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平實謹嚴之作
——讀何剛《中國現代史學與史家脞論》

李 斌

（中國社會科學院 郭沫若紀念館，北京 10009）

何剛兄的新著《中國現代史學與史家脞論》即將出版，我有幸讀到書稿，覺得有話要說。何剛兄是我十多年的老朋友了，收入本書中的很多文章在發表之初我就拜讀過了，這次系統學習，又獲得很多啟迪。

這本書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它一如何剛兄的為人：平實而低調。

本書的平實表現在很多方面，我最感動的是《自序》中最后一句：“本書涉及的史學史家研究對象有別，不少內容又顯稚嫩，但鱗鱗爪爪間也算凝結著過去幾年的一些思考，此次不揣淺陋，結集出版此書，權且當作自己問學修業的一次階段性軌跡的呈現，希望得到學界專家與同好的鼓勵和指正！”何剛兄不算年輕，在郭沫若研究界早已是知名學者，在史學研究界也已是中青年骨干，如此謙虛的文字，我在當下的中青年學者的著述中很少見到，算是有些古風的。“問學修業”，這幾個字多好啊，始終保持著對學問的敬畏，始終保持著修業的狀態，這大概就是作為學者的何剛兄的平實的最重要表現。

本書的平實還表現在著者的站位。何剛兄自覺把自己當成學術發展鏈條中的一環，當成歷史的中間物，他從來不炫耀自己的發現有多么了不起，他總是在尊重已有成果的基礎上展開自己的論述。比如書中的《現代史學史上的梁啟超和郭沫若》以及《現代作家自敘傳中的史學意蘊》中關于國家主義、郭沫若和孤軍派的論爭，何剛兄都先詳細羅列了前人的研究成果，然后在此基礎上進行自己的論述。本書中的很多這類論述，仔細讀來，十分有新意。郭沫若從國家主義轉向馬克思主義，歷來就有很多研究，相關論述多是根據郭沫若的自述，把河上肇的《社會組織與社會革命》作為郭沫若思想轉變的重要關節點，本書在尊重這一史實的基礎上，提出了郭沫若在翻譯完河上肇的著作后，在同孤軍派的論戰中，其實還有很多國家主義思想的遺留。書稿指出：“郭沫若的‘新國家主義’是國家主義和馬克思主義的揉合體，是郭沫若進入馬克思主義的早期路徑”“既提示出了當時中國思想文化界中國家主義、無政府主義、共產主義等各種思想紛亂駁雜的時代特色，也反映出了這一時期郭沫若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解程度，以及據此對中國社會、中國革命的認知水平。”這一觀點是實事求是的，符合郭沫若思想轉變期的實際情況。在我看來，這一觀點也極富創見，在已有郭沫若研究中，很少有學者從這一角度探討郭沫若的思想轉變，這可以說是何剛兄對郭沫若研究的一大貢獻。對此，何剛兄的論述相當平實，并沒有把這一觀點特別突顯出來，如果不是專業讀者，甚至不大可能在他平實的文字中發現這一學術亮點。

何剛兄是史學專業出身，盡管他謙虛地在《自序》中申明：“本人非史學理論和史學史專業出身，近年來以郭沫若史學為中心，兼及其它，機緣巧合中懵懂地進入到這一學術領域。”但書稿彰顯出他扎實的史學史功底和開闊的學術史視野。《甲申三百年祭》是郭沫若的名文，也是郭沫若研究中的重點課題。《學術視域下的〈甲申三百年祭〉研究》把這篇名文放在當時的明末史研究之中，具體來說，何剛兄把《甲申三百年祭》和陳德昭、趙正平、柳亞子、吳晗等人的明末史研究相比較，認為郭沫若在分析明亡原因時，重點放在崇禎帝，分析李自成起義軍失敗時，重點放在起義隊伍墮落腐化問題上。這些結論都建立在開闊的視野和扎實的分析之基礎上，令人信服。學界在討論郭沫若的古代社會研究時，重點是《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和他對奴隸社會的分析，但何剛兄另辟蹊徑，專章討論郭沫若關于漢代社會性質的研究。在《郭沫若與魏晉封建論者圍繞漢代社會性質問題的論爭》中，何剛兄詳細討論了郭沫若關于漢代是封建社會的觀點和日知等人關于漢代是奴隸社會的觀點之間的碰撞，認為這些論爭“推動了五十年代中國古代社會性質及分期研究的深入開展”“極大地推動了兩漢魏晉歷史的相關研究”，這一結論事實上肯定了郭沫若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引領史學風氣的重要地位。我本人在幾年前就注意到了郭沫若關于漢代社會性質研究的重要性，但由于我對當時的史學發展情況不太熟悉，所以遲遲不敢動筆，何剛兄這篇文章解了我的困惑，我也就不必再提筆寫相關文章了。

何剛兄作為史學研究者，對史料保持了高度的敏感，尤其是對那些新出現的史料，他有著濃厚的研究興趣。他高度重視新刊的書信日記等史料，并從中發現新的研究課題。《現代學人日記中的唯物史觀史學》是一篇別開生面的學術論文，何剛兄以胡適、顧頡剛、金毓黼、錢玄同、夏鼐等人的日記為基本材料，勾稽出他們對唯物史觀的看法。這些日記，尤其是顧頡剛、錢玄同、夏鼐的日記，是最近這些年才被整理出版的，在學術界屬于新材料。何剛兄從這些材料中發現，顧頡剛等當時處于主流的史學家，雖然公開場合對于唯物史觀“實施冷處理”，但事實上是相當在意的。“他們對唯物史觀的認識存有機械片面之處，且帶有一定的門戶之見和意氣成分。而另一方面，隨著中國現代史學的發展，一些學人特別是年輕學子表露出的對考證史學的不滿和批判，暗合著對勃興的唯物史觀史學的認可和期許，以及在此基礎上整合各史學流派、建設未來新史學的希冀。”這一結論論從史出，是相當堅實的。《西南聯大時期鄭天挺與湯用彤的交誼》從2018 年出版的《鄭天挺西南聯大日記》入手，著眼于鄭天挺與湯用彤的交誼，尤其是他們為人、為師、為學、處事、生活、交際等方面的相關文字，不僅“從這些細節感性的文字描述中去體認他們在西南聯大時期的艱難人生”，也感受“他們在流離紛亂時代里的堅守和堅韌”，可以說是以史家的筆墨，為讀者塑造了西南聯大時期鄭天挺的豐滿形象。如果說上述兩篇文章是從日記入手的話，《〈左傳選〉出版始末》則是從書信入手。徐中舒編輯《左傳選》是上世紀60 年代全國高校文科教材編寫中的重要一環，歷來對此缺少研究，何剛兄從徐中舒和主持《中國史學名著選》的鄭天挺之間的往來書信為主要材料，詳細考察出《左傳選》的編選過程，讓人耳目一新。《大轟炸期間時人記述及其史料價值》以顧頡剛、夏鼐、葉圣陶、楊靜遠等人的書信日記等“私人性文獻史料”為基礎材料，討論他們在大轟炸時期的行止和心態。何剛兄長期在樂山工作，此文以日本侵略者對樂山的大轟炸為中心歷史事件，無疑飽含著何剛兄的多方面的個人體味，但敘述文字卻一如既往的客觀平實，不流露個人情感，體現的是史家的理性和客觀。

在《大轟炸期間時人記述及其史料價值》中，何剛兄談到了他對史料的認識。“在過往的大轟炸研究過程中，學界多注意對親歷者的采訪、口述記錄以及他們的回憶等。不可否認，這些文字作為一種歷史敘述、歷史記憶，可以將一些情節事實呈現出來，然而它畢竟是親歷者在若干年之后從現有經驗角度對‘已逝現實’所進行的描繪，存在著相當的時間距離和所處時代語境的左右。而相較之下，在大轟炸歷史研究的文獻史料中，以日記、書信等為主體的私人性文獻史料尚未引起學術界足夠的重視。大轟炸期間當時人們留下的日記書信等適時記錄，包含著豐富的歷史信息和史料價值，也記錄了那一段特殊歷史時期里受著特殊苦難的中國人的生存狀態和精神心理，理應成為大轟炸研究的重要史料。同時，當時人們留下的書信日記這些頗具感染性的鮮活材料介入大轟炸的研究和敘述，也會增強研究成果的可讀性與通俗性。”將書信日記和口述回憶對舉，高度重視書信日記的史料價值，這是何剛兄的對史料等級的界定。我對此高度認同。史料有很多種類，價值高低是不同的，何剛兄重視書信日記等第一手史料，這是治史的正路。

我的專業是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近年來，我們也相當重視現代作家的書信日記研究，但我們更多的是從書信日記中去考察作家與作家之間的關系。這當然也很重要。但何剛兄從書信日記中去考察某一特定的群體對于“唯物史觀”的接受，對于大轟炸的感受等等特定的話題或者歷史事件，這就大大打開了書信日記的研究空間，值得我們搞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學者仔細學習。

何剛兄是平實的，也是老實的。老實人做學問，好處是有一份材料說一份話，都是實實在在的，可靠，讓人放心，何剛兄這本書就是這樣子的。老實人做學問，他不多說一句話，所以寫的文章都不長，很多地方點到為止，有時候也讓人覺得意猶未盡，我讀何剛兄這本書也常常有這種感覺，比如他的《〈駁《說儒》〉的撰寫緣起》，我就覺得讀得不過癮，要知道僅僅是胡適的《說儒》，就有學者寫成《胡適之〈說儒〉內外》這本700 多頁的大書，當然寫得長不一定就寫得好，但如果何剛兄稍微放開一點，不那么“拘謹”，對相關問題再往深里挖掘，這本書就會更加精彩。當然，我這屬于吹毛求疵了。

何剛兄以史家的嚴謹、翔實的史料、樸實的文風，貢獻了《中國現代史學與史家脞論》這本扎實的學術專著，在對郭沫若、翦伯贊、嵇文甫、徐中舒等史學家的研究上，在對《駁〈說儒〉》《甲申三百年祭》等名作的考察上，在對上世紀40 年代明末史研究、50 年代中國古代社會分期和社會性質的論爭等重要史學史課題的梳理上，都給出了實事求是、翔實有據的探究，對相關學術課題是重要的推進。何剛兄老老實實、謙虛謹慎、低調平實，這些在本書中處處都有體現，是值得我學習的優秀品質。我希望何剛兄以后更慷慨一點，拿出更多更好的成果供我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