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的炒米茶

仲芙蓉

今冬無雪，一冬天沒有下一場像樣的雪，甚至連一場不像樣的雪也沒下。因為沒有下雪，小區里的蠟梅像是食了人間煙火，也學著任性，固執地等雪。沒有雪如何傲雪凌霜？沒有雪如何踏雪尋梅？一直等到春暖花開了，梅花終于等不下去，不情不愿地開花了。

一天夜晚，出來散步，我站在蠟梅花樹下，被濃郁的梅香包圍著，莫名地感動著，仰望星空，感覺那個夜晚的星光比平常明亮。一尾思念的魚咬住一彎月牙，如煙往事紛紛上鉤，一幕幕過往在記憶中回放……

很多年前的一個國慶節，父親帶我回老家參加贛榆表大爺家大表哥的婚禮，雖說是親戚，我是第一次走親戚，一個人也不認識。大表哥很高興我們去參加他的婚禮。

他說：“小妹小時候像洋娃娃，很可愛。”可我一點都不記得，他認識我，我不認識他。當年大表哥去新浦，我才三歲，不記得也是情有可原吧。

說話間，五表嬸泡好了茶，請父親姑姑就座喝茶，我也跟著就座。我吃驚地看著碗里的茶，有生以來第一看見用炒得黃黃的糯米泡茶，茶水像普洱茶一樣濃郁明亮，上面漂著油花，碗中還有兩個荷包蛋，好香呵。

這時，一群姑娘和抱孩子的小媳婦對我指指點點，五表嬸對她們說：“俺家小侄女從山東來的，長得可滑溜了，瞅瞅，是不是可滑溜了？”

那些人也都齊聲附和她——嗯，滑溜，可滑溜了。

嗯，我正喝著香甜的炒米茶差一點噴出來，這是什么形容詞？五表嬸真逗，用“滑溜”形容我，我又不是泥鰍，有這么夸人的嗎？

那場喜宴熱鬧非凡，表大爺、五表叔、表嬸把親朋好友逐一介紹給我，事隔多年，我能記住的不多，印象大多模糊不清。但是，那香噴噴的、甜甜的炒米茶卻讓我心心念念至今。有人說少年時的味覺是有記憶的，這記憶能保留一輩子。不管是孩童還是成人，留在印象里的味道，總是與吃分不開的。

往事像一粒種子，在心里早已長成一棵大樹，樹上結滿了果實，一顆果實就是一個故事，炒米茶就是這棵樹上的一顆大果子。為此，我專門查閱了有關資料。

據說：贛榆一帶每到正月，總要炒米，而且炒米的原料要精選上好的糯米，淘洗干凈后，晾干并挑出砂子等雜物，然后，上鍋開始炒，一般都是用大鐵鍋炒，炒的時候要不停地翻動。這是個力氣活，以防把米炒焦，因為炒焦的米泡出來的茶香味不佳，口感也不好。同時，在灶臺前燒火的人也要掌握好火候，不能把火燒得太旺，否則容易把米炒焦，也不能燒得太小，火小了炒不出米的香味。因此，這又是個技術活。炒好的米用專門裝炒米的罐子、壇子裝起來存放。自己家一般舍不得泡炒米茶，這是專門用來招待來訪的親朋好友的，熱情好客的贛榆人，只有家里來了客人才泡炒米茶。

正月里，年味正濃，老親四鄰的親朋好友借著年味尋親訪友，最尊貴的客人莫過于遠道而來訪親的親戚。若對方來四個人，主家就特別高興，寓意四四（事事）如意。客人一落座先上炒米茶，四個人一人一碗。細瓷花碗中放入炒米，一勺白糖或紅糖。白糖最好，泡出的茶清亮香甜，挑一塊白果大的熟豬油放入碗中，用滾開的水沖泡，頓時香味四溢，炒米茶還沒喝，人就被濃濃的鄉情包圍了，在情不自禁中微醉。講究的人家還會在每個碗里放兩個荷包蛋，這是貴賓待遇，也是待客的最高禮節。

那年，大表哥的喜宴上用上了炒米茶，父親和兩個姑姑還有我就享受了最高禮節——貴賓待遇。

我喜歡喝炒米茶，只喝了一次就深深地愛上了它，可謂情有獨鐘。濃濃的香甜，濃濃的鄉情，小小少年帶著濃濃的眷戀思念到如今。一直以為這是當地民間自創的一種茶，殊不知炒米茶的歷史淵源，大有歷史典故。

據說，泡炒米茶是一道很古典很高雅的早茶。曹雪芹的《紅樓夢》在第51 回中寶玉說：要吃茶。麝香忙起來，向暖壺中倒了半碗茶，遞給寶玉吃了，自己也漱了漱，吃了半碗……

曹雪芹不愧為大家，在《紅樓夢》中光寫茶就有四百多處，怕是天下的茶都被他寫盡了。

鄭板橋在《板橋家書》中說：“天寒冰凍時暮，窮親戚朋友到了，先泡一大碗炒米茶送手中，最是暖老溫貧之具”。讀來覺得非常親切，又有一種帶淚的溫情。

鄭板橋老先生喝炒米茶尤喜“佐以醬姜一小碟”。

汪曾祺的《蒲橋集》中寫到過：炒炒米也要點手藝，并不是人人都會的。入了冬，大概是過了冬至吧，有人背了一面大篩子，手持長柄的鐵鏟，大街小巷地走，這就是炒炒米的。

看來，炒米茶不僅僅是家鄉盛行，在其他地方也盛行，這就有了專門炒炒米的手藝人。

至今，家鄉仍保留這個習慣，逢有親朋好友來家中做客，依然會泡上香濃的炒米茶。雖說時代不同了，各種茶飲應運而生，但鄉情和傳承總在無言的時光里傳遞著。

正月里的庭院，蠟梅花開，喝著幽香的炒米茶，品味一粒粒米在唇齒間跳躍的美味，感受那種在舌尖升騰的香甜，從醇香到幽香，溫馨而幸福。如果你沒來過贛榆，如果你沒喝過贛榆的炒米茶，你將永遠無法體會到，贛榆人獨有的舌尖上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