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寶炳
(廣西大學 法學院,南寧 530004)
自2005 年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以下簡稱《公司法》)第16 條承認公司具有對外擔保的能力以來,公司法定代表人超越權限訂立擔保合同(以下簡稱“越權擔保”)的效力問題一直是司法實務界和理論學界討論的焦點。直至2019 年最高人民法院出臺《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以下簡稱《九民紀要》)明確法院對越權擔保合同進行裁判的一般規則:一是法定代表人違反《公司法》第16 條對外越權擔保應當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第50 條表見代表規則進行處理;二是越權擔保合同的債權人負有形式審查的義務。這種裁判思路也體現在《民法典》及其相關司法解釋中,對于遏制商事越權擔保亂象、維護公司股東利益起到了一定的積極效果。而《九民紀要》對越權擔保效力認定問題所體現的裁判規則——以債權人是否進行形式審查作為認定越權擔保合同效力有無的判斷標準,基于民法的裁判方式而言這是可行的,但在商事審判之中卻難以自圓其說。如公司法定代表人為了公司利益進行越權擔保時,擔保合同的效力又如何?《九民紀要》未能給予很好的裁判指引,學界也仍存有較大的爭議。本文將從商事外觀主義思維的角度對越權擔保合同效力認定的裁判進路展開探討,以期對《公司法》越權擔保規則的理解提供一點思考。
對于《公司法》第16 條第1 款規定的公司對外擔保規則及公司法定代表人超越權限對外擔保行為的效力問題,學界有不同的理解,分為三大主流觀點。
一是“代表權限制說”。為了規制公司法定代表人的越權行為而將擔保行為的效力判斷類推適用表見代理規則上。該說認為《公司法》第16 條對公司法定代表人的代表權限做出法定限制,根據“不知法律不免責”的法理,推定相對人知悉法律的規定,因此相對人與公司進行擔保交易時,應對公司的章程及相關決議負有必要的審查義務,否則不構成善意相對人,該擔保行為對公司無效或者不發生效力。有學者對此表示贊同,認為“法定代表人越權擔保合同在相對人非為善意時應為無效, 而非效力待定。”也有學者認為可以類推適用無權代理規則,認定此時的擔保行為是否對公司發生效力,取決于公司的追認與否。《九民紀要》以及之后的《民法典》《民法典擔保解釋》采用了“代表權限說”的觀點。而這種裁判思路,存在解釋論上的不周延。在遇到如前所述的法定代表人為公司利益越權擔保問題時便束手無策。而類似這些問題在商事裁判中也是極有可能發生的。“代理”與“代表”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具有相似性,但“代理”權限僅以委托代理合同的約定為限,通常包括債權債務行為;而“代表”的任何對外行為均為法人行為,除了債權債務行為外,包括侵權行為、無因管理行為等,行為的后果均由法人承擔。兩者并非同一性質的,僅僅以“越權擔保與無權代理在構成要件上具有相似性”并不能作為“代表”適用“代理”規則的法理基礎。
二是“規范性質識別說”。該說引入《合同法》及相關司法解釋將法律規范劃分成任意性規范、效力性規范以及管理性規范,依據法律規范的不同屬性來認定違反法律行為的效力。學者們的觀點又分為“效力性規范說”和“管理性規范說”。前者認為管理性規范調整的是縱向管理關系,只適用于公法領域,而私法領域調整橫向平等關系,只有效力性規范,公司對外擔保制度歸屬于剛性的效力性規范,違之無效有利于“警示債權人審慎注意代表權來源的真實性與合法性”。后者則將《公司法》第16 條歸屬于管理性規范,主張公司對外擔保合同的效力應依照民事法律行為的基本原理以及交易情境予以確定,越權擔保合同性質屬于效力待定合同,在公司未予追認的情形下,擔保合同對公司不發生效力。無論在學理上還是從法條層面上都很難區分何種規定屬于效力性規范,何種規定屬于管理性規范,界分本身就很模糊,難以識別,用作認定合同效力的依據則會擴大司法裁判的任意性和不確定性。
三是“內部管理關系說”。該說認為《公司法》第16 條是關于公司內部決策的法律調整,對外不發生效力,不具有規范公司擔保合同的效力。該說認為公司對外擔保的效力問題應當需要區分公司內部行為和外部行為的法律效力,不能以擔保決議違反章程為由主張對外簽訂的擔保合同無效, 兩者之間無效力牽連。而公司章程的公開行為本身不構成第三人知道的證據,第三人對公司章程不負有審查義務。也有學者認同《公司法》第16 條系規范公司內部意思形成機制,違反該條款并不直接導致公司對外擔保合同無效,但認為因法律明文規定而具有“溢出效益”,債權人應當對公司章程及決議“從寬”審查。該說很接近《公司法》16 條的立法目的,但是由直接援引《合同法》第48 條、第50 條規定認定擔保合同的效力,本質上仍屬于“規范識別說”,存在相應的局限性。
自《公司法》第16 條出臺以來,大多數學者基于民法思維和理念將《公司法》第16 條視為“公司擔保”,進而與普通的民事擔保進行“類比理解”,試圖在大民法框架下尋找一條符合傳統民法裁判的解釋路徑。民法思維解決商法問題,曲解了《公司法》的立法目的,法院受此影響作出不同的裁判結論。少數學者關注到了《公司法》第16 條的商事法屬性,他們認為民法思維下的“二分法”將《公司法》第16 條簡單地劃分為效力性規范或管理性規范,置公司法的特別組織法屬性于不顧,混淆了合同法與公司法各自的維度與面向的差異性。公司法是管理法,不是交易法,不能徑直用合同法方法來決定公司法上的規范效果。違反該種管理規范,首先應發生公司法(商法)上的法律效果,而不是合同法、擔保法(民法)上的法律效果,這才符合公司法自身的邏輯和立場。外觀主義思維作為商事裁判思維的基礎,從外觀主義思維的角度進行分析對外擔保的效力,契合《公司法》第16 條的立法目的及其性質,有利于撥開《公司法》第16 條上的“迷霧”。
商事裁判思維則是依據現行商事法律規范解決商事糾紛,并作出司法判決的審判思維方式。商事裁判思維中所蘊含的外觀主義法理廣泛運用于現代私法體系中,在民商事裁判領域都有跡可循。“由于商法的價值與民法的價值重心不同,外觀法理在民法上是一項輔助性的原則,例如物權無因性、權利登記、表見代理等基本價值;而在商事法領域,外觀優越法理優先適用并作為商法的基本價值,始終貫穿于商法總則及分則之中”,并決定著商事裁判方式的選擇與方向,對商事裁判思維中起著支配性作用。這就要求在商事裁判中正確運用外觀主義法理精神,并遵循符合商事理念的思維方式方可保證商事裁判的公正性,取得良好的社會效果。
外觀主義法理,又稱權利外觀責任,是指“以交易當事人行為之外觀為準,而認定其行為所生之效果也。”意指由于交易一方當事人對對方當事人的外觀事實產生信賴,并以此設立、變更、消滅的法律行為,即使外觀事實與真實事實并不一致,仍然以外觀事實認定該法律行為的效力。外觀主義在真實法律關系當事人利益與相對人信賴利益的權衡中,因為信賴利益的損害會危及整體交易秩序,故而只能犧牲個別當事人的合法利益以保障交易安全。商事活動以營利性為目的,對營利性的追求促使商人創制各種方式以保障商事交易活動的安全、迅捷,例如交易主體的組織化、交易方式的定型化、各種商事票據的出現等。為了呼應這種商事交易活動中的需求,商事外觀主義成為商事領域中的普遍性原則。
外觀主義要求同時具備三要件:外觀存在、可歸責性、信賴第三人的合理信賴。外觀事實存在是外觀主義的客觀要件,該要件具有客觀性和虛假性同時存在的特征,包括主體外觀、權利外觀、法律關系外觀、法律事實外觀等外觀事實與真實狀態不一致卻能夠充分法規范構成要件并引起法規范效果的法律事實。外觀主義的歸責要件,需要區分不同領域適用不同歸責原則。商事外觀主義的目的在于維護商事交易的安全與便捷,注重追求本人與信賴第三人之間的利益均衡,而不是追究本人的過錯。而且商法實行嚴格責任,要求商人相較于一般民事主體具有更高的注意義務,為了交易安全及便捷的需要和保護合理的交易期待,商事外觀主義在不同領域采用無過錯或風險原則,而非過錯原則或與因主義更具有合理性。信賴第三人要件是外觀主義的主觀要件,其核心要求是信賴第三人必須是善意的且無重大過失,因信賴外觀事實而做出相應處分或信賴投資。外觀主義三要件缺一不可,只有同時滿足三要件方能將法定代表人行為的法律效力歸屬于公司。
外觀主義思維的運行模式是以外觀事實的存在為中心,向外觀主義的另外兩個要件延伸。一方面尋找外觀事實的產生主體,判斷是否具有可歸責性;另一方面是識別第三人,考察其是否基于外觀事實的信賴而實施法律行為,是否盡到善意審查義務,以衡量其利益是否值得保護。可見商事外觀主義所尋求的利益平衡,系以外觀事實存在為前提。外觀事實存在的判斷須以其對世性為基準,即外觀事實能為他人所易感知且易辨真假。若無外觀事實存在或者外觀事實不為第三人所易感知、難以識別真假,該外觀事實便無法規制本人與約束第三人。
在越權擔保法律關系中,首先要考察越權擔保所具備的外觀事實。在外觀事實的數量上,并非一個外觀事實對應一個法律行為,可以由多個外觀事實構成一個法律行為外觀。在越權擔保中,就存在兩個層面的外觀事實,法定代表人的外觀(簡稱“代表外觀”)和公司權力機構對法定代表人代表權限限制的外觀(簡稱“權限外觀”)。代表外觀是法定代表人具備代表公司對外擔保的基礎外觀,此種外觀事實須具備可信賴性,具有對世性,即債權人基于法定代表人外觀能夠信賴其具有公司法定代表人的身份而與之締結合同。權限外觀系公司內部章程或權力機構決議賦予法定代表人的權限外觀。但這種權限外觀能否對抗第三人,需要分情況而定。現代公司制分為股份公司和有限公司,兩者公司組成模式不同。股份公司其將公司股份用于向社會大眾公開交易以募集資金,其人合性特征已經受到極大削弱,而體現出強大的資合性特征,法定代表人往往不是公司的股東而是職業經理人,其任免及代表權限的授予以及公司章程也因資合性需要及時向社會大眾公布。對于第三人而言很容易獲悉股份公司對法定代表人權限限制的外觀事實,故而權限外觀可以對抗第三人。有限公司的構成同時具有人合性和資合性特征。公司股東大多是基于彼此信賴的親朋好友,具有很強的人合性特征。有限公司的章程、權力機構決議因其人合性既不愿意也沒有義務對外公布,外人很難知悉有限公司對法定代表人權限的限制。即使法定代表人在對外擔保時出示所謂公司章程或者權力機構的決議,公司外第三人也很難以辨識真假,即使能辨識真假也需要耗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嚴重阻礙擔保交易的效率。若是法定代表人出具偽造的權力機構決議書或公司章程,第三人并沒有能力審查真偽,那要求第三人負有審查權限外觀的義務有何意義?可能有人認為債權人可以要求法定代表人出具公證書用以證明決議或章程的真實性。而公證會增加交易成本,且若公司股東拒絕配合展開公證,則會導致公證無法進行。這并不符合以保護交易安全和效益為價值取向的商事活動發展需要。因此股份公司的越權擔保需要同時符合代表外觀和權限外觀方構成擔保行為的外觀,而有限公司只需要代表外觀即可構成擔保行為的外觀。至于有限公司對外擔保的權限外觀只適用于知悉代表權限受限的第三人,如有限公司曾向第三人書面告知法定代表人對外擔保的權限及程序要件、公司章程等。第三人知悉有限公司限制代表權限的事實認定由公司承擔證明責任,若公司能夠證明第三人知悉權限外觀,則第三人須對權限外觀承擔審慎的審查義務。
至于可歸責要件, 在越權擔保中并無所謂過錯可言,適用風險主義進行歸責更適宜。法定代表人系由公司權力機構委派對外從事商事活動歸屬于公司為便利法定代表人對外從事商業活動所創設的具有法律意義上的全面授權領域,需要為法定代表人的行為承擔其存在的風險。若是公司并未對外公布對法定代表人權限的限制,無法將權限外觀排除在授權領域之外,公司仍需對法定代表人超越內部權限對外擔保承擔責任。
第三人的合理信賴要件,在越權擔保中如何認定第三人合理信賴。首先進行利益衡量,若第三人能夠證明越權擔保增加了公司的利益,則直接豁免第三人對權限外觀的審查義務。此種豁免基于越權擔保滿足了商人營利性和交易便捷的需要,不僅沒有損害公司利益,還增加了公司的收益。換言之,公司已經從越權擔保中獲得收益,若以權限外觀否定第三人利益而拒絕承擔擔保責任,豈非以損害第三人之利益而獲得二次收益,有違商事公平。當然,若公司能夠證明債權人與法定代表人或債務人串通損害公司利益,則可依據合同無效條款徑直否認越權擔保的效力,無須依據外觀主義思維進行審查。其次,對于不能審查擔保合同是否有利于公司的,則從代表外觀與權限外觀是否易于感知及辨識真假入手。應當以一般理性人的標準,對第三人是否盡到審慎的審查義務。而非單純依靠蓋公司章、授權書等就認定第三人盡到了審查義務,從雙方的接觸次數、第三人對越權擔保公司的了解程度、公司信息對外的透明程度等方面進行考量。
越權擔保的效力問題至今仍未形成一致共識。外觀主義作為商事交易領域的普遍性原則,不應因其表面上可能損害公平而摒棄其保障交易安全、迅捷的功能。秉承著商事外觀主義思維對各類新型商事交易活動進行裁判,更加符合商事交易的運作規律。民法裁判思維看似符合對于個體的諸如“公平”“等價”和“有償”的要求,但卻可能在更大程度上損害了商業活動的正常流轉和商事主體對交易自由設定的需要,因為“將具有特殊財產能力和特殊生存環境需求的商人與普通自然人和非商人組織享有同等權利并承擔同等義務和責任,是以表面的公平造成了實際的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