說道：“中國人的那點子道理，都在這吃里頭了。”在他看來，飲食中有親情、有回憶、有過往，有歲月流轉和空間流動，有時候對于味覺的渴望，其實是一種心靈的抵達。《燕食記》里，向太史跌宕一生，垂垂老矣面對中秋之月時，觸懷的仍是多年前，與兄長之間的一壺酒、一頓飯。香港大佬邵公吃到滬味肉絲黃豆湯，老淚縱橫，回想起的是與故去的老大哥在上海一起打拼的往昔崢嶸。

飲食定格日常，也定格了歷史。香港最古早的茶樓叫杏花樓，據學者研究，孫中山和楊衢云、何啟等人就是在杏花樓的包間里，討論起義方略及對外宣言，并確立了建立共和國的大綱。在縷縷茶香中，一些重要的時刻被定義。在做了大量案頭工作與田野調察之后，葛亮將《燕食記》與一座茶樓的過往相聯。小人物在灶前揮勺顛鍋，身后翻滾著波譎云詭的宏大歷史風云。

香港是《燕食記》中的重要地標，也是葛亮寫作之路的起點。他出生于江南，2000年到香港大學讀碩士，研究現當代文學，第二年開始寫作。這些年，他在《朱雀》里寫家鄉南京，在《北鳶》里憑借虛構的襄城講家族史，到了《瓦貓》，故事的發生地又變成南京、香港和龍泉。《燕食記》出版時，葛亮在嶺南生活的時間恰好和在江南度過的時間一樣長。他說自己一直能感受到“江南和嶺南之間的文化的流淌”，這本書也是他20余年嶺南生活的回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