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傳壽
(山東工藝美術學院,山東 濟南250300)
服飾既是實現人類蔽體護身需求的標配,又是社會經濟發展與文化進步的產物。上古社會至先秦時期是我國服飾工藝的萌芽與服飾制度確定時期。其中原始上古社會的服飾工藝可視為先民適應自然環境、改造自然環境的結果。不同的自然環境為不同區域的先民提供了性質不同的服飾原材料,如草葉、樹皮、獸皮等。《禹貢》云:“冀州島夷皮服,淮海惟揚州島夷卉服。”[1]卉服,清汪森校注“南方草木可衣者,曰卉服。”[2]但是由于原始史料與考古資料的缺乏,我們尚不能做出十分明確的關系呈現。但是在山東菏澤田野調研中發現民間供奉的神像畫《三皇圖》中便已經存在原始服飾變遷的影子。畫像有伏羲、神農、軒轅三位人類始祖,其中伏羲、神農為結草環衣形式,軒轅為身著袍服形制,由此也可窺見民間社會對原始上古時期服制變化的理解,也保留并印證了古籍文獻中提到的“神農氏沒,黃帝、堯舜氏作,……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周易·系辭下》)的說法。《疏》曰:“以前衣皮,其制短小,今衣絲麻布帛,所作衣裳,其制長大,故曰垂衣裳也。”[1]《古今圖書集成·禮儀典》中也有“伏羲化蠶絲為穗帛”的記載。《墨子·辭過》亦云“古之民,未知為衣服時,衣皮帶茭,冬則不輕而溫,夏則不輕而清。圣人以為不中人情,故作誨婦人,治絲麻,捆布帛,以為民衣。”《淮南子·汜論訓》:“伯余之初作衣也,緂麻索履,手經指掛,其成猶網羅。后世為之機杼勝復,以領其用,而民得以掩形御寒。”[3]由此也確證了農耕社會對上古時期出現服飾制作的一貫性理解。
現代考古實物表明,在山西夏縣西陰村和浙江吳興錢山漾遺址的新石器時代考古中發現蠶繭、絹片、絲帶及絲線、苧麻布等,這表示當時原始的絲綢生產已經出現,這一方面說明兩地適合桑樹和苧麻生產,為絲麻紡織品的出現提供可能,另一方面也標志著先民的服飾制作原料開始實現了由獸皮、樹皮、樹葉等到絲、麻、葛等織物的轉變,使先民告別了草衣獸皮的原始時代,真正進入使用紡織品的文明時代[4,5]。通過對原始巖畫和陶器的考察得知,青海大通縣上孫家寨新石器遺址出土的馬家窯文化舞蹈紋彩陶盆,盆上用影繪的方式表現三組舞人,舞人所穿均為窄袖緊身、長與膝齊的衣服。還有青海省同德縣宗日遺址出土的馬家窯文化舞蹈紋彩陶盆(圖1,距今約5300-4050年)上畫的舞人均穿緊身上衣,下穿半球形膨起的齊膝短裙。根據考證可推知,在紡織品出現以后,陶盆人物衣飾為貫頭衣和披單服等披風式原始服裝,它們屬于上古原始部族時代先民的典型衣著。所謂貫頭衫大致用整幅織物拼合,不加剪裁而縫制而成,無袖,貫頭而著,衣長及膝。除了貫頭衫外,從新石器時代原始彩陶遺物還反映出部族時代的先民服裝已經有冠、靴、頭飾、佩飾以及簪發椎髻用的骨、石、玉等[5]。這些情況表明,部落長、巫師、卜人等在軍事性活動(包括圍獵)和祭祀活動的某些情形下,為了象征特定身份或出于特定的目的需要,衣服式樣開始不同于普通人,這為以后服飾等級制度的發生發展奠定了基礎[4]。

圖1 馬家窯舞蹈紋彩陶盆上的舞蹈人服飾Fig.1 Costumes of dancers on Majiayao dance pattern painted pottery basin
到了夏商周三代,由于社會分化和等級分工明顯,社會生產主要由庶民來承擔,以血緣關系組成的家庭為單位。庶民家庭在開展農業耕種的同時,也結合各自地域物產開展絲、麻、葛等紡織生產,逐步形成“男耕女織”的基本分工,由此奠定了中國封建時代小農經濟發展的基本生產格局。雖然三代時期手工藝已實現專業化分工,但官府對手工藝管制嚴格,民間工藝生產主要以副業形式存在,專業工匠被官府勞役所控制,直到春秋末期,官營壟斷的羈絆減弱,獨立的個體私營手工藝生產形式才逐漸發展起來,依托城市開設作坊店鋪,獨立從事手工藝生產,自產自銷,此外也出現了一些手藝人以手藝求雇傭的“傭肆”,他們共同形成了三代末期“百工居肆”的局面[6]。
紡織業是三代時期重要的社會生產部門,除官府控制的紡織作坊生產外,大部分紡織任務由民間家庭紡織工藝以賦稅形式來完成。紡織原料主要包括蠶繭、葛、麻等。原始部族時代最初用于紡織的蠶繭、麻及葛皆為野生,至三代時,隨著社會等級制度的完善、人口的增加,紡織材料消費量不斷擴大,單純依靠野生蠶繭、野生葛麻已滿足不了社會需要,人們開始逐步探索人工植桑馴化野蠶和葛麻栽培技術;商周時期人們已積累起豐富的蠶桑生產知識,掌握了蠶的習性,實現了對野蠶的馴化,葛麻已普遍實現由野生轉為人工栽培,種植面積皆有所擴大[7,8]。西周時期官府亦將婦女紡織生產作為“婦功”,與王公、士大夫、百工、商旅、農夫等并稱“國之六職”,設專門機構“典婦功”管理紡織,設“典枲”專門管理大麻原料生產,同時根據制衣情況對葛麻布的賦稅標準做了明確規定。布以匹為單位,一匹長四丈,幅寬二尺二(今合一尺半),布幅密度和精細度采用幅內的經紗數量表示。八十根經紗為一升,一百六十根經紗為二升,以此類推,升數越高,布幅越細密。倘若布的精粗不合升數,橫幅和長度不合尺寸,則不準用來納貢賦,也不準拿到市場上出賣①。同時人們也以麻布的精細程度作為辨別等級身份的象征。如7至9升的麻布為奴隸和罪犯衣料,10至14升麻布為一般平民衣料,15升以上的麻布稱為緦布,精細如絲綢,為貴族衣料。而粗糙的苴麻纖維,用作貴族喪服衣料,實現“以禮表哀”之目的[9]。
自商周開始,帝王皆祭拜蠶神,以示對絲織業的重視[8]。春秋戰國時期,各諸侯國鼓勵農桑生產,對桑麻種植量進行了明確規定。《周禮·地官·載師》:“凡宅不毛者有里布,凡田不耕者出屋粟,凡民無職事者,出夫家之征”。《周禮·閭師》:“凡庶民……不樹者無槨,不蠶者不帛,不績者不衰”,即對不從事養蠶、紡織的人家不準穿帛戴孝,這在以孝為重的民間社會來說屬于重刑范疇。《孟子·盡心上》記載:“五畝之宅,樹墻下以桑,匹婦蠶之,則老者足以衣帛矣。”[6]這些措施為三代紡織業的發展奠定了原料基礎[6,10]。春秋戰國時期,我國的紡織業得到進一步發展。以臨淄為中心的齊魯一帶,土地肥沃,適宜植桑種麻,盛產羅紈綺縞,不僅能夠自給,還大量輸出,“冠帶衣履天下”,成為我國最早出現的紡織中心。此外,以陳留、襄邑為中心的平原地區也是重要的紡織地區,當地出產的美錦與齊紈魯縞齊名,逐步確立了我國紡織業生產中心主要集中在黃河流域中下游地區的局面[8,10]。以紡織業為基礎,我國北方民間刺繡業逐漸繁榮。春秋戰國時期,齊國的刺繡技藝名聞全國,“齊郡世刺繡,恒女無不能”[11]。三代時期平原地區的毛紡織水平較原始部族時代有所進步,出現了平紋與斜紋組織的利用,但與絲麻葛紡織相比,由于毛紡織不被官府貴族重視,紡織尚不精細,主要為貧苦平民穿著,借以御寒[10,12]。
先秦時期的服飾出現多種形式。呂思勉認為“古之服:蔽上體者為衣。其后分別短者曰襦,長者曰袍、衫。下體親身者為裈。有襱可蔽脛者曰袴。”[1]《左傳·僖公二十七年》援引《夏書》稱夏代“明試以功,車服以庸”,意思是夏代出現用車馬及服飾品類顯示有功者身份的做法。《左傳·襄公十四年》晉人數戎子駒支說:“乃祖吾離被苫蓋。”《疏》曰:“言無布帛可衣,惟衣草也。”[1]夏代出現禮冠“收”、禮服“純衣”和常服“毋追”,鄭玄注解“純衣”為“士之祭服”,“毋追”為“行道之冠也”[5]。商代服飾較夏代已有明確考古出土記載。河南安陽殷墟婦好墓出土的玉俑便是上衣下裳穿戴,具體形制為交領、大襟、右衽、窄袖、短身[13]。意思是衣領交于胸前,右衣襟壓住左衣襟,袖口窄,衣服不長。商代下層百姓多以梳辮裝飾。至周代,服飾的禮制化與等級性更為明顯,出現冕服、弁服、裘服等官方禮服形式。《周禮》《禮記》《儀禮》等古籍著述中皆有記載[14]。
可以說,服裝工藝發展至夏商周三代時,不再是單純的物質性滿足,而是“施章乃服明上下”[15],成為貴賤等級、尊卑有別的象征。受此限制,庶民服裝與所從事的紡織生產不相符。以麻布衣為例,庶民以大部分紡織產品當做賦稅上交王室及封臣,自己只能穿密度和精細度最差的麻布衣[9]。《禮記·郊特牲》記載,“野夫黃冠,黃冠,草服也。”意指庶民有秋后用草莖編織服裝的做法[15]。三代庶民習慣跣足,后來也以草、麻、樹皮等作草鞋,式樣簡單,僅做一鞋底,以繩系腳面,體現了身份的低微[15]。
西周時期染織技藝已明顯提高,能從植物和礦物中提取顏料,形成完整的生產和管理體系。由于周人崇尚紅、黃兩色,黑色則被看作低賤之色,庶民只能穿著暗灰色的赭石、青、黑色服裝[15]。《詩經·豳風·七月》:“無衣無褐,何以卒歲?”意思是平民身穿褐衣為主的服飾[16]。《箋》云:“褐,毛布也。”《孟子·滕文公上》:“許子衣褐。”《注》曰:“褐,以毳織之,若今馬衣。”[1]
伴隨春秋戰國時期“禮崩樂壞”,服飾制度亦受影響,例如原來專為貴族日常穿用的深衣,已被庶民百姓當作“吉服”穿著。深衣(圖2),“下裳用六幅,每幅又交解為二,共裁成12幅,以應每年有12個月的含義。據《禮記·深衣》記載,深衣是君王、諸侯、文臣、武將、士大夫都能穿的,諸侯在參加夕祭時就不穿朝服而穿深衣。儒家認為深衣的袖圓似規,領方似矩,背后垂直如繩,下擺平衡似權,符合規、矩、繩、權、衡五種原理,所以深衣是比朝服次一等的服裝。”[17]庶人以深衣當“吉服”穿著最早應盛行于春秋戰國時期,男女皆可穿用。此可視為官民服飾流通的見證。

圖2 長沙子彈庫楚墓帛畫中男子著深衣摹畫圖Fig.2 A man with deep clothes in silk paintings of Chu Tomb in Changsha Ammunition Depot
綜上所述,原始上古社會至先秦時期我國民間服飾雖受禮制影響,但不同于貴族的禮制服飾追求禮制化表現,它們仍以便于勞作為特質,以低檔的麻葛作原料,衣料低廉、形制簡單。
注釋:
①周代用料12幅的右衽深衣普及。為了便于深衣的裁制,周代制定了織物幅寬和匹長的標準。不合標準不準出售。據《考工記》載:布、葛、帛的幅寬為2.2尺,約合今0.5米;匹長4丈,約合今9米。這樣,每匹可裁制深衣1件。堪稱我國最古老的紡織標準。參見上海文化出版社2007年出版的《中國服飾史略》(黃士龍),P19-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