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蜓，蜻蜓

徐 凝

他說，很大很大的一只蜻蜓，我從來沒見過那么大的蜻蜓，我把它從山上帶回來了，就放在那個窗臺上。

他欠了欠身，伸出白皙的手指，指著靠近房門的那個窗口。

林非于是就回過頭去朝那邊看。

現(xiàn)在沒有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沒有了，很大很大的一只蜻蜓，放在那兒，都干癟了。他說著，眼睛仍盯著窗臺方向。

林非當(dāng)然相信他說的話，甚至腦海里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那只蜻蜓的模樣，是的，很大很大一只蜻蜓。即使自己沒見過，心里沒有底，但是那只蜻蜓的模樣是一下子飛到腦海里的，絲毫沒有經(jīng)過幾次三番的修改，林非認(rèn)定腦海里的這只蜻蜓就是他說的那一只。

蜻蜓沒有了，而且還是一只死的蜻蜓?！聦嵕褪沁@樣，但是事實并沒有掩蓋住回憶。真正的事實是，一只活的蜻蜓，很大很大一只蜻蜓，被他從山上帶回來了。

他說的這一切無疑令人神往。

在林非心里，很大很大的一只蜻蜓，兩只大眼睛骨碌碌地，還在轉(zhuǎn)動著，它還活著，在它所有的小眼睛里還晃動著各種各樣的事物，松樹，白云，飛翔的鳥雀，還有面前的這個人，正在山坡上站著……

他說，我相信天意。

天意，當(dāng)然是天意。如此巧合的事物出現(xiàn)，就是天意。當(dāng)然，天意又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求來的巧合，只能稱之為人為的安排。林非沒有經(jīng)歷過天意的出現(xiàn)，所以，心里除了神往，又增加了羨慕和崇敬。

屋里很窄小，幾樣一覽無余的家具在稍顯暗淡的光線里錯落有序，這就是他的家。屋里很安靜，兩個人面對面坐著，林非背對著門，他坐在床沿，一個下午靜靜的時光里，房里其他的空間慢慢地被他的回憶充滿了。

林非是看了他發(fā)表在刊物上的小說，抑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幾經(jīng)打聽，終于找到這兒來了。之前應(yīng)該已經(jīng)來過一次，他不在家，鄰居的話證實了這兒就是他的家。

他說，小說寫完了，頭發(fā)都變得硬扎扎的，豎起來了。說著，他把右手罩在頭發(fā)上，然后又向上抬了一下。

林非腦海里像有一組鏡頭在轉(zhuǎn)換，立刻又出現(xiàn)了一頭直豎的發(fā)絲，一根一根的，看得很清楚，看得久了又感覺不像是頭發(fā)，像是什么呢？

刺猬。

想到這，林非嘴角上就有了淺淺的笑，旋即卻又滿懷歉意，很自然地把頭低下了一點。

是的，很費精神。不過，我相信我的文字是對得起自己和別人的。他說，山上的那段日子很好啊。

整個下午，他們談的就是他的文字，他那只很大很大的蜻蜓，他沒有問及林非從學(xué)校里出來后的近況或者家庭情況。其實，他不是一個健談的人，當(dāng)然林非也不是，兩個不善言談的人怎樣度過了那個初春的下午，以致讓林非在許多年以后回想起來頗感詫異，甚至懷疑那個下午的一切是否存在過。

然而，蜻蜓是真的存在的，很大很大的，是他從山上寫完那篇小說帶回來的，后來放在了自家的窗臺上，再后來干癟了，又不知什么時候沒有了。

林非從他家里出來的時候，竟然扭頭朝窗臺看了一眼，好像那只蜻蜓還在那兒。

離開他家，很久又沒有了他的消息，林非也沒再到那兒找過他。

林非喜歡他的那些文字，從第一次見到就喜歡了。那時他是班主任，是語文老師。

新學(xué)期的第一次作文課，林非寫得很不順手，內(nèi)容是描述家鄉(xiāng)的變化，命題作文，搜腸刮肚好歹交上去了。過后本子發(fā)下來，他給批了七十多分。林非有些不服氣，心里想，自己在初中時就發(fā)表文章了，現(xiàn)在剛上高中，即使寫得不好，也不至于給那么點分吧。

第二次作文課，他說可以自己命題，想寫什么寫什么，明早交上來。放學(xué)回家，林非熬了一夜眼，也沒打草稿，直接在作文本子上洋洋灑灑地寫了十來頁，暢快之至。

后來發(fā)生的事情，成了林非一輩子引以為豪的片段。

作文本子再次發(fā)下來了，上一次寫的那一篇被紅筆改成了八十多分，而新寫的那一篇得意之作卻沒有任何得分和評語，開始以為他批改時漏掉了，后來知道完全不是。

他說，這次作文都寫得很不錯，我還看到了一篇最好的，本想念給大家聽聽，很遺憾那大約是抄襲的，我就不念了，希望這位同學(xué)以后注意。

在那一刻，林非就隱隱覺得，他不是一個尋常的老師，他的語氣里除了一些責(zé)備之意，更多的是一種無法言說的吸引力。他的身上像是擁有一個磁場，在那個磁場般的世界里，一些美麗的文字在旋轉(zhuǎn)。

真正的了解是在幾天以后。他在放學(xué)之前把林非叫到了辦公室，拿出一沓打印的文字，說，我寫的，回家看看吧。

林非不知道這個突然發(fā)生的轉(zhuǎn)變是怎么來的，但是就這一瞬間，林非知道他已經(jīng)認(rèn)可了自己，那篇沒有批改的作文顯然不是抄襲的，而且，不但得到了他的認(rèn)可，兩人的關(guān)系也超出了普通的師生界線。

林非默契地接受了眼前的現(xiàn)實。

那個令人難忘的秋日的黃昏，地里的稻子即將收割，夕陽下遍野的金黃。林非騎著自行車飛奔在回家的林蔭道上，書包里的那件東西簡直就是一塊燒紅的鐵板，在一路炙烤著他狂跳的心。

這是一首打印好的抒情長詩，是林非和他要一輩子交往下去的開端。

大夢褪盡，思想歸于原始。幕布拉開

款款而行的是一隊女子，一切那樣寂靜

露水打濕了大地的唇吻，薄霧掠過黎明的眉睫

太陽在上升，四野沐浴在巨大的安詳里。陽光

灑在女子的發(fā)梢、裸露的臂膊和雙乳上面

啊，這世間耀眼的無比的母性的光芒……

他寫道。

林非更加堅定了那個磁場般的世界真實地存在。

所以，在多年以后的那個初春的下午，在一間窄小的職工宿舍里，他說，我相信天意，他指的是蜻蜓，林非沒有過類似的巧遇，但是，和他的相識，應(yīng)該也是天意吧。

林非完全沉浸到那個磁場般的世界里了。

他在教室里朗讀課文，許多同學(xué)在以后的歲月里不斷地提起，那是怎樣的一種聲音啊！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彌望的是田田的葉子。葉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著些白花，有裊娜地開著的，有羞澀地打著朵兒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

林非似乎已經(jīng)感覺到了那月色下的一片荷塘，一陣涼涼的水味兒，在教室里油然而生。

這樣的聲音持續(xù)了一年多時間就徹底在教室里消失了，他離開了那所學(xué)校。林非曾輾轉(zhuǎn)聯(lián)系上他，通過幾次信。

三年高中生活倏忽而過，林非回到了老家，從此開始了長達數(shù)年的游蕩生活。那段時間，林非能灌下一瓶白酒而依然言語不亂，在伙伴當(dāng)中甚至整個村莊里留下了善飲的美名，以至后來的某個場合林非說自己已經(jīng)連一小盅白酒也喝不了的時候，當(dāng)年的伙伴們一點也原諒不了了，這個曾經(jīng)在酒桌上喝倒過別人的人，如今他扭捏的樣子，讓人感覺是那么的可笑和不可思議。

“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林非跟隨伙伴在一個一個村莊游蕩，酡紅的面龐、布滿血絲的眼睛、鄉(xiāng)間小路上的狂喊亂叫……那段丑陋的歲月??！

每當(dāng)深夜回到家里，林非卻陷入了一望無邊的孤獨之中。攤開日記本，之前發(fā)生的一切從腦海里移到了紙上，詳細(xì)地記錄著自己的所作所為，高興的、迷茫的、齷齪的，幾乎一日不落。那些日記本現(xiàn)在靜靜地躺在角落里，林非簡直不敢去觸碰。

林非心里沒有忘記他，作為一個教師，雖然在那段短暫的時光里似乎并沒有教過自己什么，但是那個磁場沒有消失，那個兩人之間無法言說的世界依然存在。

林非開始讓自己安靜下來。

他減少了游蕩的時間，找到了一個讓人安靜的辦法，就從閱讀開始吧！

在縣城圖書館那棟破舊的二層小樓里，林非從管理員手里接過了新辦的借書證。那位中年婦女的眼神云淡風(fēng)輕，借書證卻帶著溫度，帶著力量，一剎那就讓內(nèi)心充滿了異樣的感覺，暖暖的，怦怦地跳動。

讀書真是一個好辦法，林非真的安靜了下來。本來少年時期就有的那份對文學(xué)的愛好，林非很容易走進文字的天地里，借書證上很快就填滿了一長串書名。不知道有多少個夜晚，林非趴在床上，在橘黃的燈光里，一個人靜靜地讀著，掀開一本書，就是一個世界，走進那個世界，就不再孤單，就遠(yuǎn)離了喧囂，那是多么令人喜歡的世界！

有一天，在圖書館里，林非還了書，準(zhǔn)備再去找一本新的。他隨手拿起一本雜志，一本薄薄的文學(xué)雜志，先看了一下目錄，驀地驚喜不已，一個熟悉的名字竟然出現(xiàn)在里面。是的，自己老師的作品在里面！多年音訊全無的他忽然來到了眼前，林非如獲至寶，簡直要狂跳起來了。

林非借出了那本雜志，下了樓，心急火燎地往家趕，要去家里靜靜地讀一讀他的文字。自行車在沙石路上顛簸著，背包里放著那本雜志。林非想起了多年以前，那一個黃昏，林非騎著自行車出了校門，飛奔在回家的林蔭道上，書包里放著他的一首打印的長詩，那一疊詩稿就像一塊燒紅的鐵板，一路炙烤著他。如今，昔日重來，林非一樣地激動。

回到家里，林非迫不及待地先把他的那篇小說讀完了，一口氣讀完的，興奮地來回在屋里轉(zhuǎn)圈圈。這是林非第二次讀到他的文字了，多年以前那首抒情長詩還記憶猶新，而眼前的仍然令人著迷。他的文字是獨特的，有魅力的，像一個形象特別的人，讓人過目不忘。

小說寫了一個遙遠(yuǎn)年代的故事。那是一個夢幻一樣的故事，故事的場景里飛翔著無數(shù)的蜻蜓。

林非知道，這樣的小說屬于先鋒文學(xué)。

借來的雜志要及時還回去的，林非找到了一家復(fù)印社，將那篇小說全文復(fù)印下來，這樣就可以隨時翻閱了。

——我要去找他！

林非在心里說，應(yīng)該找到他，看看他。

在林非的記憶里，似乎并沒有找過他，因為誰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找到他，看看他，只是一個愿望而已。

那么，后來的那次見面，他那簡陋的職工宿舍的家，那只他從山上帶回來的蜻蜓，都是臆想？

林非自己也不能確定，也許根本沒有去找過他，那次見面確實沒有出現(xiàn)過。

天意！林非也相信天意了。

但是，接下來的記憶是清晰的。

林非從同學(xué)口中得知，他真的調(diào)動了工作，不再做教師了，他的新單位就在雜志社，就是他發(fā)表小說的那家雜志社。

林非坐上去市區(qū)的班車，一路打聽，找到了那家雜志社，找到了他。

老師！

林非站在門口，叫了一聲，看見他坐在那里，抬頭、起身、讓座。

對于林非的到來，他的眼里露出喜悅的神情，卻又有些矜持。

兩人坐定，他拿起桌上的一根煙，遞給林非。桌上還有幾根，那顯然是有不少作者來過，給他的。

林非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抽煙，他難道是聞到了自己身上的煙味？接過煙，點上，他也拿起一根點上。

兩個不善言談的人不會有熱烈的話題，小小的辦公室旋即陷入寂靜。

他看稿子，林非翻看那些書刊。

已近中午，他似乎猛然記起該吃午飯了。他匆忙帶著林非去食堂，食堂的人很少，果然是有些過點了，人家大多吃過了。

他打來了飯菜，很簡單的幾樣，食堂的菜估計沒剩多少了。

飯菜都已經(jīng)涼了。

林非嘗了一口，看了看他說，吃??！

林非把飯菜都吃完了。

在以后的歲月里，林非數(shù)次想到了這里，心里卻是熱的。

也許誰也不會理解他們這樣的交往，對于當(dāng)時初涉世事的青年而言，林非隱隱地覺得，荷塘的月色是美的，他的磁場一直都在，能在他身邊看一看，就很好的，不需要別的。

有一個詞叫“思念”，林非其實是很敏感的，總愛一個人胡思亂想，想很多奇奇怪怪的事。對他，林非就常常陷入回憶，想念在市區(qū)工作的他。他不是親人，也不是朋友，他就是一個深深地印在腦海里的、說不明白關(guān)系的人，想起來就覺得溫暖，沒有給自己帶來什么，卻又得到了很多。

林非把這些思念記在日記里，記在心里。

日記里記錄了他們之間最初的相遇，“作文事件”，閱讀了他的抒情長詩的感受，他在課堂當(dāng)眾對他的表揚和期許，同臺參加學(xué)校文藝會演，以至后來的通信內(nèi)容……

但是這些過往的日記，有很多令人心痛的心路歷程，林非幾乎不去翻閱那些內(nèi)容，記完了一本就放到抽屜里，一本一本放在那里，保存著，看著它們，就有了一種如釋重負(fù)的感覺。時間啊，會讓一切都過去，過去了就好，我們再去迎接新的一天。

新的時光又一天一天過去，林非結(jié)婚了，妻子生了一個女兒，后來又有了一個兒子。林非有了一個自己的小家庭。

可是，命運總愛捉弄人，林非的生活一度陷入困境。多少個夜晚，林非難以成眠，腦海里浪花翻騰。

林非覺得自己就要滑進深淵里去了。

——我要去見他！

林非突然有了這個想法，雖然不知道見到他能怎么樣，心里就是想去見他一面，跟他說說話，即使他不善言辭。

當(dāng)林非來到了市區(qū)，下了班車，找到雜志社，可是門衛(wèi)告訴他說，雜志社已經(jīng)搬遷走了，新址在某某地方。

林非對市區(qū)不熟悉，點了點口袋里為數(shù)不多的鈔票，咬咬牙叫了一輛出租車。

雜志社到了，可是他不在那里，有一個工作人員說他今天歇班，林非于是要了他的手機號碼。

林非站在雜志社樓下，中午的陽光肆無忌憚，有些晃眼。

電話打了幾遍，終于通了。

他說他剛做完飯，讓林非在這兒等著，他一會兒就到。

他騎著摩托車來了。

走，先吃飯。

他說。

林非坐上了摩托車的后座，第一次和他靠得那么近。

老師，你有白頭發(fā)了。

林非說。

摩托車在市區(qū)里穿行，在一條街巷里停下，停在了一家飯館門口。

市區(qū)的作家們常在這里聚會、吃飯，帶你來嘗嘗。

他說。

他還捎來一瓶酒。

兩個人吃飯，他點的菜有些多了。林非沒有說什么，只有默然接受。

邊吃邊聊，他不斷地給林非夾菜。他說他全家已經(jīng)在市區(qū)安頓下來了，但是還算不上安逸。他說他一介書生，不善經(jīng)濟。

林非也訴說了這些年的境況，有些到了嘴邊的話又收了回來。

林非在這家簡陋的小飯館里，吃著豐盛的午餐，而且只有兩個人，說了很多的話，許多年以來，沒有說過這么多的話，這是多么美妙的時光?。?/p>

在回家的班車?yán)?，林非暗暗下了決心，要堅強地飛翔，“為了那些摯愛的眼神！”

很多時候，我都想輕輕地走近你，看看你在那兒干什么，一個灑脫倜儻的男人，一個拘謹(jǐn)木訥的男人，在嘈雜的人群里，怎樣地把身子轉(zhuǎn)過來。

我們的相聚那樣短暫，兩個人眼里，有燦爛的星辰。你告訴我，多年以后，我們可以在一起談?wù)劊裁唇行腋＃?/p>

是的，你喜歡安靜…… 但是繁忙的工作完全淹沒了你的愛好；我常常仰望星空，不敢去面對明天，我的大海飄搖不定，暴雨狂風(fēng)，幾乎要把我打垮，沉進無底的藍(lán)。生命何其脆弱，我的力量，有時遠(yuǎn)遠(yuǎn)不及一只螞蟻。

就這樣堅定地走下去，有一天，我們可以在一起談?wù)劇?/p>

林非回家后，在日記里寫道。

林非和妻子做起了小吃的生意，起早貪黑，最初的那段時間，一天只睡兩個小時。

每天，在嘈雜的小市場里，和相鄰的攤主們說說笑笑，賺錢也不少，林非的身子發(fā)福了，一年多胖了三十斤。后來還購置了電腦，聯(lián)了網(wǎng)。

在網(wǎng)絡(luò)上，林非找到了他的博客，找到了他的郵箱。

他們開始了“書信”往來。

他已經(jīng)不騎摩托車了，一輛黑色的轎車出現(xiàn)在他的照片里，他開著它出去采訪，“車行如箭”。林非在評論區(qū)留言：老師，注意安全，別開得那么快！

閑暇時候，林非就在網(wǎng)絡(luò)上瀏覽，這是一個新奇的世界。一雙兒女在院子外面玩，歡笑聲時不時地傳來，林非很欣慰，那么困苦的日子總算走出來了。

蜻蜓，蜻蜓！

孩子們大喊著，爸爸，快來捉蜻蜓！

蜻蜓？

林非和孩子們真的捉住了幾只蜻蜓，看著手掌里那可愛的小東西，忽然就想到了他的那篇小說，想到了那一天的下午時光，他們相對而坐，他說，他寫完了小說，從山上帶回來一只很大很大的蜻蜓。

那篇小說是真的，但是那個下午存在的真實性有待求證。

林非懷疑自己想錯了，可能是做了一個夢。寫小說為什么要到山上去？怎么那么巧看見了一只很大很大的蜻蜓？自己是怎么知道他的家的？

林非的生意很忙，閑下來的時間很少，不然，真想再去市區(qū)看看他。

——他會想起我嗎？

林非幾乎是在一個封閉的圈子里生活著：凌晨起床，準(zhǔn)備早市；早市結(jié)束，去街里買肉買菜，買油買面，回來稍事休息，準(zhǔn)備午市；午市結(jié)束，稍事休息，準(zhǔn)備晚市……周而復(fù)始。

林非看著捉來的蜻蜓，出了神，

每一個人都不一樣，每一個人的生活也千變?nèi)f化，卻又都生活在同一個社會里。據(jù)說蜻蜓的復(fù)眼成百上千，蜻蜓看見的人世間是不是各不相同、光怪陸離？

應(yīng)該是的。

這個夏天的傍晚，天氣悶熱，林非去書店給女兒買書。街道兩邊的法國梧桐枝葉繁茂，形成了大片的陰涼地，買完了書，林非站在樹下抽煙，雖然避免了陽光的直射，但還是有些熱。這些法國梧桐有些年頭了，林非記得年少時來縣城玩，這些樹就有了，似乎就是現(xiàn)在的樣子。

林非不大愿意回憶往事，那些飛逝的時光帶走了太多的東西，又證明了自己已經(jīng)遠(yuǎn)離了童年、少年，甚至“青年”也不算了，開始步入了中年，那些無憂無慮、我行我素的日子不會再有了。

街道上人來人往，行色匆匆，不知道他們都在忙著去干什么。熱浪涌過來涌過去，林非感覺腦袋暈乎乎的，有些困意，真想找一個涼爽的地方好好睡一覺。

林非的視線停留在了街道對面，在法國梧桐的枝葉間，有一片矮小的紅磚灰瓦的老房子。林非恍惚覺得自己去過那里，那是他原來住過的地方。在一個春日的下午，在他簡陋的家里，他講了創(chuàng)作小說的經(jīng)歷，小說是在山上寫的，寫完了，遇到了一只很大很大的蜻蜓，他把蜻蜓帶回了家，放在了窗臺上。

那個下午很遙遠(yuǎn)了，林非一直認(rèn)為那只是自己曾經(jīng)的一個夢境，只是那個夢境如此清晰，如此溫馨。

——我真的去過那里嗎？

林非依然不能確定。

林非想去街道對面那里看一看，看一看他的家。這個想法剛剛冒出來，又瞬間打消了。

到底去沒去過那里，其實并不重要了。

忙忙碌碌的日子容不得自己胡思亂想，知道他在市區(qū)編雜志，早就不在那里住了，偶爾的網(wǎng)絡(luò)交流也是很好的。林非記得他說的那句話，將來有一天，我們會在一起好好地談一談，什么叫幸福。

林非期待那一天的到來，但是現(xiàn)在最要緊的，要趕回去準(zhǔn)備晚市出攤子了。于是匆忙騎上車子，在陽光下疾馳而去，臂膀上滲出的汗水，又黑又亮。

街道有成群結(jié)隊的蜻蜓在低空飛翔，它們用復(fù)眼看著人間百態(tài)，透明的翅膀“唰唰”地扇動著，看來一場大雨就要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