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中美人

杜懷超

念念不忘金雞湖和陽澄湖，一個是鬧市之中，一個在鄉(xiāng)野之地。這兩個湖，那種水面之下的波濤洶涌，攪動得寢食難安。外在的湖泊如果溢滿，還可以找大江大河去述說，去投奔。可是，一個人內心的湖泊，如果泛濫、肆虐，只能處于壓抑、焦慮和恍惚之中，直到一個長年居于西部邊陲的友人來江南看我。

熟悉金雞湖的人都曉得，如果把園區(qū)比作閨房，那么她就是站在閨房里的窈窕淑女。所有的流光溢彩、綾羅綢緞還有搖曳的水鄉(xiāng)風情，都是她青春身姿婉約的裙裾。她用一湖湛藍的水營養(yǎng)了這片地域和岸上的人們。況且，金雞湖是流動的，與之廝守約定的，是更開闊的水域，比如太湖、長江、黃海、東海，這也就意味著她擁有更加遼闊的遠方。魯迅在《這也是生活》里寫道：“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是的，跟我們湖畔上的每一個人同樣息息相關，否則，我也不會把西部友人帶來金雞湖這里。這等秉性跟豪爽的西北友人如出一轍，家里來了客人，主人總是要把家里最好的東西拿出來招待，即使自己素常舍不得；如果實在沒什么好招待的，就隨手一指，饋贈給你連綿兩千多公里的祁連山脈吧。

這帶有古風的待客之道，也造成了我的武斷。友人一下火車，也沒在意他喜不喜歡、同不同意，盡管他在眺望高聳的東方之門發(fā)出驚羨的慨嘆之際，我們還是撥轉車頭直奔北緯31度金雞湖。強人所難也罷，或固執(zhí)己見也好，我坦然承認。我甚至還強詞奪理，試圖用海明威的冰山理論來說服自己“冰山在海里移動很是莊嚴，這是因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出水面”，我們探賾索隱的是“八分之七的水下部分”。是的，我的意思還有一層，看一座城市，不如審視一座湖泊，真正的風云都涌動在水面之下。

當然，我不是說金雞湖不美麗，或者有什么不可示人的容貌。相反，它如清水芙蓉一般脫俗而深情，或澄澈如鏡，或碧波蕩漾，或靜影沉璧，盛大、飽滿、開闊，加上湖畔旖旎的光帶，搶占了園區(qū)之景的所有風騷，成為江南報紙的新聞頭題。到園區(qū)必到金雞湖，就像到蘇州必須去虎丘一看，否則就不能算到了園區(qū)。

如果再細致地展開敘述，金雞湖，算不上什么大湖，一個字，小；面積只有六七平方公里而已，比不了毗鄰的獨墅湖、相鄰的陽澄湖；和其他湖泊一樣，不能超脫于塵世境外，也有一段神秘且俗不可耐的傳說。相傳春秋時期，吳王夫差有個女兒瓊姬，在勾踐進貢了西施之后，便失去了父愛。夫差和西施兩人整日沉湎游玩，不理政事，被瓊姬看出了端倪，原來是勾踐包藏禍心。她幾次向父親提出提防勾踐，可是夫差不信，反而聽信西施的讒言，把瓊姬趕到湖中一個荒島上“面湖思過”。更令人悲憤的是，后來越王勾踐帶兵攻打姑蘇，夫差竟然把女兒作為“禮物”送給勾踐，請罪求和以保全性命。得知這一切后，瓊姬痛不欲生遂跳湖自盡。當地人為了紀念瓊姬，那湖從此名叫“瓊姬湖”。由于吳語發(fā)音中的“瓊姬”和“金雞”讀音相近，因而“瓊姬湖”逐漸被稱為“金雞湖”。也有的人說金雞湖原來叫“金涇渰”，見《元和縣志》記載，“金涇渰，一名金鏡湖，一名金雞湖。”“渰”，指水淹后形成的湖，金雞湖名稱可能來自“金涇”的訛音。

我在友人面前倒賣著從古籍和百度上搜羅來的二手知識，自然是為了博得友人的印象深刻，故事不很動人，我的狼狽狀倒是讓友人開心不已，他說自己不是來學英雄救美的。不管怎么說，金雞湖，對于一座城市而言，非同小可。湖是水的集合，水，是大地的氣血。園區(qū)的繁華與妖嬈，與湖水是密不可分的，“民非水火不生活”（《孟子·盡心上》），“食之所生，水與土也”（《管子·禁藏》），古志早有解語。

我把手指向湖邊林立的國際酒店、匯聚的異域美食鋪，繼續(xù)向友人夸夸其談。友人卻并不呼應我的浮夸之詞，而是越過湖水的波光瀲滟，指向湖心的那座小島，我們到那里去走走。

我一時間驚詫，以為他要指的是遠處那時尚的摩天輪。湖的西北方向矗立著巨大的摩天輪，龐然大物，以一種巨大鏤空的鏡像，倒映著眾生之相。恐高的人面對它帽檐遮蔽著匆匆而過，只有那些初生牛犢不怕虎的人，以年輕膽大的資本，成為旋轉輪上的勇士。這也不要緊，我們還可以把它想象成一臺巨大的留聲機，金雞湖是它的舞臺，一首首屬于城市的樂章，正在我們耳畔響起；時而雄渾如黃鐘大呂，時而飄逸如云卷云舒，跌宕而又起伏的節(jié)奏，隔著湖面卷起來的波紋，一浪浪抵達心底，慢慢地，你就會融化在樂曲聲里，進入一種超然物外之境，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

☉ 金雞湖

友人執(zhí)意要去湖心小島。他說，她是落寞的。

我被他那柔軟的話一下子擊中胸口。

湖心小島就在我們的對面，離岸不遠。只要坐上月光碼頭的快艇，三兩分鐘即可抵達島上。可是，更多的人和我一樣，都是佇立在岸邊遙望，隔著繁華的距離看著湖心的島嶼，成為某種無視或遺忘的地址。小島的存在，只是某種空洞的填充，化解湖泊蒼白的存在。

事實上也是如此。我們登上島后，些許落寞蒼涼赫然可見，不像岸上，店鋪林立，豪華闊氣。島上只有一處樸素的涼亭和三兩間不知何故的木房子，看上去應該是茶舍。也就是說，島上除了一些綠樹、灌木，還有一些停棲的小鳥，剩下的只有這落寞的涼亭茶舍了。涼亭有人，一人正枯坐在石桌前，掩卷沉思。茶舍門虛掩著，木色銹跡斑斑，看不出里面有人還是無人，靜寂得很，這與岸上形成強烈的反差。

我對友人說，這有什么看的？荒島而已。

友人不以為然。荒島，那是相對于車水馬龍的岸上而言。就自然而言，靜默生長，遠離塵囂和誘惑，或許就是存在的最好方式。還時間以寂靜，還樹木以季節(jié)。荒島并不荒。相反，他還以為這寂寥的小島，不正是這座湖泊的精髓？湖泊的本質，源自水的無色無味。他繼續(xù)道，在時尚商場、域外美食風情和密集的人群之外，我們能抵達這樣一處人跡罕至的小島，這算得上是當下的奢侈了。

友人從西部來，我以為他要領略那些高端時尚的國際貿易、證券金融場所或享譽中外的園林拙政園之類，卻沒想到沉湎于這樣一座無人問津的荒島。世人多留戀金雞湖岸上的旖旎，有幾人真正走近湖心里的小島？縱然湖心已備好涼亭、茶舍，終究因缺少飲茶之人而荒涼冷清，在風中落滿塵埃。

友人這一遐思，一下子打亂了我的計劃。原本還想晚上帶他來看看年輕人花前月下、談情說愛的月光碼頭，欣賞下空中飄逸下來絲綢般的月光，或者晚飯后我們一起去湖上步道走一走，如此看來已屬多余了。

我有點讀懂友人的心思了，從島上折回，調轉車頭我們向著陽澄湖駛去。

就金雞湖和陽澄湖來說，一個是都市里濃妝艷抹的少女，一個是鄉(xiāng)野里充溢著原始風情的少女。從鄉(xiāng)村進城的人，看到陽澄湖，總是帶有命里的親切，我也不例外。周末一到，帶著家人我們驅車沿著中環(huán)，行駛十來分鐘后，即可抵達陽澄湖畔一個叫美人腿的地方。這是陽澄湖邊一塊陸地形狀，像美女的一條纖纖細腿，所以當地人美其名曰“美人腿”。陽澄湖與金雞湖不同，是一個接地氣、野性十足的湖泊，水邊有樹、蘆葦、紅花，還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草，叢生在水邊，偶有長腿的白鷺歇腳于此，低頭覓食。湖岸之上，是密集簇擁的、打著度假村旗號的各色飯店，典型的蘇式建筑，粉墻黛瓦，加上江南水鄉(xiāng)的各種漁具裝飾，以及什么桃葉渡、美人腿、賽桃花源、江南人家等店名的映襯，使得陽澄湖在自然中多了幾分俗氣。隨意走進一家飯店，驚羨你的，是擺在門口招徠游客的水產品，腌制的各種魚、水禽掛在竹竿制作的支架上，一刷色的大小，整齊地倒立著，一時間如同走進酒池肉林之境，這種感覺與以大閘蟹著稱于世的陽澄湖一下子對應起來，物產豐富的陽澄湖名不虛傳，我還正計劃晚上請友人吃陽澄湖大閘蟹呢。

吹完湖風后，友人想到漁村走一走。我們選擇了最靠近湖邊的一個村子，即美人腿的腳尖部分，一個叫清水的漁村，這也是我和夕顏雙休日里經常光顧的村子。

退村還湖。漁村越來越少，更多的村子在撤離、消失。留在陽澄湖周圍的村子已是屈指可數了，清水村算是一個。村里不大，幾十戶人家，多是附近的漁民或一些留戀故土的老年人，年輕人早就上岸了。村里人指指不遠處齊刷刷的高樓說，孩子們都住進了城里，不回來了。他們執(zhí)意留下，就像湖里的魚，湖水養(yǎng)大的，離開了湖活著沒勁。他們閑時就在岸邊種種蔬菜，忙的時候就在湖里養(yǎng)螃蟹，清早撐著機動船去湖里，直到午后才能上岸。見到游客來，他們總要問，買不買螃蟹吃？自家養(yǎng)的，正宗的陽澄湖大閘蟹，好吃得很呢！

我把友人帶到我和夕顏熟悉的漁民家。我們經常在她家買鴨蛋、雞蛋，還有絲網捕撈上來的野魚，還有他們自己菜地里長的各種農家菜。夕顏大病初愈，按照醫(yī)生吩咐，盡可能地多吃些新鮮蔬菜，尤其是大棚之外的時令性蔬菜。清水村，自然就成為我和夕顏經常光顧的地址。終于在一次采購中，我們結識了一戶人家。男人在湖上養(yǎng)螃蟹，女人恰好在家養(yǎng)病。看著女人那病怏怏的樣子，著實讓人擔心。她說，剛做了個腰部手術，出院不久。我們執(zhí)著地敲開她家門，是因為從鄰居口中得知，她家有新鮮的鴨蛋。夕顏擔心吃不到地道的草雞蛋，或擔心人工養(yǎng)殖的雞蛋里含有過多的激素，就選擇偏涼性的鴨蛋。湖邊長大的鴨子，漁民是不喂飼料，喂玉米粒或小魚小蝦。女人知道了我們的來意后，卡頓了下，面露難色，鴨蛋不多，留著自己吃的。我說了下夕顏的近況，看著同病相憐的分上，女人最后還是同意勻一部分給我們。后來我們約定，經常來她家買蔬菜、買鴨蛋。有時她也會主動發(fā)信息給夕顏，告訴我們她家豆角、番茄、茄子、黃瓜下來了，需要的話可以來拿一些，我們立即驅車前往。

友人慨嘆湖水養(yǎng)人。他對漁民、碼頭頗有興致，想去碼頭上看看。女人看了下日頭，已是午后，恰好男人也將要從湖里駕船回來。

碼頭不大，岸邊卻停靠了不下三四十艘裝潢完備的水泥船，那些船與岸上商品房一般，有三室一廳，也有兩室一廳，廚房、衛(wèi)生間還有餐廳應有盡有。漁船固定在岸邊，旁邊還停靠了一些僅容得下一兩人的小木船。女人說，到湖心喂螃蟹，開的都是小木船，水泥船是用來開飯店的。每到節(jié)假期，上海、無錫以及蘇州城里的人都會開車來這里度假，他們把午餐訂在那些水泥船上，一邊欣賞美景，一邊吃著地地道道的湖魚，還有貨真價實的大閘蟹，心里美得呢！

正說著，馬達聲“突突、突突”地傳來，不遠處一只小木船向我們駛來。不用說，那是女人的男人，古銅色的胳膊、臉龐，細密的褶皺里是陽光、湖水的味道。

我和友人跳過眼前的湖泊、漁船，恬靜地注視著：女人迎上前去，拿出備好的毛巾，擦拭男人額前的汗珠，然后轉身遞上一杯早已泡好的碧螺春，接著有淡淡的茶香在空氣里彌漫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