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以柱
我想起一個人。
前年去淄博市參加一個研討會,到車站之后,我看了看手機,說好會有人來接我的,怎么沒人聯系我呢?
我拿出手機, 剛想撥電話過去,又想了想,刪除了號碼,把手機裝兜里了。
恰好一輛出租車駛來,我就招手上了車。 司機是個中年女人,個子不高,胖瘦適中,燙發,皮膚白皙,嘴角上翹。
我坐好,安置好背包,包里是我的十幾本書,明天是一個朋友的小說研討會,我把我的書帶來,是為了贈送方便。
我把包又整理了一下, 靠在椅背上。
她問:“哥,去哪? ”
“理工大學南門。 ”我說。
“這個點兒了你來,是要住下嗎? ”
這時,我才注意到,太陽快下山了。我說:“朋友給我訂了國際學術中心。 ”
“哥,幸虧問你了,學術中心在理工大學東校區,我們往西校區走呢,東轅西轍了,哈哈哈。 ”
她笑聲很好聽,聽了讓人踏實。 我不禁猜想, 她在家肯定能洗、 能涮、能吃、能干,而且,是一個一心一意過日子的女人,不然,怎么會有這么肆意的笑聲呢? 這笑聲又怎么這么干凈呢?
“唉,哥,你說這人,有啥混頭??! ”
“我看你這樣挺好的, 自己開自己的車,掙來的錢都是自己的,不用交租金,不用倒夜班。 ”我接著她的話茬說。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唄。 ”
我說:“是啊。 ”
“家里就一個小子,快三十歲了,在車行修車呢,沒個女朋友,前一陣,有人給介紹個當老師的,人挺穩當,模樣也周正,人家也愿意。 你知道吧,我兒子特帥氣,能干。 ”女司機說。
“那好啊。 ”我說,“兒媳婦在事業單位工作,多好。 ”
“好啥啊,我兒子死活不愿意。 ”
女司機猛地往左打輪,我的身子歪在書包上,碰得我肋條疼。
“為什么? 你兒子覺得自己帥?可是人家工作好啊。 ”
我聽出來了, 是這女司機愿意,她兒子不干。
女司機說:“我兒子的理論我聽不懂。 哥,你給我扒拉扒拉。 ”
趁這工夫,她左手扶方向盤,向右彎下身子,右手打開儲物盒,好一陣扒拉,側著臉對我說:“哥,我抽支煙,你別介意,我覺得你厚道。 ”
這帽子戴的,我啞然。
她把一個藍色的盒子扔在副駕駛座位上,是一盒避孕套,看樣子還沒拆封。
她肯定是從后視鏡看到我笑了。
“吧嗒, 呲……” 一股很好聞的煙味,飄過來。
“哥,你別誤會。 我這是給我兒子買的。 ”她用了一句方言,我一聽口音,是本地人。
這幾年,淄博發展得忒快,各地的有錢人瘋了一樣往這投資,啥口音的人都有。 單憑這口音,這就是個淄博本地人。
“他不愿意和女老師談戀愛, 有這樣的男人嗎? 并且高低不愿意這門親事。 ”她低低罵了一個字。
我急問:“那是為啥? ”
女司機一側臉, 徐徐吐出一口煙霧,我也想抽一口,我甚至想和她共進晚餐,吃個牛排或者火鍋。 這是一個讓人放松的女人。
“他說層次不一樣,將來過日子,打打鬧鬧的時候多。 我兒子愛靜,下了班,聽音樂,看有關修車的書。 女的是教師,差不多啊,怎么就過不到一塊兒? ”女司機把煙頭掐滅在煙灰缸里,狠狠地罵了一句臟話。
“我兒子是職業學校畢業, 學的就是修汽車,專修凱迪拉克,牛不牛? 可就是工資不多啊,一個月也就三千塊多點兒……嘿嘿嘿……”她用笑聲暫停了。
“你兒子的意思,我知道,他是職高畢業,人家老師是大學畢業,學歷不對等,知識修為不在一個平面上,怕是將來說不到一塊兒去。 ”
“這個臭小子,凈瞎掰。 女人嘛,只要男人不出軌,孝敬父母,貼心貼肺地過日子,女人也愿意跟你過一輩子。 你老婆要是和你不好,那準是你有別的女人了。 哼! ”
女司機頭往后一歪, 調轉了話頭,好像要沖我來了。 恰在此時,我的手機響了。
“喏,來了,哼,男人出差在外,不等到地方就聯絡好了女人。 ”
女司機右手拿起煙盒,大拇指往煙盒后面一敲,彈出一支煙,“吧嗒”點上,煙盒、火機扔在副駕駛座位上,一股濃濃的白煙噴出來。
我真沒敢接電話,這是一個叫若若的女孩,她本來要去車站接我。
當時, 我想給她打個電話來著,但我猶豫了一下,上了這位女司機的車。
“兒子不愿意就不愿意吧, 你這樣的家庭,有得挑。 ”我想討好她一下。
沒想到,她一下給我懟回來,跟著一句有主、謂、賓的臟話。
十幾分鐘的路程, 這樣閑扯著,很快我就看見賓館招牌了,我喊:“到了到了,你停吧! ”
“消停點兒吧你,你拿著這么多書,不沉??? ”她把嘴角的煙頭掐滅,又打了一把輪,過了南北人行道,開到了賓館臺階前。
天黑透了。 我走到她跟前,她的左胳膊在車門上,右手已經夾上煙了。
我問:“一塊兒吃晚飯吧? ”
我抬手指指對面,黃白光閃爍的招牌“黑仔牛排”。
她從副駕座位上拿來煙、 火機,遞給我,我點上吸了一口,猛地咳了一下,抽著不如聞著香。
她小巧的嘴更翹了。 那意思我很明白:瞧不起你。 疊了兩只胳膊放在車門上,下巴擱上,看著前面的路面,過了幾秒鐘,抬頭看著我說:“俺對象還在床上躺著呢。 ”
“病了? ”我后退一步,她的臉在我的腰的位置,我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
“跑女同事家里去, 被人家老公逮住了,從三樓跳下來,成了植物人。 ”
她的眼珠很黑, 看著我說:“哥,我戴著面具活著呢。 ”車往前一躥,右拐,不見了,留下一縷白煙。
車冒出的煙,手里的煙,嗆得我好久喘不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