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 重
2022年6月21日,最高人民法院院長周強向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三十五次會議提交《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強制執行法(草案)》(以下簡稱《草案》)并作說明。〔1〕周強:《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強制執行法(草案)〉的說明——2022年6月21日在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三十五次會議上》,載《人民法院報》2022年6月26日第1版。該《草案》分為4編17章,共207條。以《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民事訴訟法》)第三編“執行程序”(第231條至第265條)為基礎,《草案》參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立法體例,對總則、實現金錢債權的終局執行、實現非金錢債權的終局執行、保全執行以及附則作系統規定,一躍使條文體量從35條提升至207條。在會議閉幕當天,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將《草案》面向全社會公開征求意見。以本次會議為標志,我國民事強制執行法正式步入立法程序。
《草案》以《中共中央關于轉發〈中共最高人民法院黨組關于解決人民法院“執行難”問題的報告〉的通知》(中發〔1999〕11號)為重要開端,標志著“執行難”問題的解決從實踐摸索、比較研究、立法論證,逐步進入執行法解釋學時代。在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將“民事強制執行法”列入立法規劃二類項目之前,最高人民法院已先后牽頭制定和論證了六稿執行法草案。〔2〕其中,第五稿是最高人民法院起草的《民事強制執行法(第四稿)》與中國政法大學楊榮馨教授主持制定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強制執行法(專家建議稿)》合并產生的過程稿。參見最高人民法院執行局編:《強制執行法的起草與論證》(第3冊),中國法制出版社2014年版,第509頁。此后,最高人民法院于2019年9月發布《民事強制執行法(草案)》(征求意見稿),在聽取專家學者和實務人員的意見基礎上,于2019年年底將修改后的征求意見稿報全國人大監司委、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基于專題研究,最高人民法院又于2022年2月向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匯報起草情況,并于同年5月向全國人大監司委全體會議匯報起草情況,并最終形成了提請審議和面向社會公開征求意見的《草案》。即便不考慮2018年9月之前的執行法草案文本更迭,而是僅將2019年年底的征求意見稿和本次提請審議并公開征求意見的《草案》加以比對,都可以發現其在規范內容和條文體量上歷經大幅改動,前者如《草案》整體刪除了“夫妻共同財產的執行”,后者則從2019年征求意見稿的294條縮減為當前的207條,刪減幅度達到87條,占比29.6%。〔3〕關于夫妻共同債務與共同財產執行之間的實體程序交錯,參見任重:《夫妻債務規范的訴訟實施——兼論民法典與民事訴訟的銜接》,載《法學》2020年第12期。
以1999年為起點,《草案》歷經23年的反復論證和立法準備后正式進入立法程序,這表明我國民事強制執行法的基本結構、組織安排、程序設計等根本性和結構性問題已經錨定。〔4〕肖建國:《民事強制執行立法的中國選擇》,載《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21年第2期。據此,理論界的研究重點也將逐步轉換,特別是從目標貫徹、體系完善和用語科學等方面為二讀、三讀做準備,為民事強制執行法的頒布實施提供理論支撐。而上述目標的達成,正是我國民事執行法解釋學的出發點和落腳點,即綜合運用文義解釋、法意解釋、體系解釋和目的解釋,將我國逐漸豐滿的執行法基礎理論科學注入《草案》,并檢驗其有效性和可操作性,通過對個別條文的調整和法律概念的打磨進一步提升《草案》的科學性和進步性。對于我國民事執行法解釋學而言,執行基本原則起到樞紐作用,是執行法體系化之匙,這同樣是我國既有研究相對薄弱的一環。有鑒于此,本文著眼于執行基本原則,以執行法草案文稿的十次更迭為參照,以正式進入立法程序的《草案》文本為中心加以必要的澄清、推進和反思,以期拋磚引玉,引發實務界和理論界對執行基本原則的高度重視和深入探討。
我國民事執行基本原則位于《草案》開篇的“一般規定”中,是《民事訴訟法》第三編未規定的新條文和新制度。《草案》在第1條全局性地規定我國強制執行法的立法目的與規范根據,隨后在第2條至第8條共計7個條文對民事執行基本原則加以規定,亦即誠信原則、執行依法原則、執行高效原則、比例原則、科技執行原則、協助執行原則和法律監督原則。〔5〕上述名稱表述并不是向社會公開征求意見的《草案》內容,而是參照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強制法草案起草小組辦公室于2021年年底擬定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強制執行法草案(送審稿)》。客觀來講,無論是誠信、依法,還是高效、比例,抑或是科技執行,都是我國社會道德、法治理念和技術優勢的體現,是基本解決“執行難”行之有效的方式方法,也是切實解決“執行難”可繼續倚靠的有益經驗。不過,上述中國經驗是否適合作為基本原則,其能否對我國民事執行法解釋學提供充分支撐和指引,這均是以《草案》為中心的執行法解釋學必須直面和解決的重大課題。對此,《草案》開篇改變送審稿之“基本原則”名稱轉而采取“一般規定”,上述變動的底層邏輯同樣是避免對基本原則做泛化理解與適用,是對基本原則與基本要求等一般規定加以立法區分。
何謂法律基本原則,這是法理學的核心命題。為了更為生動直觀地展現民事執行基本原則的內涵與外延,或可將民事訴訟基本原則作為參照系。所謂民事訴訟中的基本原則,是貫穿整個民事訴訟法的根本性規則,是對民事訴訟法的實施有指導性的一般規定,其相比具體制度呈現出抽象性和模糊性,并且被認為是憲法原則在民事訴訟領域的具體落實,對于民事訴訟法和民事訴訟過程具有根本性和指導性作用。〔6〕張衛平:《民事訴訟法》(第五版),法律出版社2019年版,第40-41頁。在此基礎上,我們還需要科學鎖定其體系位置,這表現為“立法理念→制度目的→基本原則→具體制度”的遞進關系。〔7〕對上述民事訴訟基礎理論分析框架的討論,參見任重:《反思民事連帶責任的共同訴訟類型——基于民事訴訟基礎理論的分析框架》,載《法制與社會發展》2018年第6期。例如,民事訴訟法的立法理念是訴訟公正和以此為基礎的訴訟效率。盡管如此,我們不能認為公正和效率是民事訴訟基本原則,否則無異于對立法理念的“照單全收”。“照單全收”的做法雖然在形式上是對立法理念的嚴格落實,但卻并未解決其過于抽象而無法貫穿和統領具體制度的固有問題。
對于具體條文的理解和個別案件的處理,立法理念難以保證法律統一適用和“同案同判”。是故,民事訴訟制度的目的對立法理念進行了第一層具體化作業。〔8〕比較學理為此提供了(實體)權利保護說、私法秩序維持說、糾紛解決說、程序保障說和制度目的不要說等不同路徑選擇。參見 [日]高橋宏志:《日本民事訴訟法:制度與理論的深層分析》,林劍鋒譯,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1-21頁;[日]伊藤真:《民事訴訟法》(第四版補訂版),曹云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2-16頁。我國民事訴訟制度目的雖然更側重于糾紛解決,但值得關注的是,隨著《民法典》的頒布實施,全面有效實施《民法典》對我國民事訴訟體制調整和模式轉型提出了明確要求,這在民事訴訟制度目的上表現為從糾紛解決回歸民事權利保護,以切實保障和實現《民法典》賦予民事主體的實體權利為中心。〔9〕任重:《民法典的實施與民事訴訟目的之重塑》,載《河北法學》2021年第10期。在《民法典》時代,民事訴訟法解釋學理應構建出“訴訟公正→實體權利保護”之上層建筑,并以此為綱領完成立法理念的第二層具體化作業,尋找法解釋學意義上的民事訴訟基本原則。與民事執行基本原則所面臨的問題類似,《民事訴訟法》開篇規定“任務、適用范圍和基本原則”,從第5條至第17條共13個法律條文均是對“基本原則”的立法回應。以民事審判方式改革為契機,民事訴訟法學界經過原則論爭完成了從理念的基本原則到法解釋學基本原則的邏輯轉換。處分原則和辯論原則被確立為民事訴訟的核心基本原則。〔10〕張衛平:《我國民事訴訟辯論原則重述》,載《法學研究》1996年第6期;張衛平:《民事訴訟處分原則重述》,載《現代法學》2001年第6期;王次寶:《處分原則之理論依據新論》,載《北方法學》2014年第2期。相反,《民事訴訟法》第6條之“人民法院獨立行使審判權”、第7條之“以事實為根據,以法律為準繩”、第11條之“使用本民族語言、文字”都難以滿足基本原則的功能與定位。
基本原則較立法理念和制度目的而言有更為明確的內涵與外延,故而可充分發揮對具體制度的檢驗和引領功能。例如,辯論原則在裁判基礎的層面要求當事人負責提供事實和證據,處分原則在訴訟標的及其重要程序進行問題上堅持“不告不理”。以基本原則為導向的具體制度構建可以被看作是立法理念的第三次具體化作業。三次具體化作業確保經過理論學習和方法培訓的法官不僅對《民法典》有統一理解和認識,而且能夠在具體個案中做到相同情況相同處理,不同情況不同處理,類似情況相應處理。可以說,法律統一適用和“同案同判”正是法解釋學的內核。
延續上述民事訴訟基本原則的體系定位,執行法解釋學對《草案》第2條至第8條的七項基本原則既不能“照單全收”,也不能草率地下否定性結論,而是要在初步確定其體系定位后,以執行立法的時代精神為底色,以比較法為參照,對《草案》基本原則進行逐項分析和檢驗。《草案》第1條除明確其立法依據,還較為詳細地列舉了立法目的,即“保障民事生效法律文書的執行”“規范民事強制執行行為”“保護民事主體的合法權益”和“維護社會和經濟秩序”。總體而言,《草案》第1條相比1982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試行)》(已失效)第2條和自1991年延續至今的《民事訴訟法》第2條,其無論是在立法技術上還是在目的設定上都有顯著提升。《草案》第1條一定程度上走出了“大而全”的目的設定誤區,轉而從實質效用出發,明確了民事審判程序與執行程序的功能劃分,強調了依法執行原則,體現出權利中心和權利本位的《民法典》時代精神。〔11〕民法總則制定過程中,曾將民事權利及其他合法權益受法律保護的規定置于第9條。為了進一步突出民事權利受法律保護的理念,充分體現權利本位、權利導向的立法宗旨,《民法典》出臺時將其前移至第3條。參見黃薇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總則編解讀》,中國法制出版社2020年版,第9頁。
從比較法的視角觀察,《草案》第1條仍然存在“大而全”的趨向。例如,《德國民事訴訟法》第八編第一章為“通則”,然而,第704條只規定了強制執行中最重要的執行根據,即確定的終局判決或宣告假執行的終局判決。〔12〕《德國民事訴訟法》,丁啟明譯,廈門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47頁。而采單行立法模式的《日本強制執行法》則在第1條規定“適用范圍”,將強制執行、實現擔保物權的拍賣等事項納入適用范疇。〔13〕《日本民事訴訟法典》,曹云吉譯,廈門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308頁。相比而言,我國臺灣地區“強制執行法”第1條與《草案》更為貼近,其在第(一)項明確強制執行事務屬于地方法院及其分院所設民事執行處辦理后,在第(二)項規定“強制執行應依公平合理之原則,兼顧債權人、債務人及其他利害關系人權益,以適當之方法為之,不得逾達成執行目的之必要限度”。
綜上,《草案》第1條中“保障民事生效法律文書的執行”發揮《德國民事訴訟法》第704條的類似功能。〔14〕特別是結合《草案》第13條:“民事強制執行,應當依照執行依據進行。執行依據包括下列生效法律文書:(一)人民法院作出的民事判決、裁定、調解書、決定、支付令;(二)仲裁機構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仲裁法》作出的仲裁裁決、調解書;(三)公證機構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公證法》作出的賦予強制執行效力的公證債權文書;(四)人民法院作出的承認和執行外國法院判決、裁定、國外仲裁機構仲裁裁決的裁定;(五)法律規定由人民法院強制執行的其他民事生效法律文書。”“規范民事強制執行行為”則可以被看作是上述具體規定所預期達到的總體法律效果。“保護民事主體的合法權益”不僅與《民法典》第1條和第3條確立的權利本位和權利中心主義相契合,而且有我國臺灣地區“強制執行法”第1條第(二)項呼應。而“維護社會和經濟秩序”這一經濟社會保障功能則早在1991年《民事訴訟法》第2條中就已有對應表述,《草案》第1條為避免用語重復而將“社會秩序、經濟秩序”合并為“社會和經濟秩序”。〔15〕這在最高人民法院主導的歷次草案稿件修訂過程中也有過細微調整。例如,草案第一稿第2條相應部分表述為“維護社會信用和經濟交易秩序”。第二稿第2條和第三稿第1條從之。參見最高人民法院執行局編:《強制執行法的起草與論證》(第1冊),中國法制出版社2002年版,第29頁、第141頁、第205頁。第四稿第1條則微調為“維護社會信用和市場秩序”,參見最高人民法院執行局編:《強制執行法的起草與論證》(第2冊),中國法制出版社2004年版,第268頁。第五稿第1條和第六稿第1條并未變動第四稿的相應表述,參見前引〔2〕,最高人民法院執行局編書,第509頁、第581頁。直到2019年之后,民事強制執行法草案(征求意見稿)才在第1條參照《民事訴訟法》第2條的相應表述,規定為“維護社會經濟秩序”。無論是保障經濟和社會秩序的總體目標,還是規范執行行為的法律效果,都不宜作為執行立法理念,而應被看作是貫徹立法理念所能實現的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相比而言,“保障民事生效法律文書的執行”是更具體的目標設定,但其未能達到立法理念之應有高度,而只是集中呼應《草案》第一編第三章“執行依據”第13條對生效法律文書的具體列舉和兜底規定。不僅如此,作為執行法重要板塊并凸顯訴權保障的執行救濟程序則不能被直接納入“保障民事生效法律文書的執行”這一目標設定中去,因為執行救濟本就不以生效法律文書錯誤為前提。〔16〕張衛平:《案外人異議之訴》,載《法學研究》2009年第1期;張衛平、任重:《案外第三人權益程序保障體系研究》,載《法律科學》2014年第6期;金印:《案外人對執行標的主張實體權利的程序救濟》,載《法學研究》2021年第5期。經過上述篩選,可供為民事執行立法理念和制度目的提供指引的僅有“保護民事主體的合法權益”。
從自上而下的抽象視角,國家為了維護經濟和社會秩序而禁止私力救濟。作為對價,國家建立起機構完善和程序完備的權利實現系統,亦即通過法院行使國家司法權,根據《民法典》判定當事人的民事權利,而后借助國家強制力保障實施。如果沒有國家強制力作為后盾,無論是《民法典》還是《民事訴訟法》,其實質價值和意義都將大打折扣,具體落實將僅系于義務人的自我道德約束。〔17〕[德]弗里茨·鮑爾、霍爾夫·施蒂爾納、亞歷山大·布倫斯:《德國強制執行法(上冊)》,王洪亮、郝麗燕、李云琦譯,法律出版社2019年版,第5-6頁。有鑒于此,無論是實體法與程序法,抑或是審判程序和執行程序,均不能被理解為自給自足的存在,而須以《民法典》的實施和民事權利的實現為標準統籌權利認定程序和權利實現程序,《草案》第1條之“保護民事主體的合法權益”較為集中地體現出上述統籌認識。
1999年以來,民事執行單獨立法被認為能在根本上解決“執行難”,并且相較合一立法模式更具有針對性和實效性。不僅如此,“審執分離”已經逐漸成為了民事訴訟學理共識和研究起點。民事執行單獨立法和“審執分離”的確引導實務界和理論界將更多精力投入到了執行法。無論是歷經十稿的執行立法準備,還是以執行法為標識的獨立理論單元,都改變了“重審判輕執行”的固有格局。〔18〕在本世紀初,仍有人對“執行理論”的提法抱有懷疑,對于執行基本原則的討論不僅稀缺而且分歧極大。參見王建紅:《強制執行法基本原則思考》,載《法律適用》2002年第7期。不過,執行單獨立法和“審執分離”易走向審判和執行二元論的認識誤區,即以執行法的自身特點作為出發點而拒斥訴訟法理對執行法的引導和輻射。〔19〕審執分離的路徑選擇有運行方式和組織建構之分,其中審判權和執行權在分離的基礎上需要進行銜接。參見洪冬英:《論審執分離的路徑選擇》,載《政治與法律》2015年第12期。對執行立法理念和制度目的的認識也存在二元論的直接影響。〔20〕1999年以前,民事程序基本原則的討論并未區別審判程序和執行程序。參見楊榮新:《論民事程序法》,載《中國法學》1985年第1期。如果將審判程序和執行程序視為有機整體,并共同服務于《民法典》中實體權利之保護,則審判程序的立法理念和制度目的同樣可作為執行法解釋學的直接參照。
為了正確實施《民法典》,全面保護當事人的民事權利,審判程序承擔權利判定和權利發現的重要功能,強制執行程序則是在生效法律文書已經對權利作出判定的基礎上,實現民事權利的重要保障機制。〔21〕Vgl. Gaul/Schilken/Becker-Eberhard, Zwangsvollstreckungsrecht, Verlag C. H. Beck München 2010, §5 Rdnr. 59.《民事訴訟法》第2條之“保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與《草案》第1條之“保護民事主體的合法權益”形成了民事訴訟法與民事執行法的統籌與協同。是故,強制執行程序的立法理念依舊是訴訟公正,并具體化為執行公正,只有在此基礎上的執行效率才有意義。在上述立法理念的指引下,第一層具體化作業是將執行公正具體化為執行制度目的。以訴訟制度目的為參照,執行制度目的也應逐步從糾紛解決論轉型為民事權利保護論。不僅如此,執行程序是對生效法律文書中權利判定的實現,通過撇除和禁止權利判定,執行程序的立法理念相較審判程序有更顯著的效率屬性。當然,這背后更是程序保障的實質考量。〔22〕例如,德國法意義上的審執程序分離(Trennung des Vollstreckungs- vom Erkenntnisverfahren)禁止執行機構對當事人和第三人的實體權利進行檢驗與判定,而是將其視線集中于執行的前提條件審查。Vgl. Gaul/Schilken/Becker-Eberhard, Zwangsvollstreckungsrecht, a.a.O., § 5 Rdnr. 83.
基本原則對民事執行立法和理論體系建構發揮樞紐作用,是確保法律統一適用和“同案同判”的重要機制。以民事訴訟基本原則為借鑒,執行基本原則的界定和展開須首先確定其體系位置,亦即根據立法理念和制度目的之總體要求對具體執行制度提供明確指引。以《民法典》的時代精神為導向,通過審判程序和執行程序的統籌觀察,訴訟公正同樣是執行立法理念,并進一步特定為執行公正兼顧效率。在此基礎上,執行制度目的不能脫離《民法典》提供的實體標準,而停滯于“糾紛解決”的傳統定位,〔23〕立法、司法和理論對于糾紛的內涵與外延并未達成統一意見。參見任重:《民事糾紛一次性解決的限度》,載《政法論壇》2021年第3期。而是同樣應以《民法典》的權利中心、權利本位為導向,將民事權利實現確立為制度目的。當然,在審判程序和執行程序之分工協調的語境下,民事權利實現尤其要被限縮解釋為生效法律文書中判定的民事權利,而非所有既存的民事權利。〔24〕任重:《民事判決既判力與執行力的關系——反思穿透式審判思維》,載《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22年第5期。
相較民事訴訟基本原則,執行基本原則研究起步晚、進展慢、共識少。在中國知網數據庫中以“強制執行”和“基本原則”作為主題詞的學術論文共計51篇。〔25〕https://kns.cnki.net/kns/brief/result.aspx?dbprefix=CJFQ, 2022年9月8日訪問。其中,專門論述執行法基本原則的首篇論文發表于1999年。〔26〕夏蔚、任貴月:《談我國強制執行法的基本原則》,載《中國律師》1999年第4期。雖然“全面保護當事人合法權益原則”同樣被提出并置于“強制執行與說服教育相結合原則”之后作為排序第二的基本原則設置,〔27〕夏蔚、譚玲:《強制執行法基本原則研究》,載《東方論壇》2001年第3期。但受民事執行單獨立法的影響,學者對執行基本原則的設計思路有明顯的“審執分離”傾向。
基本原則設置在執行法各草案稿優化過程中也得到了實務界的關注。例如,有法官針對第二稿第5條集中規定的基本原則,在重申其體系性和貫穿性后,建議將“執行權獨立行使原則”“分權原則”“合法原則”“公平保護當事人合法權益原則”“經濟原則”和“公序良俗原則”作為執行立法中應堅持的基本原則設置。〔28〕梁向陽:《論我國民事強制執行法的基本原則》,載《河南省政法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02年第2期。不過,上述建議即便是在實務界也未能取得基本共識。另一位法官在同年提出了五項基本原則之構想,即“全面保護當事人合法權益原則”“優先清償原則”“執行標的有限原則”“以財產執行為主、人身執行為輔原則”“以當事人主義為主、法院職權主義為輔原則”。〔29〕前引〔18〕,王建紅文。
經過上述梳理和分析可以發現,執行基本原則在我國并不存在廣泛討論和牢固共識,即便是源于我國實務做法的“說服教育為主,強制執行為輔”也均存在不同認識和理解。〔30〕柴發邦:《民事訴訟法新編》,法律出版社1992年版,第430頁。不同觀點參見孫加瑞:《強制執行實務研究》,法律出版社1994年版,第49頁。單行立法提上日程并未改變上述格局。〔31〕前引〔28〕,梁向陽文;前引〔18〕,王建紅文。主要由實務專家掀起的基本原則討論并未引起理論界的集中關注。在強調基本原則的根本性和普遍約束力的前提下,有學者在第五稿基礎上建議將“依法獨立執行原則”“全面保護當事人合法權利原則”“執行標的有限原則”和“檢察監督原則”設定為執行基本原則。〔32〕廖中洪:《強制執行基本原則研究》,載《時代法學》2007年第1期。
隨著《草案》面向全社會公開征求意見,民事執行基本原則的設置引發各界集中關注和討論,即《草案》是否有必要規定基本原則,誠信執行原則、依法執行原則和執行比例原則為代表的原則設置是否有充足的科學性和合理性。〔33〕詳見中國法學會民事法學研究會在《草案》公開征求意見后第一時間舉行的“民事強制執行法立法高端論壇”。參見https://appvnqibsks4554.h5.xiaoeknow.com/v2/course/alive/l_62b3cfebe4b0d-55800be3b50?app_id=appvnqibsks4554&alive_mode=0&pro_id=&type=2&state=a7b604af2caf-17c8a8a41d7cf0647301_u1pnk3, 2022年9月8日訪問。的確,上述質疑直指《草案》中基本原則設置的難點和痛點,這同樣是執行立法過程中一直存在而未能根本解決的歷史遺留問題。在1999年民事執行立法被提上日程后,執行基本原則設置不僅在實務界和理論界見仁見智,即便是負責起草的最高人民法院也存在較為頻繁的認識變遷,對此可參見表1。

表1 執行草案中基本原則的發展變遷
《草案》第2條至第8條對基本原則的設計和配置體現出歷史傳承,如第3條依法執行原則和第4條執行效率原則幾乎是既往九個草案稿中一以貫之的理解和認識。而第7條協助執行原則和第8條法律監督原則也分別是從第四稿和第五稿就開始堅守的原則設定。第5條對比例原則的表述曾出現在第六稿。而在前六稿中并不存在的基本原則設定只有第2條自覺履行和誠信原則以及第6條之科技執行原則,它們均是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于2018年9月將“民事強制執行法”列入立法規劃二類項目之后出現的新發展和新認識。
總體而言,本世紀初以來的執行基本原則認識和設定較為集中地源于我國執行實踐和實務總結。無論是采合一立法的德國,還是單行立法的日本以及我國臺灣地區,均未在強制執行相關規定中專門規定執行基本原則。相較民事訴訟基本原則及其原則思維(Maximendenken)討論,執行基本原則的起步晚和共識少同樣是比較法上的一般現象。〔34〕Vgl.Gaul/Schilken/Becker-Eberhard,Zwangsvollstreckungsrecht,a.a.O.,§5Rdnr.59,61; Stein/Jonas/Münzberg, Kommentar zur Zivilprozessordnung, Mohr Siebeck Verlag, 2002 Vor § 704 Rdnr. 74-76.以德國為例,經過半個多世紀的討論,當前的主流執行法教科書已有執行基本原則的濃重一筆。〔35〕德國強制執行法教科書的中譯本相關討論,參見前引〔17〕,[德]弗里茨·鮑爾、霍爾夫·施蒂爾納、亞歷山大·布倫斯書;[德]穆托斯特:《德國強制執行法》(第二版),馬強偉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19年版,第4-8頁。考慮到執行基本原則在主要立法例中付之闕如,我國將有機會借助寶貴的立法契機為其他國家和地區提供原則立法模式和中國經驗。上述立法創新的前提是,執行基本原則不能徒有其名,而是真正能擔當起應有的功能和作用,服務于執行立法和法律實施的體系性和科學性。
在中發〔1999〕11號文件之后,“執行難”的徹底解決成為了全社會的共同關注,這也為法院解決“執行難”的新思路和新方法提供了重要契機。在基本解決“執行難”的努力中,民事執行法的草案更迭能體現出最高人民法院對解決“執行難”的認識變遷。第一稿第4條將執行依據法定原則看作是首要基本原則,且著重強調“不能在執行程序中創造執行名義”。不僅如此,第一稿第7條還明確了執行公正與效率之間的關系,即“執行公正兼顧效率原則”。如是觀之,完稿于2000年年底的第一稿在“執行公正兼顧效率→實體權利實現”的第一層具體化作業基礎上,將第二層具體化作業明確為執行名義法定、獨立執行、執行分權、執行公正兼顧效率和執行標的有限原則。就當時的理論儲備而言,第一稿的基本原則設計具有相當的超前性,特別是其并不片面追求執行效率,而是通過立法明確執行公正的優先級。不過,第一稿所設置的五項基本原則卻存在立法理念、制度目的以及具體制度之間的錯位。例如,無論是獨立執行原則抑或是執行分權原則均是憲法和法院組織法上的內容,其雖然對執行程序和執行行為有實質影響,但難謂民事執行的基本原則。“執行公正兼顧效率”雖然有其超前性,但實乃對執行立法理念的復述和強調,也因為其抽象性而難以被劃入基本原則。在經過上述實質篩選后,執行名義法定原則和執行標的有限原則是更接近基本原則定位的規范設置。
在第一稿的基礎上,第二稿除將基本原則統一規定在第5條外,還發展出三項創新:首先強調了處分原則在執行程序中的適用[第(四)項],其次將執行標的有限原則進一步提升為債務人保護原則[第(六)項],最后將執行公正兼顧效率原則調整為執行效率原則[第(五)項]。較為遺憾的是,處分原則和債務人保護原則未能在第三稿中得到保留,執行程序與審判程序基本原則的一體化努力如曇花一現。而前三稿均有所強調的執行名義法定原則,也在第四稿中被刪去,其僅設置獨立行使執行權、執行效率和協助執行這三項基本原則,第四稿也成為原則設置中最薄弱的稿次。
在“民事強制執行法”被列入立法規劃二類項目之后,基本原則的設定進入了相對穩定期。相比第五稿和第六稿,最高人民法院于2019年9月公開征求意見的草案稿不再保留執行分工原則和執行公正原則,債務人以及利害關系人保護原則被相應改寫為“公平、比例原則”。此外,2019年征求意見稿還在執行效率原則之外新增加科技執行原則,保留協助執行原則和法律監督原則。上述認識基本構成了《草案》第2條至第8條的基本原則設置。〔36〕作為例外,2019年9月征求意見稿第2條第1款“民事強制執行權由人民法院行使”被此后的草案版本刪去。
《草案》第2條至第8條所在的第一章被表述為“一般規定”,而不再是“基本原則”。這表明起草者將執行基本原則界定為總括性和體系性的一般規定,有意識地與憲法、法院組織法意義上的權力配置以及執行法解釋學體系中的立法理念、制度目的拉開層次。例如,獨立執行原則雖然在執行立法論證過程中有重要意義,但卻并不適合作為執行基本原則,而更適合作為憲法和法院組織法的專門規定。《草案》將其下劃至第9條頗值得贊同。同理,執行分工原則也并不滿足執行基本原則的體系定位,《草案》第10條第1款是對第一稿到第三稿以及第六稿中執行分工原則的實質變動,在解釋論上存在統一執行機構的規范空間。不過,“一般規定”相較于基本原則是更為具象的表達,《草案》第2條至第8條如何與具體制度界分是下文討論的重點。
1.自覺履行與誠信原則
總體而言,《草案》對基本原則的上述變動已呈現出以執行法解釋學為導向的基本原則轉型。以“立法理念→制度目的→基本原則→具體制度”之邏輯關系為參照,《草案》第2條至第8條的基本原則設定還有進一步打磨和修訂的空間。《草案》第2條在基本原則的開篇規定自覺履行原則和誠信執行原則。其中,自覺履行原則是民事強制法草案起草小組辦公室2021年年底送審稿才出現的條文表述,其被作為誠實信用原則的具體要求,亦即“民事主體應當自覺履行民事生效法律文書確定的義務,遵循誠實信用”。而公開征求意見的《草案》則將上述誠實信用原則規定拆分為兩款,即在第1款將自覺履行上升為與誠信原則相并列的基本原則,而后將誠信原則單列為第2款,并改寫為“民事強制執行活動應當遵循誠信原則”。《草案》雖然在文字上未對送審稿作出大幅調整,但以執行法解釋學視角觀察卻引發了實質變動。首先,作為誠信原則具體內容的自覺履行有較為濃重的道德色彩,即通過社會誠信的提倡引導義務人自動滿足生效法律文書中確定的債權。將自覺履行單獨作為民事執行基本原則的開篇,卻有“說服教育為主,強制執行為輔”的濃重色彩,并可能使執行機構有意或無意地將不能達成自覺履行作為強制執行的前置條件,這反而會導致執行門檻的提高,有加劇執行“申請難”的制度風險。〔37〕“ 起訴難”也有程序門檻的制度成因。參見張衛平:《起訴難:一個中國問題的思索》,載《法學研究》2009年第6期;馮珂:《民事訴訟駁回起訴的理論困境與功能轉型》,載《法治研究》2022年第3期。不僅如此,送審稿中誠信原則的適用主體是民事主體,而《草案》第2款則將誠信原則的適用范圍擴展到民事強制執行活動。這雖然與《民事訴訟法》第13條第1款“民事訴訟應當遵循誠信原則”相呼應,但也同樣引發了執行機構是否適用的固有爭議。〔38〕劉榮軍:《誠實信用原則在民事訴訟中的適用》,載《法學研究》1998年第4期;楊秀清:《民事訴訟中誠實信用原則的空洞化及其克服》,載《法學評論》2013年第3期;任重:《民事訴訟誠實信用原則的實施——德國的認知與實踐》,載《法學家》2014年第4期。
2.依法執行原則、比例原則和效率原則
與誠信原則適用主體爭議一脈相承,《草案》第3條之依法執行原則和第5條之公平、比例原則也引發了學界的關注和質疑,即民事執行法本來就是對執行活動的專門法律規定,再強調依法執行的意義何在?難道民事訴訟法也應確立依法訴訟或依法審理原則?比例原則源于行政法,將其移植于執行法并作為基本原則的可行性也是學界質疑的問題。〔39〕前引〔33〕,中國法學會民事法學研究會 “民事強制執行法立法高端論壇”。對于依法執行原則和比例原則的討論不能忽略其歷史維度。依法執行原則最早可追溯到第一稿第4條“執行名義法定原則”,其也被置于基本原則之首。針對解決“執行難”可能引發的“執行亂”,該條明確“民事強制執行程序的進行必須具有本法規定的執行依據名義,本法沒有明文規定的,不能在執行程序中創造執行名義”。當然,這可被看作是在源頭上明確執行案件的范疇,避免對“執行難”的泛化理解和認識。該原則在最初六個稿次(第四稿除外)的執行法草案中均有呈現,直到最高人民法院2019年9月發布的草案征求意見稿才在第3條將其擴展為依法執行原則,即“民事強制執行應當依照法律規定的條件、程序和方式進行”。如上所述,執行名義法定原則雖然對解決“執行難”的同時避免“亂執行”有重要價值,且對民事執行活動有重大指導意義,但卻并未達到執行基本原則的高度。或許正是基于這一考量,草案征求意見稿將法定原則從執行名義擴張至條件、程序和方式。然而,將法定原則擴張至執行全過程也存在過猶不及的適用風險。
與法定原則不同,比例原則是第六稿才出現的原則規定,即“執行程序與執行措施應當與執行目的相適應,避免不必要的侵害”(第6條)。比例原則在第一稿第8條就已經有所體現,且是對第二稿第5條第(六)項之“債務人保護原則”〔40〕“強制執行程序的進行中,必須依法保護債務人的基本生存條件。”和第五稿第4條之“執行有限原則”的替換。〔41〕“強制執行的對象是債務人的財產和行為。財產包括現金、存款、收入、其他動產、不動產及其他財產權利,但法定豁免執行的財產除外;行為包括作為和不作為。強制執行的措施以本法規定為限。禁止以拘押債務人人身的方式替代債務人履行義務。”前引〔2〕,最高人民法院執行局編書,第508頁。如是觀之,雖然“比例原則”容易讓人聯想到行政法上的基本要求,但從歷史解釋出發,其內涵與外延主要指向的是執行有限原則和債務人保護原則。相比而言,《草案》第4條規定的高效執行原則是更接近基本原則的表述方式。執行效率原則在第一稿就有體現,且是唯一一項貫穿執行法草案所有稿次的基本原則。除第一稿第7條明確規定“執行公正兼顧效率原則”外,從第二稿第5條第(五)項開始,執行效率脫離執行公正成為獨立的基本原則設置。需要進一步考量的是執行效率原則與科技執行原則之間的關系。與高效執行原則不同,科技執行原則并未出現在前六個稿次的立法草案中,而是2019年9月征求意見稿新增加的內容,且與高效執行原則并列。應該充分肯定的是,自從最高人民法院莊嚴提出“用兩到三年時間基本解決執行難”以來,以總對總查詢系統為代表的大數據技術應用對上述目標的達成起到了重要推動作用,這也是我國解決“執行難”的寶貴經驗。不過,科技執行畢竟只是高效執行的一種技術手段,其難以與執行效率原則并列為執行法解釋學意義上的基本原則設定。
3.協助執行原則和法律監督原則
與科技執行存在類似問題的還有協助執行原則和法律監督原則。人民法院獨立行使執行權并不意味著法院可憑一己之力解決“執行難”。“執行難”在近年來的有效解決正是全社會共同努力的結果。不過,協助執行卻難謂具有體系性和貫穿性的基本原則。例如,其并不適用于申請執行人和被執行人,而且也并未因此使有關組織和個人負有協助義務。協助義務毋寧源于對執行權這一國家公權力的尊重和服從。而法律監督原則于第四稿開始被列入基本原則并延續到《草案》第8條。這與理論界和實務界自本世紀初對檢察監督的內涵與外延的廓清有直接關系。〔42〕楊榮馨:《略論強制執行的檢察監督》,載《人民檢察》2007年第13期;王莉、貝金欣:《構建民事執行的檢察監督制度》,載《人民檢察》2007年第13期。隨著2012年《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于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決定》將“人民檢察院有權對民事審判活動實行法律監督”明確為“人民檢察院有權對民事訴訟實行法律監督”,檢察監督是否涉及執行程序的爭議已經走進了歷史。
基本原則的配置是回答如何制定和建構我國民事執行法的重要前置問題。如果基本原則模糊不清、飄忽不定,也將使“執行公正兼顧效率→民事權利實現”的立法理念和制度目的成為空中樓閣。《草案》第2條至第8條所規定的七項基本原則汲取了過往九個執行草案的實務經驗,而且吸收了科技執行等現代因素,這均為我國執行基本原則的科學配置提供了肥沃的土壤。不過,執行基本原則有其特定的體系定位和功能要求,故而需要對我國解決“執行難”的寶貴經驗和有益方法加以整合與重塑,而這其實已經是《草案》在實質推進的體系化工作。例如,執行公正原則是對執行立法理念的“照單全收”,故而被《草案》排除在基本原則的范疇之外,但這并不意味著執行公正被忽視。對此,可考慮將執行公正和民事權利實現等上層建筑集中規定于《草案》第1條,將現有條文改寫成“為保證公正執行兼顧效率,保護和實現民事主體的合法權益,根據憲法,制定本法”。
在上劃執行公正之后,基本原則的重塑工作可以繼續延續《草案》對執行分工原則等規定的處理,即下劃到相應的制度群中加以規定,例如,《草案》將獨立執行原則和執行分工原則下劃至第二章“執行機構和人員”的開篇,將執行名義法定原則下劃至第三章“執行依據”之第13條。按照下劃的標準和思路,協助執行原則在第五章“執行程序”中有專節(第六節)規定,且第62條也已經為協助執行義務的違反配備了制裁措施,第97條將協助執行義務的履行情況明確列入了執行檢察監督的范圍。是故,協助執行因為其輻射范圍的局限性不宜再作為執行基本原則加以規定,而將其排除在基本原則之外并不會引發義務人對協助執行的無視,對此已有充分的具體制度予以保障和支撐。通過上述正反兩個方面的評估,《草案》第7條之協助執行原則宜被刪去。
存在類似問題的還有《草案》第8條之檢察監督原則。《草案》第七章專門規定“執行監督”,其中第96條至第99條專門對人民檢察院的法律監督加以規范。基于與協助執行原則相同的考量,《草案》第8條同樣不宜繼續保留。不僅如此,在《民事訴訟法》已經在第14條和第242條明確規定的基礎上,《草案》中同樣不宜再保留關于執行檢察監督的一般規定。以執行檢察監督為對象的討論也將引發出執行基本原則的階層問題。“審執分離”并不自然意味著審判程序和執行程序在立法、司法和理論上的二元。無論是以《民法典》之權利落實視角觀察,還是考慮到《民事訴訟法》第2條和《草案》第1條以民事權益保護為樞紐建立起來的邏輯關系,均要與《草案》和《民事訴訟法》相統籌。是故,《草案》中基本原則的配置就不能將執行程序從民事權利保護的全流程中切割和分裂出來。為此,《草案》的基本原則設置需要充分考量民事訴訟法解釋學視角下的訴訟基本原則。
在《民事訴訟法》第5條至第17條規定中,民事訴訟法解釋學提倡將第12條改造為約束性辯論原則,將第13條第2款轉型為實質的處分原則,這也是民事訴訟法學研究中的基本共識。〔43〕任重:《論中國民事訴訟的理論共識》,載《當代法學》2016年第3期。與辯論原則三要義相對仗,處分原則也有三項基本主張,即是否開啟程序由當事人決定,當事人決定程序的內容以及程序的終結由當事人決定。從民事審判與執行程序一體化的視角觀察,處分原則在執行程序中的表現及修正是不能回避的理論問題。然而,受到“審執分離”的影響,處分原則在執行程序中的適用并未得到充分的討論和重視,雖然第二稿曾經在第5條第(四)項明確規定“強制執行因債權人申請進行,執行人應尊重債權人的處分權”。不僅如此,執行法官甚至還曾建議將“以當事人主義為主、法院職權主義為輔”設置為執行基本原則:“長期以來,國內法院的執行工作一直系職權主義模式,過于強調為民做主,大包大攬,結果由于實際執行中的諸多客觀困難,使財產執行不盡如人意,造成社會公眾對法院不信任,法院工作處于被動……根據民商案件的基本法律特征(當事人應以自己的能力來實現其訴訟權利和目的),在強制執行中應實行以當事人主義為主,職權主義為輔的原則。”〔44〕前引〔18〕,王建紅文。當然,處分原則和辯論原則在《草案》中的規范群討論及其應作出哪些相應修訂,限于篇幅問題不得不另文展開。
在破除“審執分離”的消極影響后,以辯論原則和處分原則為代表的民事訴訟基本原則也將打通壁壘,在執行程序發揮樞紐作用。盡管如此,《草案》卻無須新增上述兩項基本原則規定,因為這本就是統一適用的基本原則設置。沿著這一思路,《草案》第2條之誠信原則同樣應集中于《民事訴訟法》第13條第1款,從而既能節約寶貴的條文資源,又能夠避免執行誠信原則的重復性討論。而對于公權主體是否適用誠信原則也應作一體化的分析和解決。而在執行程序的特有原則中,《草案》第3條宜從抽象性的依法執行原則向著執行名義法定原則的方向移動,從而使其既有超越執行名義的意涵,又不至于因為過于抽象而喪失了指導意義。對此,《草案》第3條可以轉化為執行形式化原則,亦即執行程序所實現的權利只是生效法律文書中判定的請求權,而不能在執行程序中進行權利判定并制造新的執行依據(執行依據法定原則),同時,對責任財產范圍的判斷也是形式化的,從而在結果上加快執行程序,確保生效法律文書中判定的權利被快速實現。〔45〕關于形式化原則的具體表現,參見前引〔35〕,[德]穆托斯特書,馬強偉譯。對于形式化原則的本土討論和調試,參見肖建國:《強制執行形式化原則的制度效應》,載《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21年第2期。快速實現民事權利的執行法特征也集中表現于《草案》第4條之執行效率原則這一特有基本原則設定。對此,建議《草案》第6條并入第4條執行效率原則,相應改寫為“民事強制執行應當充分運用現代信息科技,及時、高效、持續進行”。而“非因法定情形并經法定程序,不得停止”的例外規定不必作為原則設定,刪去上述表述并不會對執行程序的例外停止產生立法障礙。原則本來就是例外的對稱,將執行效率設定為基本原則當然不表明執行程序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得停止。
在將《草案》第3條轉化為形式化原則,并將科技執行原則并入《草案》第4條形成執行效率原則后,《草案》第5條有必要回歸作為其前身的債務人保護原則。第二稿第5條第(六)項曾規定“強制執行程序的進行中,必須依法保護債務人的基本生存條件”。通過將《草案》回溯到債務人保護原則,一方面可以避免比例原則表述的誤導,另一方面也是對債務人基本權利保護的彰顯。不僅如此,這也正是《草案》第6條“民事強制執行應當公平、合理、適當……不得超過實現執行目的所需的必要限度”的題中之義。
在對《草案》第2條至第8條進行系統整合與功能重塑后,“執行公正兼顧效率→實體權利實現→二階層執行基本原則→具體執行制度”之執行法解釋學體系得以搭建起來。〔46〕這也是民事訴訟法法典化的內在要求和基本作業。參見張衛平:《民事訴訟法法典化的意義》,載《東方法學》2022年第5期;張衛平:《民事訴訟法法典化:基本要求與構建》,載《河北法學》2022年第8期;任重:《我國民事訴訟法典化:緣起、滯后與進步》,載《河北法學》2022年第8期。在對執行公正兼顧效率之立法理念進行兩次具體化作業后,二階層之執行基本原則還將對具體執行制度進行協調和統攝,這必定是更為復雜和困難的環節,也是我國特色的民事執行法解釋學切實發揮作用的關鍵步驟。尤其是在《草案》業已面向全社會公開征求意見并即將進入二讀、三讀的有利條件下,我國的民事執行法解釋學將在解釋論的固有功能之外,發揮立法優化和規范打磨的作用,在此基礎上通過立法的科學化將法解釋學難題解決在立法正式頒布實施之前。在體系解釋、歷史解釋的法解釋學作業之后,通過對《草案》第2條至第8條加以上撥和下劃,以《民事訴訟法》第12條和第13條為規范依托的處分原則、辯論原則和誠信原則是第一階層的民事執行基本原則,而經過改造后的《草案》第3條至第5條分別構成第二階層的執行法特有原則,即形式化原則、效率原則和債務人保護原則。在此基礎上,無論是第7條之協助執行抑或是第8條之執行檢察監督規定,都不宜繼續作為基本原則加以規定。可考慮將執行立法中框架性和宣示性的一般規定抽離出《草案》而回歸到《民事訴訟法》的母體,并將其作為執行單獨立法后《民事訴訟法》第三編“執行程序”中提綱挈領的一般規定,以在立法體例上強化民事訴訟法與民事執行法的血肉聯系,彰顯我國切實解決“執行難”和避免“亂執行”的有益經驗和方式方法。通過上述純化過程后,《草案》可期成為執行基本原則規范群的中國模式,為世界法治文明貢獻中國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