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指 尖
一個多月后,她在回信中告訴我:這種樣式衣服叫“蝙蝠衫”,如今城里特別流行。沒想到,你雖然在林場那么閉塞的地方上班,居然還能穿上如此時髦的衣服。
合上信紙的那瞬間,她傲然睥睨的口吻幻化成一把明晃晃的鋼刀,直刺我十六歲的自尊。但她高居省衛校學生的身份,又在無形中宣告了這種傷害的理所應當。在被難以言說的自卑和疼痛襲裹的同時,我好像不能也不敢去反駁。是信件造成的距離感讓我們之間發生懸殊差異嗎,還是我的敏感多疑會錯了她的意思?這種糾結讓面前的一切都在移位,我的簡易書架,墻上的《無名女郎》,被窗口切割出一幅深闊畫面的東山森林……而我身上的衣服,更是呈現出一種怪誕氣息。有兩天,新衣被我胡亂搭在椅背上。我的同屋并不知道發生在信里的事,她當然不允許這件新衣無人問津,將它拎起來,套在圓滾滾的身上。她推門出去,場院里傳來笑聲,小司機的聲音及時響起,這衣服就是好看,要不你脫下來我試試?同屋嬉笑著奚落道,這是女孩的衣服,男孩怎么能試穿呢。
我在桌前攤開了信紙,斟酌著如何給她回信。玻璃板下,從《大眾電影》上剪下來的彩頁中間,有一張我跟她的合影,那是我們唯一的合影,她正在笑,一顆外翹的門牙從唇間露出來。在寒冷封閉的林區,信件就像一扇嵌著玻璃的窗口,是我看見外界的唯一途徑,想到倘若以后再無這樣的交流,心下難免不舍,惱怒也褪去幾分。幾天后,我才裝出一種看似無所謂實則夸張的筆墨寫道:雖然林場身處林區,但畢竟是個國營單位,我有第一時間看到報紙上的新聞的便利,所以信息并不閉塞。我還訂閱了許多雜志。星期天單位的汽車會拉著我們去縣城,在那里我們看電影,逛百貨商店和書店。集貿市場的郵政廳雜志最全,每個月我都會去買雜志。林場食堂的伙食極好,每天能吃到肉,還能喝到啤酒和汽水。我每天的業余時間,就是看書、看電視、聽音樂,愜意極了。我現在知道那件衣服叫“蝙蝠衫”了,穿上它跳舞,有很不錯的效果。
拉鏈拉開,袖子取下,十八歲的小司機穿上它,的確看不出那是一件女裝。這件衣服就像一片耀眼的光斑,隨著他在管村暗淡的街道上閃耀。而我的同屋有次回家,也毫不猶疑地將它穿在身上,當她坐到公交車里,就像盛開的向日葵。等再收到朋友的來信,衣服袖子上的拉鏈已經壞了,我甚至來不及穿著拍一張照片,來紀念它曾經完整過。似乎是在跟朋友賭氣,抑或是在證明我、林場、同事并未因地域原因被時代拋棄,那段時間,這件衣服成為展覽炫耀的資本,陪伴我們照耀在任何場合,供銷社、車站、劇場、露天電影場、管村的某戶人家。今天是外套,明天是馬甲,今天是女青年,明天是男青年,可想而知,它脆弱的拉鏈難以承載我們幾個人虛榮造作的雙重重量。我用白線將袖子和衣身縫在一起,魔術般的切換功能消失,它的外表看起來并無變化。
朋友跟我在信里交流正在閱讀的文學書籍,懷念我們初中時的友誼,提起上衛校的另一位同學,約定暑假時見面,那件蝙蝠衫成為我們刻意避開的話題。放假時我們并沒有見面,盡管我們所居住的村莊之間的距離只有不到三里的路程。似乎有兩個我們,一個我們在信件中頻繁交流,極其親熱,而另一個我們在隔著三里外的村莊窯洞里,對彼此不聞不問,漠不關心。短暫的夏天之后,秋天悄無聲息登場,我們在信中并沒有提及沒有見面的遺憾,好像本該如此般坦然。她在信中極其詳細地描述實習醫院的環境,面無表情的醫生有何其精湛的技藝,她的同學也就是未來的護士在接待一位流血的患者時,居然暈倒……最后,她又寫自己給男患者打針的情形,她說自己面對一個男人臀部,面紅耳赤、心跳加速不敢動手的窘態,說從那天起,好幾天她眼前都浮現著那樣一個臀部,甚至夢里也看見了它……這封信徹底惹惱了我,我突然看到她虛榮、冷漠而齷齪的一面,沖動之下毫不猶豫寫了絕交信。寒風呼嘯的夜里醒來,她在夢的邊緣依稀呈現。我承認自己還會想念她,乃至她寫來誠懇的道歉信,來檢討自己,并用小心的口吻問詢自己哪里做錯時,心里還懷著某種愧疚和悔恨,但一想到兜兜轉轉、山移水轉的未來時光,那么遙遠、渺茫而虛無,我的心漸漸冷成了一塊。
無信可寫的日子里,我跟同屋的關系越來越密切,越來越親熱,越來越默契,背誦詩詞、聽歌、看小說,凌晨繞著場院跑步,出出進進形影不離。她突發奇想,說月末回家的幾天可以寫信給彼此,我也點頭同意。但我們從未在雜亂的家中攤開過一張信紙,信件這種特殊的交流工具,大約只有身處家以外的地方,用悵然若失的流浪情緒豢養,才能長出帶著美麗絨毛的翅膀。那段時間,我們狂熱地誦讀詩歌,特別是在新華書店買到一本《朦朧詩選》后,更是癡迷不止,每天除去背誦朗讀,竟然試著去寫。當然,大部分詩句都被我們劃掉,剩下的那些供我們彼此挑揀,一再修改。那是一些完全青澀幼稚不能稱之為詩的句子,乃至當我們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下,看到比我們大幾歲的小木匠寫在一張紙上的詩句時,為自己的無知而臉紅。
郵遞員在外面大喊我的名字,他的摩托車攜帶的滾滾塵霧蒸騰在他身后,像戲臺上的背景布,場犬從背景中鉆出,朝他吠叫。我滿腹狐疑地接過一封信,是來自本市另一個縣的一位文學青年,她在信中,講述自己無比熱愛文學,希望今后我們能通過信件,增進交流,提高寫作水平。她怎么知道世上還有個我,納悶了許多日,猜測極有可能是那次沖動投稿,暴露了自己的地址和愛好。這樣一封無須承諾的信,適時地打開了剛剛封閉的窗戶,讓我看見了另一處風景,當然是欣然接納。我擁有了生命中第一位筆友,一段避開世俗面孔和身份,將心中秘密呈給對方的坦誠交流。我們寫信的頻率如何,在信里交流過怎樣的話題,時至今日,我竟全部忘記。但筆友的出現,在改變我無信可讀的無聊現狀之時,也打破了我跟同屋之間原本和諧友好的氣氛,她一直在糾結為什么對方不給她寫信,而我顯然無從解釋,雖然還在共同做一些事,但這些信件排成了一條條隱秘裂隙,將我們的親密幕帳漸漸撕開。燈下,當我寫信時,她會去小司機的宿舍,他們在一起聊詩歌,或者一起唱歌,玩鬧,有時還會帶著場犬去管村人家里閑坐,不久他們開始談戀愛。
我們兩個都有信可寫了,仿佛被賦予了某種特殊技能。感受到我對她的羨慕,她對我又如當初般親近,但她對這種不通過郵遞員之手傳達的信件頗為不滿,加上識字有限的小司機很少回信,根本理解不了她的浪漫,還怪怨她多此一舉,他們的戀愛很快中止。當然,信件并不是他們分手的直接原因,導火索是他在管村供銷社向人們炫耀自己是有老婆的人,一個十八歲尚未脫離稚氣的男青年的狂言,不止受到管村人的訕笑,同時也招來她的抵觸和恨意。
隨著畜牧業的發展,人們有著更高的要求對于畜產品的安全和質量,畜禽動物防疫工作一方面影響其自身安全,一方面影響著農村經濟和社會穩定。增強畜禽動物防疫安全工作,有效避免畜禽動物疫病工作出現,是保證公共安全的核心,是畜禽動物發展證明。
我知道,信件是她的心結,一個會寫情書的男孩無疑才是我們的理想對象。有段時間,她熱衷于閱讀雜志和報紙上的征婚征友啟事,試圖通過這樣的方式,找到那樣一個在文字世界里與自己親近的人,一個可以寫下“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的多情公子,只有這樣,才配得上她“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的深情。可是,很久他都沒出現,如此一來,她不但不能擁有“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的愁緒,甚至連一句充滿惆悵“世事錯迂回,與君永相望”的瀟灑告別都不能。徘徊在山楂樹下,落葉紛飛,我們讀“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天地迷蒙,心里就像突然長出一根銀針,一不小心,就被扎得生疼。
那是一場大雪的前兆。第二天早上,大雪覆蓋了山川道路,東山的樹木裹上厚厚的雪衣,變得又胖又蠢。師傅們不必早早出門,他們享受著難得的清閑,在屋子里泡了一杯香氣撲鼻的茉莉花茶,而我們將在一周乃至半個月時間之內,聽不到郵遞員摩托的轟鳴聲。場犬百無聊賴地在雪地里踽踽獨行,深一腳淺一腳的蹄痕很快被大雪再次覆蓋,留下一個個謎一般的凹痕。
來年春天,我成為照相和暗房操作員,而我的同屋依舊不厭其煩地在報紙和雜志上讀著那些征婚、征友啟事,她了解到征婚的大部分是男人,而征友的同樣是男人,只不過換了一種措辭,不是為了共同生活,而是為探討經營訣竅共同致富。世上聰明人比比皆是,有人巧妙讀懂瀏覽啟事的人們之隱秘心理,因為我的室友破天荒用剪刀將那條啟事裁下來,讀給我之后,小心翼翼掖在了日記本里。那同樣是一條短短的啟事,但它之中的訊息似乎特別巨大,乃至我都能想到,如果跟對方交友成功,會發生怎樣出人意料的各種燦爛結局。那個征友啟事中,他籠統地描述了自己的長相,并透露出一個嶄露頭角的作家身份,他當然不是征婚,他只是需要一個愛好文學的、鋼筆字好的、長相漂亮的女青年,城市戶口、農村戶口沒關系,他會為她安排工作,但前提是她得替他謄抄稿件。同時特別聲明,應征的女青年必須附近照一張。
從那天起,我的室友開始練字。我們都是初中畢業不久,在當時,她的字寫得比我圓潤好看,但她為了能達到那個人的要求,似乎還需要加油進步。我們曾在王會計的書架上看到一本《龐中華鋼筆字帖》,顯然此時派上了用場,王會計并不知曉我們的秘密,他很為我們的勤奮好學而欣慰,乃至將這本字帖送給了我們。沒有字帖的時候,同屋在報紙上練字,寫了一層又一層,仿佛在蓋一幢字房子,整張報紙都密密麻麻的。有了字帖,就得用稿紙,一個格子一個格子認真臨摹,很快一本稿紙用完了,看她遲疑著不去管村供銷社買新稿紙,我就肯定地說練得差不多了,你現在該回信了。她斟酌著該如何動筆,該如何稱呼他,某某同志?某某朋友?某某作家?某某老師?顯然都不合適,有一天她突發奇想,于是在信紙上寫下了“某某文友”,在信里,她詳細介紹了自己的工作生活情況,學歷、愛好以及外貌,結尾處她寫道:至于我的字如何,想必你已經看過了。我用一個牛皮紙糊了一個信封,左下角用紅藍鉛筆畫了一蓬蘭草。這時候她才想起,沒有近照。我們從林場角門出去,在六軸溝的水邊草地上,她穿上我那件蝙蝠衫,坐下來,一手撐地,一手扶頭,我咬咬牙,給她拍了四張。要知道,一卷膠卷只能拍十二張相片。第二天一早,她就催我跟師傅們上山,其實那是在催我快點兒把照片洗出來。因為我的技術不過關,幾天后沖印的照片差強人意,連我自己都萬分愧疚。星期天她搭車去縣城照相館拍了一張彩色照片。那段時間,她特別煩躁,說話前言不搭后語,做事丟三落四,食堂幫廚的時候,竟然撞到墻上,摔了一摞盤子,招來師傅的訓斥。漫長的半個月終于過去了,我陪著她去照相館取照片那天,她親手將那封信投進郵電局門前墨綠的郵筒。
她還在練字中,照著龐中華的練字貼在報紙上臨摹,每天上午,只要聽到郵遞員的摩托聲,就沖出門去。在她幻想中,那位作家收到信后欣喜若狂,讀了三五遍后,在臺燈下給她寫回信,暈黃的燈光照著信箋,他寫下溫暖的問候,說出自己的滿意,還會留下一首美好獻詩。作為伙伴,我同樣也加入了她的幻想行列,乃至我看到他們的未來,某幢高樓,某個窗明幾凈辦公室,她在給他謄抄稿件,一篇又一篇,一遍又一遍……直到方師傅埋怨,報紙上的墨跡亂七八糟,拿回家都不能糊墻,我們驚覺,三個月過去了。
許多年后,當我一日日老去,回望時才發覺,那段時間,信件更像某種通往未來的工具。對于初踏社會尚未成年的我們來說,的確急需找到一個合適的姿勢和方法,來適應當下面對的和即將來臨的一切。似乎并不算打擊,不過十幾歲年紀,有的是熱情和希望,睡一覺,明天更是生龍活虎。郵政員大喊我的名字,他很稀奇地摘下頭盔,露出一張年輕的圓臉,目光中滿是羨慕,笑著將一張匯款單遞給我,那上面鉛印著一行小字明白地告訴我,這是來自外省某雜志征文的獎金,多達十六元。要知道,我當時的工資也不過三十多塊,的確是一筆巨款。奇怪的是并沒有證書和雜志,我記得自己是通過郵政員寄過一篇稿子給外地,但因為沒有留底稿,早忘了是什么內容。郵遞員邊發動摩托車邊喊叫說,能幫你們寄東西,但取錢的事無法代勞,你得帶上手章,去柜臺自己取。
我們坐上單位的汽車,在縣城集貿市場找到刻手章的師傅,蹲在他跟前,看著他用錐子和鑿子一點兒一點兒摳出我的名字,粘上印泥壓在布滿許多印章的紅色名字中間。郵電局柜臺,我恭恭敬敬將匯款單遞過上去,換回了十六塊錢。在百貨大樓,我們看到了好幾件蝙蝠衫,有的是毛衫,有的是夾克,還有薄薄的春裝,它們掛在鞋襪和布匹上面,像一件件完美而張揚的戰袍,跟我們熱切的目光相遇,讓我們心旌搖蕩。我相中了一件綠白相間的毛衫,那件衣服要二十四塊,斟酌良久,還是戀戀不舍地離開了。作為補償,在集貿市場的郵政廳,我毫不猶豫地買下兩本雜志。
雜志上刊登的作品三四天就全部看完了,看第二遍的時候,發現了一則招生啟事,就是通過函授的方法,教你如何寫劇本,在全國范圍內招收第一批學員,學員學習結束后,作品擇優刊發,學期三個月,學費二十四元。心下怦然一動,室友顯然迅速聯想到百貨大樓里的那件蝙蝠毛衫,她笑嘻嘻地說,反正你已經用不著再買一件款式差不多的衣服了,還不如用你的獎金報個寫作班,資料寄回來,咱們一起學,一起寫,說不定我們的劇本能登在雜志上呢。這些話,聽起來極其順耳。雖然沒有獎杯和證書,那張匯款單也被收進郵政局的檔案了,但我的確成功過。
喜愛閱讀小說的我母親,竟然毫不遲疑地資助了我十元錢,以此來表達她對我的支持和信賴。回場以后,我剪下招生啟事,把自己的名字、學歷、身份和工作單位工工整整地填上去,放到信封里面。隔天我將信封和錢遞給郵遞員,他掀開頭盔,竟然是張陌生的面孔。心跳加快,一種天生的戒備讓我對這筆錢的去向充滿疑惑。他見我遲疑,便說,從今天起,我跑這條線,以后都是我給你們送報紙了。這句話,在坐實他身份的同時,也讓我放棄了戒備。他將錢掖在信封里,裝到了工作服上面的口袋里,然后將口袋上的扣子很仔細地扣上。
不止我們,在林場,養貂周師傅每半個月都會收到河北老家的來信,通過信件,他知道家里的一些變化。而其他師傅們,偶爾也會收到來自外地的信件,那是他們的兄弟或者親戚寄來的信,有時是一封平安信,有時信封里居然掖了錢,更多時候是他們要回家的消息。場領導居然通過信件購到一臺發電機,那臺發電機在省城的一家紡織廠里。我們并沒有見過領導跟郵遞員有過怎樣的交集,唯一的可能是他自己親自去郵政局寄過那樣一封商討的信。想到以后再也沒有找尋蠟燭的夜晚,發電機尚未將黑夜點亮,就先將我們點燃,關鍵是,場領導發話,反正是空車去,職工們誰想去就都跟著去吧。想到能去省城,從未出過遠門的我跟同屋傻笑了一下午。坐在解放車的車廂里,到省城的時候,已經中午了,一群人找了一個飯店,每人吃了一大碗熗鍋面,下午去了紡織廠,介紹信遞過去,聯系的人卻不在,發電機要明天早上才能拉上。我們跟著司機師傅在紡織廠周圍轉悠了半天,到處都是路燈,遠處還有高樓,高樓頂上閃爍著五彩的燈帶。一人吃了一個燒餅,就近住進了招待所。我睡在上鋪,靠近屋頂和燈光的地方。早上恍惚被一種空洞的碾壓聲喊醒,是汽車走過城市的聲音。
是我第一次感覺到東山并不像平常看起來那樣高,而管村和林場更是矮小破舊,我們突然成為小人國里的臣民,一個個跳下車廂,推開門,眼前一片黑暗。好幾天我們才重新適應了原本的生活,我們都夢到了那座城市,高樓,雙層玻璃窗,霓虹燈。同屋第一次給自己遠在上海的表姐寫了信,討要一張表姐在黃浦江畔的近照。她還在百貨商店買了一件紅底橫條的蝙蝠衫,像省城我們遇見的女人一樣,配了健美褲和一雙黑色的淺口高跟鞋,站在那里,顯得高條很多。加上她新燙的短頭發,露出了一截白白的脖頸,我不得不承認她的好看。只是不久,那份收件人地址不詳的退信,像一團黑色泥巴無情地拍在她臉上,讓她消沉了很長時間。
我們開始熟悉了郵遞員那張略微老態的長臉,但一場長達十多天的雨,又讓那張長臉日漸模糊。我用想象不停地擦拭著那面看不見的鏡子,努力不讓郵遞員信使的面孔消散。電視室燃起爐火,所有人都在此取暖,師傅們抽著煙,喝著水,電視機開著,有時是新聞,有時是電視劇,有時是排球比賽,有時就是雪花點。那天,一群運動員在進行起跑演習,我們第一次知道原來起跑有好幾種,比如蹲踞式起跑,立式起跑……竟然還有背向蹲立,聽到信號后迅速轉體成蹲踞式,變向起跑,更離奇的是,居然還有仰臥在墊子上起跑這一招,這種起跑方式讓我們驚嘆不已,大開眼界。師傅們悠然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做什么都要有準備,準備好了,才能跑得快,跑得久。
幾天后郵遞員的摩托車上馱著沉甸甸的袋子停在場門口,都說狗的記性好,看起來并不是,通過場犬朝他玩命吼叫的樣子,我猜它不再記得他。他畏懼地對我說,快,把狗帶走,快帶走。有我的信嗎?不知道,都在這里了,有的話就在報紙中間,你快把狗帶走。說完,油門一轟,歪歪扭扭沿著泥濘的公里朝山里咆哮而去。在報紙里翻了無數遍,也沒找到我的信。我的報名費石沉大海,而信使失去光芒,變成灰暗的烏云。現在,這位長臉郵遞員,是因為對場犬的恐懼而再也不敢穿越林場大門,還是他因把錢據為己有,內心有鬼不敢面對我們?
就像當年跟我通信的那位同學一樣,多年后我在縣城的街道上遇見了他。盡管那時我愛穿的那件黃色蝙蝠衫在經母親之手,將拉鏈拆掉,用縫紉機死死地縫住,變厚變重變得不伏貼后已被我棄置,但他還是一眼認出來了,他坦蕩熱情的目光和表情,讓我對自己當初的判斷再一次發生懷疑。
在無盡的等待后,我們從報紙上獲悉,那本雜志刊登的函授班是個騙局,許多文學青年都被騙了。事實呈現出來的,從來都是似是而非的一面,年少的我們,又如何去分辨?難道不是那個長臉干的?同屋以無比驚訝的口吻問我,而我不知如何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