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敏華
1999年初秋,我受王夢云院長邀請,去給剛剛升入大學一年級的京劇班,開一門文化課《中國戲曲史》,為時一年。這可是上海有史以來的第一屆戲曲大學生。過去的戲曲演員,多為戲曲學校(中專)畢業。地處北京的中國戲曲學院,是全國唯一的戲曲高校。王夢云1994年出任上海戲校校長,五年里一直致力于給同學們創造進入高校深造的機會,終于如愿以償:表演藝術學院作為上海師范大學的一個二級學院,于那一年開始招生。當時的上師大楊德廣校長,極為重視,要求有關學院派出優質師資,支援表演藝術學院的通識課程,以利于盡快培養好這屆藝術類大學生,讓他們早日成才。據我所知,給他們上哲學課、英語課的,都是好老師。本人亦有幸忝列其中。懷著好奇之心與積極努力的態度,每周四上午,跨入地處蓮花路校區的那一間明亮的教室。
上課了。班長叫起立。“同學們好!”“老師好!”
真好聽!有的清脆欲滴。有的黃鐘大呂。
就是這個班,二十幾名學生,全是院長王夢云心尖上的寶貝疙瘩。小生還奶油得嗓音尚未完全變過來,小旦則細細巧巧的,如同《紅樓夢》里十二名學戲的蘇州小娘魚,弱不勝衣。丑角、花臉剃著光溜溜的“禿瓢”,樣子絕對的酷,一人披一件黑色中式衫子,右衽,長長的下襟飄逸,遠遠看去,活脫脫是些個小和尚或者魯智深;班上最為淘氣的,正是那兩個扮小丑的:八字眉,似笑非笑的,臉上總是帶著點滑稽的意味(現在叫“喜感”),讓人見著就想笑;他們最好插科打諢,課堂上也時不時地“插”上一杠,倒也“插”得恰到好處。小生、小旦則多愁善感些個。問他們寫不寫日記,一個小小“嬋娟”在答卷上寫道:心情不好的時候寫。
——喂呀呀,日記竟是他們的心靈晴雨表,“這可如何是好哇!”
班長王珮瑜,蘇州人,女老生,在班里略略年長,江南淑女風范,卻亦頗有些權威性。這主要取決于她的專業成績、文化課成績,門門名列前茅,用今天的話說:學霸一個。她特愛學習,字好,文筆好,學業完成得好。她當時已得過不少獎項,有了“小孟小冬”的名聲,但不張揚,不炫耀,很低調的一個人。每次上課,她總坐第二三排,不前不后,認認真真地聽課,兩眼緊盯著老師。若有同學打瞌睡(他們晨練很早,辛苦),她就悄沒聲兒哈腰貓過去,扒拉扒拉。

☉ 王珮瑜舞臺照
王夢云院長非常重視學生們的舞臺實踐,長期包演逸夫舞臺的周日日場,她跟孩子們說:好演員是在舞臺上撲打出來的。我在給他們上了幾次課之后,便去看了一次。學小丑的肖健同學,對老師最好,每次上課都給泡茶端水,我去看戲,他又在劇場后門等我,領我行進在黑乎乎的后臺走道上,領我去觀看同學們的上妝。孩子們看見我都圍了上來,奶聲奶氣地要我猜猜他們都是誰。果然,他們濃妝艷抹得面目全非了。我有猜中的,也有沒猜對的。孩子們哈哈大笑,好像做了什么惡作劇得逞了似的。
開演之前,王珮瑜已經在簽名售帶了,她已出自己的演唱帶專輯,喜歡她的觀眾,排起了長長的隊。
那天學生們扮演的,有呂琳的扈三娘、耿露的包公、奚鳴燕的白娘子、郭睿玥的天女散花、王珮瑜的程嬰等,不時獲得觀眾熱烈掌聲、陣陣喝彩。后來又看過許多,其中王珮瑜與奚鳴燕的《坐宮》、與女花臉耿露的《將相和》,給我印象深刻。我在2000年3月4日日記中,寫下了對后者的觀感:“看珮瑜、耿露的《將相和》。看人類早年的單純秉性。單純的友誼,單純的矛盾,單純的猛然覺悟,單純的痛改前非。驟然,復雜的現代人心靈,為這單純而感動,乃至落淚。同樣的文相武將,同樣的戰爭背景,同樣的一智一勇,曹操與楊修卻因沒處理好兩人關系,遂使中國史痛失了一段輝煌;而‘將相和’,則成了后世人們向往的清明政治的理想模式。”廉頗的緊逼,藺相如的避讓,耿露的張揚,珮瑜的委婉,至今印在我的腦子里。前年在安徽淮南,偶遇廉頗之墓,還想起兩人的精彩合演。眼下為寫此文,到網上尋找兩人合演的視頻,竟未找到。
耿露也是個十分優秀的京劇坤凈演員。記得她在《我的學戲始末》里寫道:小時候,有一天家里斷電,一家人百無聊賴地坐在一起放聲高唱,她學著唱了句“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她父母都是京劇演員,本來覺得女兒也許是唱老生的料,這回聽出她聲音里中氣十足的金屬質地,就建議她學花臉。我上網查了一下她的近況,雖然人到中年了,容貌身材變化不大,嗓音還是那樣的高亢寬亮,表演還是深受觀眾的歡迎與贊嘆。
如今,二十多年過去了。我確實不時地在關注他們,關注我教書生涯中遇到的僅有的一撥京劇生。看見王珮瑜、傅希如等人成績斐然,我很欣慰。看見另外一些同學表演的表演、讀研的讀研、教學的教學、結婚生子的結婚生子,我很欣慰。他們都還在京劇藝術傳承與傳播的路上。我給他們的臨別贈言“你們在就是京劇在”,沒有落空。不會落空。
早在當學生期間,王珮瑜和她的同學們,就到中小學去普及京劇、宣傳京劇了。他們首場選擇向明中學,我跟了去聽,看珮瑜班長有板有眼地主持,看眾同學有條有理地展示,生旦凈末丑,唱念做打演,化裝、道具、砌末,一件件,一樁樁,用中學生們聽得懂的話語,彌合了當代青少年與京劇之間兩百年的時間距離。我坐在下面感想紛呈:珮瑜這孩子,不僅僅是個好演員,還能成為一個好的導師、好的引領者呢。果然,二十多年中,珮瑜還有希如他們,在普及、宣傳京劇的道路上鍥而不舍地行走,且越走道路越寬廣了。近年,王珮瑜活躍在各種場合各類節目中,她講“七分鐘京劇史”,朗誦并演唱蘇州鄉賢范仲淹的詞作“漁家傲”、教機器人天依學唱《空城計》,等等,她把自己的所作所為,稱為對京劇藝術的“花式傳播”,她說:“我要做京劇的一扇窗。”每每聽及,我都很感動。
珮瑜在《學戲始末》中說:她小時候是學唱評彈的,十歲左右,由京劇票友舅舅帶進京劇界,上海的京劇研究者范石人老師,一聽她的嗓音就說:你應該學唱京劇,余派老生。她寫道:“我都不知道余派指誰,還以為是于魁智呢!”學梅派青衣的郭睿玥,是珮瑜的好友,又有她不一樣的“始末”:她小時候,爸爸媽媽到國外留學,作為“留守兒童”的她,常常一個人看電視,最喜歡看京劇,覺得里面的旦角太好看了,后來還咿咿呀呀學起唱來,學做身段,在自己小小心靈里播下了一顆熱愛京劇的種子,“我可是自我啟蒙的哦!”
自從得知珮瑜會唱評彈后,就想著什么時候聽一次。他們畢業那年,珮瑜、睿玥兩人回母校來看我,我就慫恿著珮瑜唱一曲,珮瑜不肯,說沒心情。睿玥說:全國京劇優秀青年演員評比在即,“許多人都鉚著勁兒要把珮瑜比下去”,珮瑜正在積極準備迎戰呢。這下我明白,她們來母校,也是散散心,放松放松自己的,我趕緊找點輕松的話題聊聊。珮瑜在那次大賽中得了大獎,而我卻至今沒能聽到她的吳儂軟曲。好在現在是網絡時代。前不久在網上看到她九歲時,演唱彈詞開篇《新木蘭辭》的錄像,小小的人兒,真個是“雛鳳清于老鳳聲”啊!
當年與珮瑜搭班的副班長劉大可,是個東北小子,壯壯實實的,花臉行當,話不多,給人踏實厚道的感覺。畢業后到北京發展,國家京劇院架子花臉,不久就獲得了“京城第一鐘馗”的美譽。后來在張藝謀導演、譚盾作曲的歌劇《秦始皇》里扮演陰陽大師,用京劇的手法塑造人物,更是轟動了美國大都會音樂廳。
由此可見,這個班成材率很高。珮瑜他們大學畢業后,不少人選擇進一步深造,讀研究生的、MFA的,也有出國留學的。現在,有幾位已是戲劇戲曲學碩士生導師了,絕大多數沒有離開京劇行當,認認真真,努力奮斗,繼承傳統,開拓創新。我以我的學生為榮、為傲。為師者,最希望自己的學生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