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驚亞
13年是人生中并不短暫的一段旅途。對于走出校園的女記者而言,更是含苞待放、決定人生走向的“黃金歲月”。我選擇將13年的寶貴青春書寫在云貴高原之上。這里有高聳的山巔,有奔騰的江河,在這段旅途中,我背著行李包,坐著大巴、火車,曾在深山老林里手腳并用攀爬,也在蜿蜒盤旋的山路上連續坐車12個小時到手腳酸麻。只為抵達真實的第一線,為稿件多一些精彩的現場和鮮活的話語。
回首這13年,我曾面對各色各樣難題,哭過但不愿退縮,并確認自己選擇的路是對的。因為,我用筆尖刻畫人生的高度和色彩,收獲了無與倫比的青春。
2009年6月畢業季,告別中國傳媒大學的老師和同學,我背著書包、拖著行李,坐了29個小時的火車抵達貴陽。那一年,受金融危機影響,畢業生找工作很不容易,感恩新華社貴州分社,接納了滿懷新聞理想、一心想進新華社的我。
貴州是全國貧困面最大、貧困人口最多、貧困程度最深的省份,GDP長期位列全國倒數。2009年,貴州GDP僅0.39萬億元,還不及江蘇一個市,全省上市公司數量沒有浙江一個縣多。在這樣存在感很低的省份,能否做出有影響力的新聞?
這些年來,我努力在這片經濟“洼地”里攀登新聞“高地”,一些調研報道發出后,國家部委邀請我參加他們的座談會,將新華社記者在基層所見所聞所思所想作為他們制定政策的參考。如2014年,在很多人對大數據不明覺厲的時候,我已經參加了新華社總社組織的全國性大數據產業發展調研,我們預見性地提出了數據安全、公共數據資源共享、重復建設等問題,那組報道產生了很好的反響。
貴州是一片紅色沃土。長征時,紅軍在貴州活動時間最長、活動范圍最廣,留下豐富的紅色資源。2013年,我在遵義縣(現遵義市播州區)采訪,聽說當地有一處重要會址需要關注。進茍壩村的路坑坑洼洼,當年茍壩會議會址周邊是一大片老舊民房。茍壩會議會址由當地鄉鎮負責管理維護,保護狀況堪憂。
通過聯系采訪中央和遵義市黨史專家,我了解到茍壩會議是遵義會議的重要延續,在中央紅軍長征中具有重要地位。就此,我寫了一篇報道,受到貴州省領導高度重視,貴州省派出兩個調研組前往茍壩了解情況,有力助推了茍壩會議會址的保護和開發。當年,茍壩會議會址啟動修復;2017年,茍壩會議會址入選中國紅色旅游經典景區名錄,并被中宣部命名為全國愛國主義教育示范基地;2019年10月,茍壩會議會址被列入第八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近幾年,貴州以茍壩紅色文化旅游創新區為引領,進行民房改造,建成茍壩會議陳列館、馬燈館等,吸引了眾多游客前來參觀學習,茍壩會議會址成為貴州省紅色旅游地標。
“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是每個新聞人的理想,為困難群體鼓與呼是記者義不容辭的職責。2015年,我和同事在采訪中發現,塵肺病人自證難、維權難,有的人“贏了官司輸了命”。我們的調查報道得到貴州省領導重視,那年春節,我們收到塵肺病人的新年祝福短信,說他們終于和煤礦企業簽訂了工傷賠償協議,政府答應支付傷殘補助金17萬余元。當自己的報道幫助到別人,這種時刻,我會非常快樂。
進貴州分社13年來,我先后被評為新華社“青年拔尖人才”、貴州省直機關優秀共產黨員,連續五年被評為分社先進工作者、優秀共產黨員,我采寫的報道榮獲“全球媒體兒童日報道”三等獎、“中國健康報道好作品”三等獎,20余次獲評新華社社級好稿以及貴州新聞獎、貴州人大好新聞一二三等獎。這些成績的取得都來源于單位對我的栽培、認可和厚愛。

□ 2018年底,貴州遭遇持續凝凍天氣。圖為李驚亞(左一)深夜在鴨池河大橋采訪交警部門道路保暢情況
直抵現場、直抵事實、直抵真相,才能直抵人心。這應該是每一位新華人的座右銘,照亮我們通往心中新聞燈塔的航向。但有時候,采訪對象心中的光也會照亮我們,在這里,我想說說印象深刻的幾個人、幾件事:
第一個是朱敏才、孫麗娜夫婦。2014年,因為網絡上的幾張照片,我來到了遵義市遵義縣龍坪鎮中心村小學,一排二層水泥教室的校園里響起瑯瑯書聲。在二樓的四年級教室里,72歲的朱敏才老人正在用英語和孩子們對話。
朱敏才是貴州人,在外經貿部工作近40年,退休時是大使館經濟商務參贊;他的妻子孫麗娜,是北京市最早一批小學英語老師。夫婦倆在坦桑尼亞、尼泊爾、加拿大等國家生活了17年。孫麗娜老師說:“退休后,在北京我們的生活特別清閑,朱老師就問我‘咱倆就這樣等著睡進八寶山嗎?’”
因為這樣一句話,他們來到貴州大山堅持支教9年,走過興義、望謨、貴陽、遵義5所學校。兩位老人在生活上省吃儉用,把省下的錢都用在了支教上。由于支教的地方生活條件都很艱苦,加上年事漸高,孫麗娜右眼全部失明,左眼視力只剩下0.04。
我采訪后不久,朱敏才老師突發腦溢血,夫妻二人才中止支教,回到北京。“人的生命是最寶貴的,當你回首往事的時候,不應該為碌碌無為而悔恨,這是我們這代人的信念。”至今,想起臨走時孫麗娜老師對我說的這番話,我的身體會像通了電流一般震撼。
另一個人是楊又鑄。2018年6月中旬,我采訪一位長征研究學者時,他無意提到一個信息:1934年10月,長征先遣隊紅六軍團第18師第52團路過貴州石阡縣時,與國民黨軍隊交火,當地反動派讓村民們走在前面擋子彈,紅軍戰士為了不傷害老百姓,又不愿意做俘虜,戰斗到最后的紅軍戰士砸斷槍支跳崖犧牲。
這個故事很像狼牙山五壯士,我產生了極大興趣。通過多方聯絡,我找到時年55歲的楊又鑄。2001年,楊又鑄到石阡縣委黨史辦擔任副主任,無意中聽說困牛山紅軍集體跳崖的故事后,十幾年如一日追尋這段塵封的歷史。面對眾多質疑之聲,他灰心、失落,備受打擊,卻不愿放棄。第一次見面時,他對我說的一番話至今印象深刻:“紅軍在面對百姓誤解,把他們當成匪來打的情況下,依然把百姓當親人,把生的希望留給百姓,自己選擇了死,這是怎樣的一種精神?那么多紅軍犧牲在這個地方,連名字都沒有留下,我作為基層一名黨史干部,有責任把這些記錄下來,或許能讓世人受到一點點啟發。”
作為記者,能接觸到形形色色的人。像朱敏才夫婦、楊又鑄這樣的人還有很多,他們心中有光,不愿放棄,咬牙堅持,深深打動了我、照亮了我。他們用行動激勵我:呵護心中的那道光,勇敢沿著自己的路走下去。
在弘揚真善美的同時,輿論監督也是我工作中的重要內容。新華社老社長郭超人曾說:“記者筆下有財產萬千,筆下有毀譽忠奸,筆下有是非曲直,筆下有人命關天。”對于社會上的不正之風、蠅營狗茍,記者不應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旁觀者心態,而是應揭露它,否則往小了說愧對自己手里的記者證,往大了說愧對黨和國家賦予我們的神圣職責。
這些年,我做過不少暗訪。記得有一次得到線索,我和同事假扮夫妻,深入造假窩點,面對無處不在的攝像頭和眼神警惕的工作人員,我們假裝順路參觀,偷偷拍了很多假冒偽劣產品的照片。我還壯起膽子,和同事跑到公司負責人辦公室,假裝給親戚打聽供貨渠道,套出不少有價值的信息。這篇報道引起很大反響,當地進行調查后承認我們的稿件經得起檢驗,反映的情況沒有失實。
研究生畢業那年我24歲,記得離開學校那天,同宿舍女生送我,告別時緊緊抱著我流眼淚,她說:“看你一個人背著書包,要去那么遠的地方,覺得你好勇敢,又好心疼。”
我的人生該如何度過?我經常問自己。身邊很多人告訴我,找個安逸的工作,嫁個條件好的丈夫,組建一個安穩的小家,平平淡淡過完一生,這便是幸福的女人。而我,偏要劍走偏鋒,跑到一個無親無故的地方當記者,每天工作東奔西走,經常饑一頓飽一頓,2014年結婚前,五年里我搬了五次家。說不會脆弱崩潰是假的,深夜里常捫心自問:我的選擇對嗎?
我的成長似乎與貴州的成長同步。剛來頭幾年,我對貴州有三大印象:
第一是遠。貴州是全國唯一沒有平原支撐的省份,山路十八彎,出差單程七八個小時家常便飯。印象里有幾次下鄉采訪連續坐了12個小時的車,等到了目的地,已經手腳酸麻無法走路。
第二是窮。這是我下鄉經常看到的景象,也是我們在貴州調研的重要主題。記得2013年我采訪一戶農村單親家庭,母親去世,爸爸帶著女兒、兒子生活,全家只有一張床。當時這個女孩初三了,準備考貴陽的中職,我內心升騰出一股難言的同情,把手機號留給這個女孩,說以后在貴陽讀書碰到困難可以找我。但不知道為什么,她從沒有打過我的電話。
第三是苦。半夜爬起來跑突發事件是家常便飯。記得有一次采訪礦難,我們凌晨兩點趕到,休息時已是凌晨四點多,住在村里的小旅館里,門栓是個小插銷,公共衛生間沒有鎖關不上門,更不要提洗澡。我經常背著電腦、相機,坐大巴、趕綠皮火車。當時談了個男朋友,經常讓他去貴陽汽車站接我,他很不滿意:“你一個女生,干的這是什么工作?”
但這13年,既是貴州發展最快的時期,也是我成長最迅速、改變最大的時期。
黨的十八大后,貴州打響脫貧攻堅戰,省內外一批批干部沉到農村,與基層并肩作戰,沒日沒夜干。貴州實現了市市有機場、縣縣通高速、組組通公路,高鐵網越織越密,天塹變通途;923萬貧困人口全部脫貧,192萬群眾搬出大山,進城變成“新市民”。
在極貧鄉鎮務川仡佬族苗族自治縣石朝鄉,我采訪女致富帶頭人郭澤容。20世紀90年代,郭澤容嫁到浪水村三層巖組,丈夫家七兄妹,四個兄弟分住兩間房,竹篾做墻的屋子透風漏雨,新婚之夜她一直流眼淚。沒多久分家,總共20斤苞谷一大家子分,夫妻倆只分得一小盆。因為常常碰到自然災害、顆粒無收。2012年,一家人還借了100斤大米吃。
也是在2012年,鄉里號召在荒山坡上試種金銀花,郭澤容第一個報了名,起早貪黑在荒山間摸索。在郭澤容帶領下,浪水村種植金銀花2萬畝,人均年收入8400元。
這個個頭矮小、其貌不揚的女人,卻生來就不信天、不認命。在貴州的莽莽大山里,還有許多郭澤容這樣的人,倔強地在山嶺間扎根生長。
在田間地頭、在工廠、在學校……我用車輪和腳步丈量貴州的山山水水,見證這個貧困省份的滄桑巨變,也深深體會到,只有把根扎進泥土、融入生活,才能收獲沾泥土、帶露珠、經得起時代考驗的精品力作。
現在我已經奔四了,在貴州組建了自己的小家庭,在工作中收獲著果實。我不再是13年前那個充滿幻想的少女,但年紀漸長的我,踩在青春的尾巴上,步伐卻更穩重,性格更開放包容,看待事物的角度更全面成熟。
在平臺和地域之間,我選擇了平臺;與西部共成長,未必不是一件幸事。反觀初心,我認為自己的選擇是對的,在大山中付出13年青春很值得。如果13年前的我,走了身邊人都建議的“該走的路”,我一定不會成為今天更好的自己。
我慶幸,能夠站在新華社這個大平臺上,沒有蹉跎大好的青春;我慶幸,女性的人生選擇如此多樣,可以大踏步邁向陌生的遠方,深入基層調查研究,思考關心國家大事。我書寫著自己的目之所及、耳之所聞,反映故事的精彩,也描畫著自己色彩斑斕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