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慶杰
昨天,以前的同事打來電話,說老蔣去世了。 這個電話,把老蔣這個在我記憶里沉淀到虛無的人物復活了。
認識她, 是我剛參加工作的第一年。 那是一九九四年,老蔣已經四十有五,屬于資深美女了。 她自十八歲參加工作起就在我們單位,已經兢兢業業地奉獻了二十多個春秋,實際身份仍然是科員一個。 之所以加上“實際身份”四個字,是因為老蔣從來沒把自己當成一個普通科員,很多不明真相的基層工作人員也不認為老蔣是個普通科員。 我剛上班那一陣子,因這間辦公室就我們兩個人常在,一天到晚,經常聽到她抱怨,大嘆生不逢時,世道不公,令她懷才不遇。我也很為她憤憤不平了一陣子。 可熟悉她之后, 我就明白了一個深刻的道理:一切皆有因由。
老蔣的特點非常明顯,她這人干工作很熱情,很負責,并且很有積極性和主動性。 但什么事情都有個“度”的問題,一旦過了“度”,量變帶來質變,結局就不同了。 老蔣就屬于對工作負責得過了“度”的人。 她對工作和與工作無關的事,都太喜歡負責。 久而久之,人們背后便叫她“蔣負責”。
和蔣負責同齡的人幾乎大大小小都熬了個職務, 名正言順地負點兒小責,只有她至今還沒有職務,沒有職務就不能名正言順地負責,這是她一直耿耿于懷的事。 但她的優點是很善于自我實現。 不是沒人讓我負責嗎? 我自己負責! 于是,凡是她能沾邊的事,她都要搶著負責,爭取負責,變法兒地負責。 有時竟連我們辦公室主任的責也敢負,因為她是老同志,一吵鬧起來又是一副生死不怕的樣子,主任也拿她沒辦法。
我剛來不久,一個印刷廠的業務員來我們辦公室聯系印稿紙、 信封的事,恰好主任不在。 一進門那個業務員就直奔蔣負責所在的辦公桌而去,恭恭敬敬地叫了聲“主任”。 本來,蔣負責對這類送上門來的不速之客特別反感,已經皺起了眉頭,但業務員一聲“主任”,叫得她心花怒放, 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了,她露出了笑臉。 業務員很小心地問:“看來,您是這兒的負責人了? ”蔣負責見無人注意她,就忙不迭地點了點頭。 業務員就極迅速地掏出一些稿紙、信封的樣品,開始向她游說。 本來蔣負責主不了這事,想幾句話打發他走的,但后來業務員說了一句很關鍵的話:“我一進門就知道您說了算, 只要您說一句話,就等于照顧了我們這個半死不活的小廠了。 ”當時我用眼睛的余光從她的側面發現她激動得后脖梗都紅了。 后來,她就真的作主在那個廠子印了五百本稿紙,兩千個信封。 這件事主任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稿紙和信封都印好,送上門來,主任才瞪大了兩只眼睛問:“是誰讓印的? ”蔣負責很負責地陰著一張臉說:“我讓印的。 ”主任當即就火了:“你有病啊! 咱庫里存的還夠用兩年的,印了放在那里招蟲啊! ”蔣負責卻不著急,只是緊緊盯著主任問:“反正已經印了,你說,怎么辦吧? ”這種事蔣負責不止辦過一次了,以前主任都忍了,這次他是再也忍不下去了,他說了聲“誰讓印的誰拿錢吧”,就拂袖而去了。
第二天,蔣負責就向主管經理請了病假,然后整整三天沒上班。 這一下可不得了了。 為什么,并不是離了蔣負責我們就沒法活,是因為她還負責著女廁所的鑰匙呢。
我們辦公樓上只有一個女廁所,因為單位臨街, 又是在一個繁華之地,經常有附近的小商小販來辦公樓里上廁所, 弄得女廁所使用頻率很高不說,衛生還很差,于是女同志們就紛紛表示不滿,主管機關工作的經理被大家叨叨煩了,當著大家的面說了一句話:“買把鎖把門鎖上,不是本單位的一律謝絕。 ”大家都沒把這句話當真, 蔣負責就扔下筆,直奔街對面的商店而去,一會兒她便買回把鎖,把女廁所鎖上了。
第二天,會計科的科長劉曉蘭來問蔣負責:“你買的鎖是幾把鑰匙的? ”蔣負責面無表情地說:“三把。 ”劉曉蘭說:“那你給我一把吧,我們科女同志多。 ”蔣負責冷冷地說:“就剩一把了,那些全丟了。 ”劉曉蘭只得悻悻而去。 從此,辦公樓上所有的女同志上廁所都要來給蔣負責討鑰匙。 每當有人來向她討鑰匙時,她都會磨蹭一會兒才給,讓人家像給領導請示工作那樣在她的桌子前站上一會兒,讓她過一過“負責”的癮。 如果她因事外出,辦公樓上的女同胞可倒了霉了,她們只有去街對面很遠的地方去解決問題了。 時間長了,女同志們都有意見,就在一起商議了一下,打算把女廁所上的鑰匙多配一些,達到人手一把,這樣既方便又不用麻煩別人。 這個提案通過劉曉蘭對蔣負責說了以后,蔣負責什么話都沒說,陰著臉回了家。 第二天就誰也沒再提這事,因為大家都知道,誰再提這事誰就是成心不讓人家蔣負責“負責”,就等于把人家往死里整。
蔣負責很愛記仇, 誰若得罪了她,她一定會變著法兒地報復你,讓你不得安生。 有一年評先進,主任把辦公室里唯一的一個名額給了我,這一下可不得了,她當即和主任吵了起來,并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歷數她參加工作以來對公司所做的貢獻, 直到主任躲出去為止。過了幾天,正好搞黨員考核,填票時我和蔣負責挨著坐,見她在我們主任的名字后面選擇了“不合格”。 于是主任成了本年度黨員考核中唯一一個有 “不合格”票的人。 事情還沒完。 從此,蔣負責每天上班都遲到半個小時,對室內外衛生更是從不插手, 對我也是橫眉冷對。有時趕上忙, 主任吩咐她干點兒活,她就咬牙切齒地說:“我又不是先進,你讓先進去干吧! ”主任知道再說下去她又會沒完沒了,干脆不再理她。 直到下一年主任把先進的名額給了她,她才恢復了正常。
我和蔣負責只鬧過一次小別扭。 那一天,保衛科的小賈領著一個男孩來辦公室打電話。 見蔣負責忙著,小賈就指著那個男孩對我說:“這是我同學,在這里打個電話。 ”那時候電話少,我們公司機關三十多個人,直撥電話只有我們辦公室的一部,又因公司臨街,平時經常有本單位的人領著非本單位的人來打電話,我已經習以為常,就說:“打吧。 ”誰知,那男孩打了不到一分鐘,蔣負責就過去把電話給切斷了,然后陰著一張臉說:“這是公話,不對外! ”一時間弄得我和小賈都很尷尬。 過了片刻,小賈領著他的同學走了。 而蔣負責這里還沒完,她像個領導一樣對我說:“以后外單位的人來打電話一律不準許,我們這兒的電話費月月超支, 領導怪下來誰負責? ”當時我很生氣,我想說“領導怪下來有主任在也輪不到你負責”, 我還想說“以前那么多來打電話的只要給你說一聲讓你過過‘負責’的癮,愛打多長時間打多長時間你都沒管過。 ”但我最終什么也沒說, 一個人坐在那里生悶氣。這件事過去大約十分鐘后,蔣負責的幾個老鄉來找她, 蔣負責就喊我:“小劉,快沏上幾杯水。 ”平時,蔣負責的朋友、同學來了她都坐著不動,指使我為她跑前跑后地伺候,以便在她那個朋友圈子里顯示一下她的地位, 滿足她的虛榮心。 平時,我都會讓她如愿以償,但這次我正生著氣,就當聽不見。 她就又重復了一遍。 我帶著氣說:“你自己沏吧! 我沒空。 ”如果她這時懸崖勒馬,還不至于使自己那么難堪。 但她不想在朋友面前掉面子,就板起臉來說:“你先沏上水再說。 ”我見她這么霸道,也火了,我站起來,強壓著火說:“第一,你這不是公事往來,是私人交往,我沒有伺候你的責任;第二,你和我同是科員,地位平等,你沒有權力命令我。 ”我剛說完這番話,她就急赤白臉地站了起來。 我知道我的那句“你和我同是科員”肯定是一枚重型炮彈,讓她在同鄉面前有了“穿幫”的危險,她肯定會大發雷霆。 但我不想和她吵,就大踏步出了屋。
稿紙和信封的事最后以折中的方式處理了,稿紙和信封都留下了,但錢沒付, 什么時候用著了什么時候再付。為這事,她一年多沒理主任。
蔣負責最終“負責”出了點兒事。 我們公司管計劃生育的同志退休后,一直沒安排人選。 但因為我們單位人多,經常有職工和職工子女結婚,到公司來開婚姻介紹信。 可能因為我是操筆桿的,這事主任就安排給了我。 凡來開介紹信的都是要結婚的人, 不好意思空著手,每人都帶著糖果、煙什么的。 每次我都把這些東西和同科室的人分享,包括蔣負責,但她看了仍然心里不舒服。 于是,她就跑到分管經理那里說, 我初來乍到,不了解公司的情況,開介紹信太隨便,這樣早晚會出事。 于是,在分管經理的授意下,很快這事就被蔣負責“負責”了。
公司里一個家在農村的職工,沒領結婚證就結了婚,并且有了個女孩。 但他一直瞞著公司,想再要個男孩。 在“名人”的指點下,他走了這樣一條路:以未婚的身份領結婚證,領了結婚證后再申請“準生證”,這樣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再生個孩子。 這個職工就給老蔣買了二斤糖,騙走了婚姻介紹信。 后來他如愿以償地生了一個男孩, 但卻被人舉報了。計生委的人一路追查下來,就查到了蔣負責這兒。 開始,蔣負責還想往我身上推,可一查介紹信上的日期,她就沒了話說。 這一下,問題就嚴重了,那時候,計劃生育問題是“一票否決”制,即只要計生出了問題,其他的所有成績一律清零。 計生委的人咬著不放,要公司有個處理意見,公司迫于壓力和對蔣負責這人的反感,就先停了她的職,后又勸其提前退休了。 這一次蔣負責倒沒怎么鬧, 她明白計劃生育這個問題的嚴重性,出了這事,她就“負責”到頭了。
我離開那家公司已經二十多年了,蔣負責的真實名字, 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蔣負責大姐,一路走好。
忽然接到她的電話, 她要來我所在的城市參加成人高考。
她是我的初戀,也是我至今都不能釋懷的傷痛。
第一眼見到她,是我二十歲那年的一個黃昏,在一個冰糕廠門口。 夏天,莊稼地里沒有活兒, 我就到這里提冰糕,然后去縣城最繁華的十字路口蹲點叫賣。 這天的冰糕沒有賣完,我要貯存到廠里的冷庫里。 當時她穿著一件淡黃色的連衣裙, 靜靜地站在一棵老棗樹下,嘴角上掛著含蓄的笑, 那一雙清純、活潑的眸子顧盼生輝,使她的整個面部彌漫著一股迷人的神采。 發覺我在看她,她沖我輕輕笑了一下,剎那間,我的心差點兒從胸口跳出來, 大腦一陣眩暈。后來,我才知道,她就在這家小廠上班。此后,每次來提冰糕,我總是先透過窗口,看看她在不在,如果看到她忙碌的身影和笑臉,那漫長、枯燥的等待也變得充滿了樂趣。 如果她沒在里面,我的心馬上就空落落的了,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顏色。 雖然能經常見到她了,雖然彼此都知道了對方的名字,但我卻沒有勇氣向她表白。 我覺得她是天下最美麗的、最純潔的,面對她,我總有一種深深的自卑感。 是的,她生活在縣城里,而我生活的村莊,偏僻而貧窮,我們之間的差異, 是城里人和鄉下人的差異,這些現在看來無所謂的差別,在那個年代, 卻是很多人都難以逾越的巨大鴻溝。 每每想到這些,我的內心就充滿了悲涼和絕望。
我深深地陷在單相思的痛苦里不能自拔,我多次暗暗告誡自己:這不可能! 這一廂情愿的感情絕對是沒有結果的! 但我卻無法控制自己,后來發展到無時無刻不在想她。 在大街上,在鄉路上,在菜市場,在村莊里,在一切有人的地方,我都仿佛看到她的身影在我身邊輕輕走過,我多次把和她背影相似的人當作是她, 因而弄出了很多誤會和笑話。 這樣苦苦地煎熬了半年之后,我拿出了背水一戰的勇氣,給她寫了一封二十多頁的長信, 向她傾訴了相思之苦。我選擇在初次見她的那棵老棗樹下,把那封情書遞給了她,她吃了一驚,但還是接了過去,明亮的眼睛飛快地瞟了我一眼,問,這是什么? 我沒回答,轉身騎上自行車就逃了,連頭也沒敢回一下。
此后的幾天, 我都沒有去提冰糕,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
幾天后的一個中午,她竟然來我常蹲點的路口找我了, 見面就嗔怪我,你怎么不去了! 我的心被巨大的幸福感膨脹得無比飽滿,從她的神情上,我感覺到,她已經接受我了。
我們倆的事兒很快被她的父母知道了,她的家人都強烈反對。 后來,經不住她自己一再堅持,她的母親首先松了口,表示“不管了”。 我知道后,高興得一塌糊涂,每天都早出晚歸。 我想盡快改變自己的經濟條件, 為迎娶她做好準備。 但不久,她的母親悄悄地來了我們村。 她是步行來的,所以,那十幾里的鄉路就顯得那么漫長。 她在我家的門前轉了一圈兒,不但看到了我家那破敗不堪的土房,還知道了我早年喪父、家里兄妹四個、家庭極端貧困的事實。
她的母親開始四處托媒給她找對象。
我們決定私奔。
那天深夜,我背著行李如約來到火車站,我們準備坐晚上十點的車南下打工。 可我整整等了她一個晚上,她也沒有出現。 她沒有來的原因一直是個謎,事后我并沒有苦苦地追問她。 有些事情,沒有答案,本身也是一種答案。 后來,她就在父母作主下訂婚、結婚了。 我陷在失戀的痛苦中煎熬了兩年, 那兩年,我做什么事都走神兒。 兩年以后,我才慢慢地恢復到一個正常人的心智。 我決心一定要改變自己的命運,那擱淺的作家夢,又在我心中涌動,我拿起了久違的筆……
接到她電話的第二天,我一早就開車來到火車站。 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她了,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她的眼睛還是那么明亮和富有神采,體形沒有什么變化,只是眼角有了細細的魚尾紋。我心潮起伏,幾乎不能自已。她看到我,眸子里也充滿了欣喜。
第二天下午,她考完試,決定住一晚,明天一早走。 我把她接到一家西餐廳,為她餞行。 那晚,我們喝了很多酒,共同回憶了相識以來的前前后后,都感慨不已。 一直到晚上零點,我才送她回下榻的賓館。
我把她送進房間, 給她倒了杯水,說,明天一早,我來送你去火車站。
我剛轉過身,她就在背后把我抱住了:別走了,行嗎?
我搖了搖頭,想掰開她的手。 她卻抱得更緊了,我一直覺得對不起你……
我用力將她的手掰開,逃出了她的房間。
回到車上,我給她發了微信:你是我心中唯一的凈土,很多時候,我都依賴對你的回憶來凈化自己, 激勵自己,讓我們共同守住這片凈土吧。
她回復了我: 以前每次想起你,我都滿懷愧疚,從現在開始,我恨你。
第二天一早,我去賓館接她,前臺告訴我,她昨天晚上就退房了。 我悵然若失,但我知道,她最終會原諒我的,她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