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煜

復旦上醫2022 屆畢業生重溫醫學生誓言。攝影/常無忌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當我步入神圣醫學學府的時刻,謹莊嚴宣誓……”面對一座“翻開書頁”外形的雕塑和環繞它的16名醫學一級教授雕像,一群人舉手握拳,有力地讀出醫學生誓言的詞句。他們之中,有剛入學不久的醫學新生,有已走上職業崗位的醫生和醫學教師,還有頭發花白的老校友……盡管年齡迥異、經歷不同,但在這一刻,他們的心中的醫學火焰,都已熊熊燃起。
這是一場沉浸式演出的高潮部分,活動的主題,是探索一座醫學院鮮活而厚重的歷史。這座醫學殿堂是復旦大學上海醫學院,在2022年10月,迎來創建95周年。
正誼明道,為人群服務,為強國奮斗。近一個世紀以來,上醫始終傳承醫學火種,和民族緊密連結,與國家同頻共振。
1927年,國立第四中山大學醫學院創建,這是中國人自主創辦的第一所國立大學醫學院,院址位于上海吳淞,第一任院長顏福慶。它為中國的醫學發展,點燃了一顆明亮的火種。1932年9月,這所醫學院成為獨立學院,更名為“國立上海醫學院”,簡稱“上醫”,即今天的復旦大學上海醫學院。
上醫自創立開始,就有著自身鮮明的特色。顏福慶一貫主張醫生以救死扶傷為天職,不能利用職業為自己謀取私利,因而他提倡“公醫制”,呼吁醫生要為公眾謀幸福,為人群服務。1931年3月,在應邀給滬江大學醫預生作《現代醫學教育的趨勢》演講時,他清楚地提出了這樣的表述。

顏福慶。
他說:“學醫的目的,有很多人以為能多賺錢,我想他跑錯路了。因為做一個真實的醫生,是賺不動許多錢的……若然有人拿服務人類,為公眾利益為目的去學醫,這才是最好的。”
“為人群服務”被定為上醫的辦學宗旨。1936年,顏福慶邀請愛國人士黃炎培將這五個字寫入上醫院歌的歌詞:“人生意義何在乎?為人群服務。服務價值何在乎?為人群滅除病苦。”這樣的理念在反復詠唱中,深深銘刻在世代醫學生的心中。
“公醫制”從建院初期就落實在上醫的辦學實踐。1928年7月,上醫組建公共衛生科,院長顏福慶兼任科主任及公共衛生教授。這是國內最早建立的公共衛生學科之一,在當時世界的醫學教育界也屬于領先行列。同年,他創建了我國第一個農村衛生實驗區——吳淞衛生公所,作為公共衛生教學實驗區。1929年9月,上醫與上海市衛生局合作,將吳淞衛生所改為“吳淞衛生模范區”,并規定學生必須到模范區輪轉實習公共衛生一個月,使預防醫學的思想深入每位上醫之心。
蘇德隆是受到陶冶的上醫學生的杰出代表。1935年,他以當屆第一名成績畢業于上醫,獲醫學博士學位。畢業后,他沒有選擇去做報酬豐厚的臨床執業醫生,而是毅然接受顏福慶的指派,到滬郊去搞農村衛生工作。在他的心目中,臨床醫生只能治三五種病,救有限的病人;而選擇公共衛生能普濟眾生,救治億萬民眾。
他在當時的上海縣顓橋鄉開辦了“農村衛生所”,開辟了上醫新的衛生教學基地。一間空房子、一位助產士加一位練習生,就是當時衛生所的全部家當。從此開始,在人生之后的50年里,蘇德隆全心投身公共衛生事業。在他的帶領下,上醫人在抗擊血吸蟲病等疾病中,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20世紀中葉,新中國的土地上曾有過一段血吸蟲病肆虐的時期。最可怕的時候,上海青浦縣的“血疫”之重,達到了“有屋無人住,有田無人種”的駭人地步。
1958年,上醫人響應黨中央發出的“全黨動員、全民動手、消滅血吸蟲病”的號召,以公共衛生學院蘇德隆領銜,先后派出多批精干隊伍,跑步趕赴青浦朱家角,迎頭打響“送瘟神”的戰斗。師生們學習當地文化,與干部群眾一起工作,消滅血吸蟲的中間宿主釘螺,消滅一塊、清理一塊、鞏固一塊,最終贏下這場橫跨數十載的“持久戰”,千年古鎮得以成為如今的文旅勝地。
鐫刻在上醫人靈魂深處的信念,不隨時光流轉而消逝。
1928年7月,上醫組建公共衛生科,院長顏福慶兼任科主任及公共衛生教授。這是國內最早建立的公共衛生學科之一,在當時世界的醫學教育界也屬于領先行列。

復旦上醫位于醫學院路的校門。
2020年1月,新冠疫情暴發,武漢告急。白衣執甲,沖鋒陷陣,上醫人義無反顧。
復旦大學附屬中山醫院的鐘鳴果斷取消春節假期,告別家人,背上行囊,第一個踏上去往武漢的列車;隨后在最高風險的一線臨床崗位全力挽救生命,一去就是兩個多月。復旦大學附屬兒科醫院的曾玫和夏愛梅等8名醫生,成為住院兒童的“大白”媽媽,將哭鬧無助的孩子徹夜抱在懷中,透過厚厚的防護面罩,傳遞出最真摯的愛意。
武漢2020年3月初的一天,復旦大學附屬中山醫院援鄂醫療隊27歲的劉凱在護送病人做CT的途中,停下了腳步,和已經住院近一個月的87歲老先生共同沐浴在久違的落日余暉中。這一瞬間被同行的志愿者用鏡頭記錄下來,在武漢疫情最困難階段剛剛過去、希望之光逐漸壯大的時刻,感動和激勵了無數人。
新冠疫情來襲時,復旦大學附屬華山醫院張文宏教授擔任上海市新冠肺炎臨床救治專家組組長;而17年前,他的老師、復旦大學附屬華山醫院翁心華教授擔任上海市防治“非典”專家咨詢組組長。上醫人在重大公衛事件中的奉獻,一路傳承。
新冠疫情發生后,上海市重大傳染病和生物安全研究院在復旦大學成立,掛牌在上醫的一號醫學科研樓。這個研究院的名字或許對許多人來說不是很熟悉,但是這個團隊在做的事情跟每個人息息相關:疫情防控的背后,凝聚著他們的智慧與心血。一批新藥、新治療技術也在這里孕育。它正為我們面對未來重大傳染病和生物安全領域的挑戰而做好準備。
“上醫治未病,中醫治欲病,下醫治已病。”這是2000多年前我國的《黃帝內經》里就已闡明的思想。95年來,上醫人矢志不渝服務于健康中國事業,在歷次重大疾病防控、公共衛生危機應對中挺身而出、迎難而上,為廣大公眾的生命健康奮斗不息。這讓“上醫治未病”并不只是文字上的雙關,更如實表達了上醫人主動選擇的使命。

2022年, 復旦大學博士生醫療服務團在貴州省劍河縣送醫下鄉。
2022年夏天,貴州省劍河縣的山嶺之間,復旦大學附屬醫院的專家帶領著復旦上醫在讀的年輕學子,為當地的群眾送醫上門、開展義診;并且培訓當地的醫務工作者,為他們帶去前沿的理念和技術。這是復旦大學博士生醫療服務團(簡稱“博醫團”)的又一次暑期實踐,而這樣的服務,已經接力了27年。
27年中,博醫團的師生攀登過貢嘎雪山,跨越過科爾沁草原,深入過井岡山、延安等革命老區,只為讓偏遠地區的群眾也能享受到優質醫療資源。
“加入博醫團是我剛開始在復旦上醫求學時就一直有的憧憬。和團里的老師與同學們一起,讓我還是一名醫學生時,就有走到一線為患者服務的機會。”孫肇星說。她是復旦大學附屬中山醫院內科學2020級博士研究生,時任博醫團團長。
在劍河縣服務的日子里,她見證了許多令人動容的故事。8月8日上午,當地接診一名騎單車摔倒致股骨頸骨折的14歲患兒。知悉要手術后,父母因為家庭經濟條件困難,直接放棄治療將孩子帶回。然而,博醫團專家判斷認為,如果不及時手術,孩子將終身殘疾。他們與當地醫院一起,通過教育局努力找到孩子的父母,上門去做工作,最后終于說服了他們,讓孩子接受免費醫治。8月11日,博醫團專家指導當地醫院順利完成對孩子的手術治療。

東一號樓,是復旦上醫校園內歷史最悠久的建筑,也是上醫人的精神地標。
“對于我們的老師而言,這可能只是一個很平常的手術;但對這個孩子來說,這次救治會改變他的一生。所以我們一定要盡全力去爭取。”孫肇星說。
博醫團這次服務地點的選擇,有著深刻的歷史含義。55年前,上醫一批有志青年學子組成“指點江山”醫療隊,志愿到國家缺醫少藥的農村山區,扎根黔東南山區11年,先后轉戰3個駐點。他們為當地群眾防病治病,籌建完善基層醫院,為鄉村培訓了一批赤腳醫生、衛生員,通過艱苦奮斗踐行他們的“健康中國夢”。
他們服務的地點,正包括劍河縣。當年的上醫人都是帶著戶口本離開上海,下定了在西部奮斗一生的決心。如今,他們服務國家、奉獻民族的精神,在上醫師生中堅定傳承。
“前輩們的精神讓我深深震撼,而走到一線去服務,更讓我堅定了當初選擇醫學之路的初心。”孫肇星告訴《新民周刊》記者,在暑期實踐的基礎上,博醫團近年來正在拓展活動的內容與形式,包括為上海有需要的社區、企事業單位等提供義診服務,創作并為公眾講授醫學科普課程等。這些努力,都是為了更好地延續“為人群服務、為強國奮斗”的上醫精神。
上醫人為強國做出的重大奉獻與犧牲,在更早就已開始。
1955年3月30日,在援建大西南的背景下,中央決定:當時名為“上海第一醫學院”的上醫及其附屬醫院整體遷往重慶。上醫人在時任黨委書記、院長陳同生的帶領下,權衡利弊、聽取多方意見,決定在擁護該決議的基礎上,戰略性地提出“留住上醫,援建重醫”。提議最終爭得中央同意,上醫的一半物資設備運往重慶,并動員一半的人員自愿前往,在當地白手起家,建設重慶醫學院,即后來的重慶醫科大學。
當年,選擇扎根在西部這片熱土的上醫人,包括時任上醫副院長、后任重醫院長的錢惪。他一留就是50年,再也沒有離開,直到生命終結。這位百歲老人臨終的遺愿是將自己的骨灰分成三份,一份留在他奉獻了50年的重醫;一份拋灑在長江,沿著上醫人當年來的路,順流而下;一份留在他醫學之路啟航的上醫。如今,錢惪的英靈,仍安息在上醫東一號樓西側的一處石碑下,帶給上醫人為國奉獻的力量。
如今,重慶醫科大學已成為西南地區醫學教育的重鎮。
除了“花開重慶”,新中國成立初期,上醫還援建了全國的四所醫學院。近五年來,上醫對口援建的醫療機構達到69家,累計派出醫務人員近千人次,建立特色專科164個,在當地開展新技術、新項目近2094個。中山、華山等各大醫院,每年都會以國家巡回醫療隊等形式開展醫療援助,足跡踏遍新疆、西藏、云南、甘肅、內蒙古等中西部地區、革命老區和深度貧困地區,送醫送藥,快速帶動當地學科、醫院的發展。
在我國歷次大災大難中,都有上醫人參與醫療救援的身影。上醫人還走出國門,為巴基斯坦、摩洛哥和馬達加斯加等國家提供了醫療援助。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兩鄉。為國為民,上醫人的情懷揮灑,不以山海為遠。
復旦大學黨委副書記、復旦大學上海醫學院黨委書記袁正宏表示:95年來,“為人群服務,為強國奮斗”的精神已經融入上醫人平凡的生活和工作,一代代上醫人用精諶醫術、高尚醫德踐行“正誼明道”的院訓,仁愛始終,立人為國。

復旦上醫創建95周年沉浸式演出《身聆上醫》中,觀眾們參觀復旦大學人體科學館。攝影/劉永輝
“叮咚”,每當有人經過入口的木門,這樣的提示鈴聲總會響起,似乎也在提醒到訪的人們,他們即將參觀的是一個不同尋常的地方。“去之前覺得很神秘,甚至有些害怕;去了之后,感覺得到了心靈的洗禮。”無論是否醫學專業、無論是否在校師生,在眾多觀眾那里,位于上醫東9號樓的復旦大學人體科學館常常得到這樣的評價。這里不僅以實物標本的形式展示了人體的奧秘,更讓人體會到遺體捐獻的意義、“大體老師”的奉獻。
由于肉眼看到的整體器官是大體形態結構,醫學界將尸體標本稱為“大體”,稱遺體為“大體老師”。人體科學館中,年齡最小的大體老師,當屬人們一進去就能迎面看到的一對在腹中存活了五個月的雙胞胎,她們是上醫創始人顏福慶早產的小孫女。
捐獻遺體的多少和尸體解剖率的高低,往往是一個國家公民文明程度和國家衛生狀況的重要標志。遺體捐獻在中國的歷史與上醫病理學教授、曾任上醫代理院長的谷鏡汧緊密相聯。他在國內最先倡導遺體捐獻,又在生前立下捐獻志愿書。
復旦大學的老校長謝希德院士以及她的丈夫曹天欽院士,都將自己的遺體捐獻給醫療事業。
1982年,上海市在上醫等六個醫學院校建立“遺體捐獻登記接受站”,上醫開始接收被捐獻的遺體。目前復旦大學遺體捐獻接受站的接收量占上海的40%,居全國首位,基本能滿足教學需要。除了遺體接受站,在上醫的病理標本博物館和人體科學館,有大概5000件標本來自不知名的逝者無償捐獻。
遺體捐獻接受站會給每一位捐獻者家屬送上一個琥珀色的小紀念碑,上面可以鑲上捐獻者的照片,以供追思。生命雖然在逝者的身體上終結了,但以另一種形式,在醫者悉心治療下痊愈的人們身上得到了延續。
紀念碑不僅鐫刻著遺體捐獻者的功績,也是所有上醫人心中的一塊指路石:醫學之徑的終點,是無盡的奉獻。
“我給醫學本科生上免疫學概論的第一課時,總會告訴他們:選擇了醫學,就要準備好為科學作出奉獻和犧牲。”復旦上醫免疫學系團隊帶頭人、基礎醫學院教授儲以微告訴《新民周刊》記者。
她說,免疫學是從病原生物學中發展分支出來的,數百年來,人類在兩者的探索中,醫者一直都在直接奉獻生命健康,把風險留給自己,“抽自己的血做實驗”“親身最先試驗新療法”的例子舉不勝舉。
醫者在醫療領域本身當然要過硬。上醫自成立以來,就不斷書寫著各類臨床治療、基礎科研的突破紀錄;同時,還培育著優秀的醫學生。
儲以微個人以及團隊,分別獲得復旦大學2019年“鐘揚式”好老師、2021年“鐘揚式”科研團隊稱號。在她看來,醫學院校不僅培養學術上頂尖的醫學生,還要培養有奉獻精神的醫學生;教師不僅做學生科研的指導者,還要做他們成長的領路人。
不管工作再忙,每周一次的學生組會,儲以微一定不會缺席。組會上,團隊里的本科生和碩博研究生都會參加,那不僅是一個交流學術進展的機會,也是師生零距離溝通的場合。“我關注每一個學生的反應,如果感覺近期某個學生的壓力太大了,就給他減減壓,讓他‘心大一點兒’。我告訴他們:做研究,失敗是常常發生的事。堅持住,這次的坎兒跨過去了,空間就會更大一點。”
談到堅持和傳承醫學的初心,儲以微總會提起她心目中的一個榜樣:聞玉梅院士。
聞玉梅是微生物學家、病毒專家,中國工程院院士,復旦大學上海醫學院教授。已年近90歲的她,仍然天天堅持去上班,因為在她心里,總有些國家和民眾需求的事情,可以去努力達成。
近十年,她抗擊新冠病毒、推進健康老齡化、為人群的心理健康努力、為醫學生的學習“減負”……她還主導了復旦上醫《人文與醫學》慕課的開設。
大概十年前,當時醫患矛盾一度嚴重,新聞報道有的醫生“戴鋼盔去上班”。“我就想,這怎么辦?其實醫生和患者是在同一戰壕里的戰友,應該攜手并進。我們要讓大家知道醫學是什么。”聞玉梅說。
醫生、患者、社會各界,都需要了解這些。其中,首先需要教育的還是醫學生。于是,她聯合復旦大學哲學專業的俞吾金教授和復旦上醫的彭裕文教授,開設《人文與醫學》課程。迄今,有500多所學校都采用了這套視頻教材,還有幾十萬的人在網上觀看了課程。

復旦上醫免疫學系團隊帶頭人、基礎醫學院教授儲以微和她帶領的研究團隊成員。
這項工作或許并不是她的“專業領域”,但她還是投入了很多精力去做。“我就覺得眼睛里要有活兒,我們要找一些可以做的事情去做。大事做不了,就做點小事。只要我們想為國家解憂、為百姓解難,任何事情,都可以從小到大來做。”
復旦大學校長、復旦大學上海醫學院院長金力表示,復旦上醫的目標是強基固本,陶育有溫度之才:進一步推動醫學人文教育和課程思政深度融合,把醫德教育貫穿醫學人才培養全過程,以有溫度、有深度的醫學教育塑造中國特色、復旦特點、國際水平的醫學文化,讓修醫德、行仁術、懷救苦成為每一個醫學生的內在追求。
他提出:復旦上醫將深化臨床醫學八年制培養和臨床醫學院改革,探索“MD+PHD”培養新模式;以大國際、大民生、大學科、大專業為定位,以新醫科建設為統領,開放融合,培養滿足全健康鏈條需求的高水平卓越醫學人才。
80多年前,顏福慶在上醫新校舍和中山醫院落成典禮的演講中說道:“我們認定做醫師的人,須有犧牲個人、服務社會的精神,服務醫界,不存升官發財的心理。如在學院或醫院服務的同人,皆有此種決心,則醫事事業,定有相當進步。”這與“團結、服務、犧牲”的復旦精神緊密相合。
推進中國式現代化離不開高等教育現代化和現代醫學教育的支撐。復旦上醫正響應時代召喚,在建設健康中國、亞洲醫學中心城市和“第一個復旦”的實踐中,傳承醫學火種,抒寫新的時代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