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引擎自動補足算法的侵權責任及其規制路徑

□ 文 徐冰妍 姜 瑩

0 引言

大數據時代搜索引擎逐漸占據人們的生活，而隨著技術迅速更迭，搜索引擎自動補足算法應運而生。雖然它改善了生活質量，但會引發一系列的侵權糾紛。在司法實踐中，搜索引擎這一新型技術是否對其損害結果承擔侵權責任存在爭議。在現行的法律體系中，如何識別出搜索引擎自動補足算法的侵權責任，并有效處理相關權利糾紛，是當前面臨的一個重要難題。

1 搜索引擎自動補足算法侵權責任的歸責困境

搜索引擎是一種常見的檢索工具，其日常運作是通過創建數據庫，運用技術手段對網頁進行排序，并將這些信息處理之后再提供給用戶，快速連結了互聯網和用戶。而搜索引擎的自動補足算法則是搜索引擎的一項重要功能，它可以自動對搜索欄中輸入的內容開啟聯想，并結合時事熱點、搜索歷史、搜索習慣等補足關鍵詞，為用戶提供搜索建議。區別于傳統侵權行為，搜索引擎自動補足算法的侵權行為具有較高的技術性與專業性，可能存在侵害名譽權、隱私權和著作權等權利的問題。

首先，搜索建議發布關于個人或實體虛假信息內容時，有可能構成誹謗，損害他人的名譽。其次，在網絡實名化背景下，用戶和被檢索對象的個人數據泄露的事件屢見不鮮。如在2020年，谷歌未刪除其搜索引擎中對公民很久之前的騷擾投訴，該行為被比利時數據保護局認定損害了該公民的被遺忘權，并進行了罰款。最后，由于超文本結構的無形性以及網絡世界的高效便捷，作品的專有性特點得到了極大的削弱，導致網絡盜版產業盛行，著作權人的權利難以保障。在傳統侵權責任的規則下，法院對搜索引擎自動補足算法的規制面臨諸多阻礙，如搜索引擎主體屬性和主觀過錯的認定存在爭議。

1.1 主體屬性認定問題：內容提供者還是服務提供者

在我國首例審判的搜索引擎侵權案件中，被告方百度的搜索服務是基于用戶的輸入，自動填入相應的鏈接，其遵循了自動補足算法的運行原理及形式，屬于搜索引擎主動提供的內容范疇。當作品脫離了有形載體，且侵權行為在自動補足算法技術下難以確證，在未明確搜索引擎的主體屬性前，無法直接有效地對其進行責任劃分界定。

本案延伸出了學界對百度的主體屬性爭議：搜索引擎僅僅是服務提供商，抑或內容提供商。若搜索引擎在服務器上供用戶直接下載某些信息，則應當將其看作“網絡內容提供商”。而對立方認為，自動補足算法是一種基于技術中立自動產生搜索建議的技術，其理由有美國《通信內容端正法案》指出，“網絡內容提供商”的身份需要該網站直接在其頁面提供了相關侵權信息，否則，搜索引擎僅僅是提供了某項服務。現代科技發展迅猛，在各類場景下搜索引擎的提供的服務各有千秋，無法對其主體屬性進行統一的界定，而應當在個案中結合其服務內容等因素綜合判定。

1.2 主觀過錯判斷問題：算法技術可控還是中立

在搜索引擎侵權糾紛中，是否存在主觀過錯是判定其算法損害賠償責任的重要參考因素。一方面，搜索引擎服務商可以編寫其產品的算法程序、設計各自的運營模式，對檢索的信息具有控制能力，從而更有針對性地處理侵權問題。如在百度與字節跳動不正當競爭糾紛案中，法院認為百度的行為超出了中立、客觀的正常技術服務范疇，影響網絡用戶對字節跳動網站穩定性和安全性的評價，致使被告字節跳動商業信譽受損，應當承擔賠償、消除影響等商業詆毀的侵權責任。

另一方面，在司法實踐中，谷歌、百度等搜索引擎服務商經常辯稱，搜索對話框自動聯想的詞條不是人為操控，而是由技術層面的算法根據一定預設的規則自動生成，以算法產生的搜索建議屬于中立的范疇為抗辯理由。在理論層面上，技術中立有兩種類型，一種是功能中立，即技術只是一種沒有主觀意志的工具；另一種是責任中立，即基于人類發展的總體需要，技術不需要對其產生的消極影響承擔任何責任。一旦搜索引擎在運行時發生了算法侵權行為，根據技術中立理論，如果不能證明其主觀意圖，那么它就可以免除侵權賠償責任，該觀點成為了搜索引擎免責的避風港。

2 搜索引擎自動補足算法的理論定位

基于上述搜索引擎自動補足算法在主體屬性和主觀過錯上存在的爭議，在進一步規制其侵權責任之前，應當先明確其性質定位，厘清其主體屬性以及在信息傳播中的作用。

2.1 作為內容提供者的搜索引擎

在信息傳播的各個環節中，存在信源、信道以及信宿這三個重要節點，其路徑為發布者將信息經過一定的媒介，最終到達接收者。目前，許多學者采用了信源論，從外在形式上看，當在搜索引擎空白框中輸入詞句，會下拉菜單中自動生成一定數量的聯想詞，由此將自動補足算法界定為信息的發布者。在網絡服務提供商的主體屬性基礎上，搜索引擎通常以技術中立為理由，認為檢索結果是由算法自動產生的。但是，目前的搜索引擎會利用算法技術預先干涉用戶的檢索行為，打破了僅提供服務的局面。

我國的法律規定了“通知—刪除”原則，承認了互聯網運營商地位并非中立，借助算法在檢索建議中賦予了一定的價值觀，即通過個性化、新鮮度、搜索量等變量，提前篩選信息，影響用戶的檢索行為。即使用戶尚未使用搜索引擎，自動補足算法也會提前將記錄下的用戶的愛好，在搜索時介入至用戶行為，并誘導用戶點擊，相關公司的控制權能夠擴展到其對網站的主動限制上，搜索引擎利用算法在不同國家會具有不同的功能。而基于算法的個性化推薦則會對用戶的搜索行為進行干預。換言之，當前的搜索引擎本身不是單純的提供下載服務的“網絡服務提供商”，而是擁有控制權的內容提供者。以“內容提供者”為主體屬性的搜索引擎，并使其遵循一定的注意義務，便于實務中有效規范自動補足算法侵權行為。

2.2 作為算法技術可控的搜索引擎

考察國內外相關法律規定可知，美國《通信內容端正法案》第二百三十條規定，在具備主動提供虛假資料的前提下，計算機服務商方能被認定為信息提供商，并對此負相應的民事責任。《歐盟電子商務指令》第十五條指出，監督并辨別網絡侵權行為并非互聯網平臺應當履行的義務。我國《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九十五條明示了網絡服務服務商應當履行刪除及屏蔽義務，并確立了構成侵權的過錯要件，即一旦用戶發現網絡侵權，就可以直接告知網絡服務提供商，督促其進行相應的處理。由此可知，各國在搜索引擎過錯責任認定的問題上，基本上持過錯責任的立場，但對具體過錯標準的規定并不清晰，不能準確判斷其過錯是故意還是過失。

由于技術是客觀中立的、為人類服務而產生的方法，其發展與人的價值觀念息息相關，而網絡病毒等內容的出現本身就是違法的，故無法適用技術中立進行免責。目前學界普遍認為網絡交易平臺并非客觀中立，其算法的產生與運作均是人為控制的產物，因此平臺會有意識主動地干預用戶的各類網絡行為，最終影響交易秩序。概言之，網絡交易平臺基礎的收集信息的功能不再單單是程序自動生成的產物，而已然是基于人為控制并改造消費市場秩序的手段。

我國《電子商務法》列舉了電子商務平臺應當履行信息公示義務、網絡安全義務、消費者權益保護義務等，明晰了平臺應當承擔算法責任。在審判過程中，法院也大多站在算法技術可控的立場。相關案件有飛狐公司與網易公司侵害作品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案等，該案中被告網易公司的有道搜索網站上仍有涉案影視作品，且被告網頁上的分類檢索，屬于有針對性的搜索，并且其對于相關影視作品的授權情況及搜索結果情況是明知的，屬于具體的編輯行為，不能認定為是技術中立的搜索引擎，而應當對其對算法技術承擔相應的侵權責任。

3 搜索引擎自動補足算法規制的基本路徑

3.1 完善網絡隱私權規則，健全法律保護體系

從權利保障角度出發，當前對搜索引擎自動補足算法的規制主要以《憲法》第三十八條到第四十條為依據，即現行制度無法有效規制搜索引擎，保障用戶合法權益。首先，從法律文本上看，對用戶網絡隱私權的規定過于籠統，僅僅明示了一些如名譽權等相關權利，其外延內涵、分類標準等均未涉及，更談不上對用戶權利進行事先保護。其次，從法律效力上看，由于研究時間較晚，目前對隱私權的保護仍屬于間接保護的范疇，《民法典》中也未承認其獨立人格權的地位，相關規定散落在各類效力層級的法律及司法解釋中，尚未形成一套完整的保護體系。最后，在司法裁判中，當事人通常無法單獨提起侵犯隱私權的訴訟，而是以名譽權為由替代起訴。對隱私權法律條文的缺失，使得法官適用法律時可能找不到對應的法律規則，審理時采取保守態度，導致類案裁判結果無法統一。基于上述分析，完善網絡隱私權的規定，認可其能夠作為訴因，建構可執行的法律體系，從事先預防到事后補救，明確搜索引擎的義務與責任，切實保障網絡用戶的隱私。

3.2 運用避風港原則，規避侵權訴訟風險

我國《民法典》《著作權法》等法律中，明確了權利人可以直接通知網絡服務提供商刪除相關侵權信息，侵權人則應當及時刪除，即“通知—刪除”規則。這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侵權損害的擴大，提供了搜索引擎及時停止侵權行為的途徑，有效規避了侵權風險，減少了今后訴訟的產生。以著作權為例，搜索引擎服務商可以適當采用避風港原則，以證明自身已采取適當措施，不必承擔侵權賠償責任。該原則主要有三項內容：一是搜索引擎對其網站侵犯著作權的行為不存在故意，即不知情；二是沒有從侵權行為中獲利；三是當權利人發出的通知被搜索引擎接收到后，立刻對侵權信息進行了刪除處理或其他可以證明的合理措施，制止了侵權行為的擴大。而“通知”應當涵蓋的內容范圍并未明確規定，實踐中當事人往往沒有提供完整“通知”的意識，法院的判定標準不一。如在英皇公司訴時越公司等侵犯著作權糾紛案中，英皇公司發給被告的《律師函》中沒有指明侵權的URL網址，但法院認為其屬于“通知”的范疇，承認了《律師函》的效力，并判定被告沒有履行“通知—刪除”責任。還有的法院認為，若《律師函》中的聲明未寫明侵權行為，原告還應當提交權屬證據材料作為附件，達到初步證明的效果，否則該通知不應視為一個合格、有效的通知。在實踐中，法院對于“通知”的認定，一般能初步證明搜索引擎服務提供者侵權行為的存在，都會得到法院的認可。

《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第二十條至第二十三條首先明確了“避風港原則”。《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九十五條和第一千一百九十六條則進一步形成了統一的體系化規則，明確了搜索引擎服務商和權利人之間的流轉步驟，即權利人需要發出通知，搜索引擎服務商應當立即采取必要措施。完成了上述具體流程，在今后的訴訟中，搜索引擎服務商可以以此作為抗辯理由，證明已完全履行相關義務，不對網絡用戶侵犯著作權的行為承擔損害賠償責任。此原則的運用，建立了搜索引擎服務商與權利人之間的溝通渠道，在不影響日新月異的網絡信息傳播的前提下，加大了較短時間內停止侵權行為的可能，明確了搜索引擎服務商的義務，使之抗辯有據，減少動輒訴至法院的案件。

3.3 堅持算法可控原則，劃分合理注意義務

在智能化社會，搜索引擎成為了獲得各類信息的重要手段。基于算法可控的理論基礎，搜索引擎基于自動補足算法對向用戶顯示的搜索結果具有一定的控制能力，而搜索引擎的注意義務程度也應與其控制能力相適應。一方面，對于有關安全利益，搜索引擎對往往被苛以最為嚴格的注意義務，嚴禁在其自動補足算法關鍵詞中出現恐怖主義、種族歧視、暴亂、違法等內容。如《互聯網信息搜索服務管理規定》第十條明確了搜索引擎對涉及國家安全利益等信息，具有禁止性義務。搜索引擎應當事先在算法程序中設置涉及安全利益的屏蔽詞，對有關違法信息進行篩選，并及時更新詞庫。一旦發現網頁中出現相關詞語，應當迅速進行判斷，進行必要處置，并向有關主管部門報告，避免有關侵權信息傳播面的擴大。

另一方面，在面對公共利益等相關的聯想詞推薦時，搜索引擎不必被苛以嚴格的禁止性義務，而應履行一般的注意義務。實務中普遍認為在一般情境下平臺無需事先審查網絡交易信息，但在侵權行為發生后，應當綜合其服務性質及擁有的信息處理能力等因素，及時進行必要合理的制止，以防侵權行為不良影響的擴散。如在騰訊訴抖音侵犯某電視劇網絡版權糾紛案中，被告抖音無須預先審查使用者上傳的視頻，或辨別侵權內容。且本案可以適用“通知—刪除”規則，最終判決被告對某些視頻的傳播構成幫助侵權。而涉及競價排名服務時，搜索引擎應當被賦以更高層次的注意義務。理由是搜索引擎事先對聯想詞進行了選擇、分析、推薦等方式進行競價排名，應當對此承擔較為全面的審查責任，但明顯違背法律、法規規定的除外。此外，搜索引擎不僅應當向消費者呈現不針對其個人特征的服務，還須顯著標明“廣告”。根據搜索引擎算法的具體控制能力，在不同服務場景中，明確其合理注意義務，有助于從源頭預防侵權行為的出現，有效保障權利人的合法權益。

4 結束語

搜索引擎自動補足算法作為互聯網技術不斷發展與創新下的一項新型技術，它在帶來便利的同時也會造成一系列算法損害，如可能侵犯名譽權、隱私權和著作權。但由于目前國內還沒有制定專門的法律，現行制度還存在著一些空白之處。在實踐中，對于搜索引擎自動補足算法侵權責任的判斷，存在著兩大困境：第一，搜索引擎的主體屬性不明確，即它是內容提供者或服務提供者；二是主觀過錯問題，即算法技術具有可控性或中立性。對搜索引擎侵權責任的界定，應首先明晰其理論定位，堅持其內容提供者的主體屬性，以及算法技術在傳播中是可控的觀點。在健全網絡隱私權保護法律體系的前提下，搜索引擎適當運用避風港原則以規避風險，設置符合自動補足算法技術控制力的注意義務，對平臺用戶進行合理回應，判斷搜索引擎的主觀過錯，從而明確搜索引擎的侵權責任，以期完善自動補足算法的規制路徑，解決平臺與用戶間的權利沖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