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海
我想起小時候,李炳強站在我家瓜田南邊的河水里,露出曬得黢黑的上半身,河水緩慢地向前流著,他的身子在水中輕輕晃動。 瓜田和河流間,隔著一小片沙地。 我踮著腳尖慢慢向他走去,突然看見一條沙蛇,彎著身子在我面前爬行,它有一身恐怖的花紋,嚇得我心里一哆嗦,“啊”了一聲,給自己壯膽。 沙蛇快速地鉆進了沙子里,白蒺藜細碎的葉子被它驚得一陣顫動。 沙地上開滿了白蒺藜黃色的花, 也布滿了銳利的刺。那時候我就知道, 李炳強他爸是個賊,村里丟雞、丟狗這類事,都是他爸干的,小伙伴們都不和他玩兒。
李炳強來過我家一次, 找我借彈弓,我爸如臨大敵,一直在我們附近盯著。 他走后,我爸跟我說,李炳強來家里玩兒不要多留他,也不要得罪他,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
這是我爸自己都知道的事情,隔了這么多年, 他要認李炳強做干兒子,等于是又給我找了個哥。 我有個大哥,這是二哥嗎? 等到夜晚我給大哥打電話,我這邊夜空漆黑如墨,大哥那邊是艷陽高照,他去了國外,在村子里的年輕人里,他是走得最遠的一個。 大哥說,遠也不怕,他打算回來看看,感覺爸的情緒波動大,認李炳強當干兒子,已經征求過他的意見了。 我說,你愿意? 大哥說,我不愿意啊, 但是爸跟我說的時候,基本就是通知了。 我說,跟我說的時候也是這樣。大哥說,那你還不回去看看?我離得遠,你離得近,你怎么就不知道操點兒心呢?
被大哥一頓數落,我連夜開車往家趕,一千多里路,到家的時候天剛剛亮,我媽在做飯,我問,我爸呢? 我媽說,上瓜田了。 我說,又不是自己家的瓜,操那么大心干啥? 我媽說,你爸的高血壓,就到瓜田里能降下來,一在家就說腦袋嗡嗡,一到你那,就說心慌氣短,兩腿發軟。 我說,他怎么沒跟我說過? 我媽說,他有啥事都自己憋著,跟誰都不說。 我說,那在瓜田里就能治病? 心理作用吧,喜歡種瓜就自己種一小片,不要跟李炳強那種賊娃打交道。 我媽說,你到城里看,年輕人到處都是,你看村里,找個年輕人跟白頭麻雀一樣,有些事老年人辦不了,不跟他打交道也躲不過去。 我說,不怕他偷? 我媽說,開始也怕,這幾年看這孩子改了,在家里挺穩的,人嘛,只要改了就行。
村里新修的水泥路,我開著車去地里接我爸, 這幾年村里的路修得都很好,下雨天,從村里到地里,也能腳不沾泥,不知道再過些年,孩子們還能不能知道泥腿子是啥意思。 水泥路就從我家瓜地北頭經過,我開車走了幾分鐘就到了。 李炳強蹲在地上給瓜秧打杈,我爸背著手站在地里,太陽將他們倆拉成一條直線,西瓜圓圓滾滾躺了一地,青翠的瓜秧上露珠閃閃發亮。 我忽然覺得嫉妒,那蹲在我爸前面的,不應該是我嗎?我走了過去, 螞蚱從我腳前紛紛逃竄,有幾個蹦到了我裸露的腳踝上,蹬得我一陣刺癢。 李炳強看見了我,站了起來,一瘸一拐地向我走過來。 他快要走近我時,我爸才很驚訝地走了過來,說,你怎么回來了? 我說,回來看看,接你回家吃飯。李炳強說,小垚,來吃個甜瓜。我說,大清早的,不想吃。 我有些好奇地看著他左邊空蕩蕩的胳膊袖,他躲開我的目光,說,也不礙事,不耽誤干活兒。 我說,你怎么吃飯? 他指了指瓜地旁的一間鐵皮房,說,自己做。
小時候,我家的瓜棚就是一個茅草苫的三角形棚子。 李炳強在水里洗過澡后,來瓜棚找我,我爸去別的地里干活兒了,我一個人也是無聊,就對他少了戒心, 我們兩個在瓜棚里聽收音機,一會兒是歌,一會兒是戲,聽得很入迷。 半晌的時候,李炳強走了,然后,他又騎了輛“大二八”自行車從北邊的路直接騎到瓜棚旁邊。 他給我買了一根冰棍兒,拿過來的時候, 上面的紙已經濕透了,粘在了上面。 我揭了兩下沒揭干凈,干脆帶著紙塞到了嘴里,感覺身上的汗一下子停了,涼爽得能聽到河灣里的鳥叫聲。 他也有一根,在嘴里吸得吧嗒響,我看了他一眼, 也試著使勁兒吸了一口,他笑了,他的牙很黃,上面沾著碎菜葉子。 他在瓜棚里和我一直待到了太陽落山,我們吃了一個紅瓤瓜,吃了一個黃瓤瓜,又吃了一個十道青甜瓜。
棚頂茅草經過了太陽一天的烘烤,在傍晚散發出一陣青草味兒,有點兒馬尿的味道。 晚風一掠,各種鳴蟲在不同的草間發出不同的聲音。 李炳強說,你爸怎么還不來? 我想,我爸可能去鎮上接我哥了,我哥該回來了。 我放暑假了,我哥肯定也放暑假了,我爸說他今年不回來,在外面打工。 我還是很希望他能夠回來,我想聽他講他上學的事情。 其實,我爸是去別的地里干活,時間去得太久, 我才幻想著他是去接我哥了,我想一回家就能看到他。 李炳強當然不知道這些,他說,那怎么沒有人給你送飯?我們一起回去吧。 我說,行,吃了飯再來吧。 我媽有腰、腿疼的毛病,還不會騎自行車,每次往瓜地送飯,回去都說累得不行。 我就坐在李炳強的“大二八”自行車后座上面,他的車子扭晃著,我兩條腿懸空,來回擺動。
我們從瓜地離開的時候,天已經暗了,到村子里的時候,四處漆黑,只有村子南邊有一片光亮。 李炳強拍了拍腦瓜子,說,今天村里放電影,我都把這事給忘了。 我也想起來了,村里又考上了一個大學生, 他家人在村里放三天電影,今天是第一天。 電影上就能看見我哥說的那種城市生活了,我興奮起來,感覺渾身都是力氣,我催著李炳強快點兒往電影場騎去。 我們跑到的時候已經開始了,銀幕上的人一晃一晃的,不是我哥說的那種唱歌、跳舞,但是刀來劍去得很精彩。 吃了一下午瓜,也不算太餓,我忘了自己是回村子吃飯的。 我盯著銀幕太過于專注, 李炳強什么時候走的,都不知道。 電影中間換片子的時候,我聽見我爸在人群外面喊我, 我就擠了出來。 我爸看見了我,上來就是一腳,我躲了過去,他沒踢到,看我是往家里跑,也就算了,他跟在我后面回家了。 他在別的地里忙了一下午,吃過飯后帶著飯去瓜田,發現我不在那,找了一路,才在電影場里找到我。 吃完飯后,我爸問我是看電影,還是跟他一起去瓜田,我說,都行。 其實,我是想留在家里看電影的,村子南邊電影場的聲音已經變成轟隆隆的槍炮聲。 我爸說,那就跟著我去瓜田吧。 我跟著他走的時候,總覺得電影場里有個東西在拽我的腿,但我爸全然不知。 他騎著自行車馱著我,我爸的自行車后座寬,他騎得很穩,我在上面坐得有點兒想瞌睡。 天上沒有月亮,星光再亮,田野還是模糊,我隱約著能感覺出來到了哪里。
到瓜田的時候,幾個模糊的人影正在地里忙乎,我爸大喝一聲,是誰? 那幾個人影就迅速向瓜田南邊跑去,我爸放倒自行車去追, 他們推了我爸一把,拿著一個西瓜朝我爸頭上摔了一下,我也去追, 被一個人直接推到了大路溝里。我還沒有爬出來,我爸已經從瓜棚里摸出來手電筒,他先找我,看我沒事,就打著手電筒順著瓜田走。 手電筒偶爾照到我爸的臉, 他的頭上還淌著西瓜汁,鮮紅,很嚇人。 西瓜基本都被摘走了,沒有被摘走的,有的在棵上被踩爛了,有的被摘下來摔爛了, 瓜秧子有的被拔了,有的被絆斷了。 瓜田最南邊的沙地,被一大片瓜秧蓋著蒺藜。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種蒺藜扎腳,我爸種瓜的時候,特意沒種到頭,留了一小片蒺藜,以為能擋住偷瓜的,看來是天真了。 河邊還滾落著幾個西瓜,河對面的公路上遠望著還有幾個,我爸把河邊的西瓜撿回了瓜棚,然后坐在地里沉默了很久。 我坐在他身邊,蚊子叮在身上,我也不敢動,那種刺癢剛好能緩解心里的恐懼,都是因為我,我不知道我爸會不會打我。 我爸沉默了一會兒,說,中午那個賊娃在河里洗澡,八成是來探路的。 我說,他下午也來了,就是他領我去看電影的。 我爸說,剛才看著沒小孩,估計他就是把你引走,以后記住了,不能跟他玩兒,今天偷瓜,哪天說不定偷人賣。 我說,我記住了,我也找我哥打工去,掙夠他下學期的學費。 我爸說,有爸呢,我一定能給你倆掙到學費。
天亮的時候,我睜開眼,就看到我爸在地里留瓜。 有的瓜秧上大的瓜沒有了,但是還有瓜秧坐了小瓜,要打掉秧頭,去掉分杈,去掉別的小瓜,用土壓著秧棵,就留下了這個小瓜,小瓜還會長大。 我爸看我在旁邊,就跟我說,瓜也跟人一樣,分心的事情多了,就一樣也做不好。我默默蹲下來,跟他一起留瓜。他說,好好上學,跟你哥一樣走出去,你就能做自己喜歡的事了。 我說,爸,我們都走了,你怎么辦? 我爸說,你看這棵瓜秧,是紅瓤的,爬到黃瓤的棵邊攪著,結出來的瓜一定紅不紅、黃不黃的,不好吃。 我說,爸,我不走遠,我陪你在家種瓜。 我爸變了臉,說,你要考不上大學,腿我給你打斷。 我就不敢再說話了。 我爸說,我種瓜,就是為了你們弟兄倆能走出去,你們要到城里去,過上好日子。我還是不敢說話。 我爸說,這片地沒人要,就是因為八月收秋的時候河里容易漲水, 種了一季的東西都可能敬龍王,種春瓜,七月就都熟了,不等漲水就賣完了,這些二茬瓜,不知道能趕在八月份漲水前長熟不? 他看了一眼天,額頭上都是皺紋,用胳膊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胳膊上的土擦到了臉上,成了泥。 他沒有覺出來,繼續埋下頭,一棵瓜一棵瓜地挑過去。
我在心里恨透了李炳強,要不是我爸不讓我出聲,我一定會去打他,雖然我明知道自己打不過他,在學校和人打架,沒有人能打贏他。 他也沒有再來瓜棚找我,八月毗河漲水,很多人都來幫我家從水里搶瓜,他爸沒來,他來了,往拖拉機上抱西瓜,跑得滿頭大汗,我爸沒理他,我也沒理他。 水漲得很急,不到一個小時就爬上了岸。 我家的瓜田、瓜棚,都失蹤在了水里。 我爸看著搶摘的生熟不均的兩堆西瓜,急火攻心一下子病了,他燒得嘴唇都起了泡。 他從瓜堆里將熟瓜挑了出來,開著拖拉機,帶著我,一個村子一個村子去賣瓜。 賣了幾天后,他看著屋子里一堆生瓜蛋,他病重了,倒在床上。 我媽和我,將生西瓜削了皮炒著吃,酸甜可口,就是吃起來覺得扎心。 吃了幾天后,見我爸還在床上躺著,我媽忍不住跑到鎮上,給我哥打了電話。
我爸這人,就覺得他大兒子有出息有本事,說什么都是對的。 我哥回來勸了他兩句,他就起床了。 后來的很多事情都是這樣,明明是同一件事情,同一種處理方式,從我嘴里說出來,跟沒說一樣,我哥一說,就成真理了。 我沒考上大學,想學門技術,直接被我爸給否定了,說花那錢沒有用,我這沒出息的樣,就只配在家種地。 我哥說,讓老二學修理汽車吧,以后車會越來越多。 那時候去鎮上趕集,也難得看見一輛車,但他馬上就同意了,還操起了老本行——種瓜,供我學修理汽車。 等我自己開了汽修廠,日子好過起來,我爸說,全是老大看得遠。 我在城里安下家后,想把他們接過來,怎么勸,他都不肯搬到城里來住,連帶著我媽也跟著他在老家,我媽一心想往城里來, 說城里看病方便,藥也管用。 我爸總說,舍不了家里的地,我總覺得,他是不想跟我住,別看我哥在國外,如果我哥讓他去住,他連離國都舍得。 我哥說,我是對爸有偏見了,他也勸過爸到我那里住,爸確實是不想離開家。我說,我覺得爸對我才有偏見。我哥說,沒辦法啊,他總以為上小學是為了考上初中, 上初中是為了考上高中,上高中是為了考上大學,然后像我這樣考了博士的,才是真正上學上好了,你沒考上大學就屬于沒學好,掙再多錢也是沒學好。
還好我爸沒有當著李炳強的面訓我,我一叫他,他就跟我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我問我爸,李炳強的胳膊怎么了?我爸說,在外打工,胳膊攪進機器里了,廠里賠了點兒錢,在外面做生意,賠光了,跟人起沖突,腿也被打瘸了,這才回來的。 我說,他要不是被打成這樣,肯定還在外面混。
我去瓜田里這么一個來回,我媽做了一桌子菜。 我爸坐在飯桌前,談興未盡,他說,我和你媽商量了,準備認李炳強做干兒子。 我說,爸,你缺兒子? 我爸說,認個干兒子,是咱們占便宜了,他雖然缺了胳膊,但還年輕著,你媽跟我有人照應著,你哥倆也能放心。 我說,爸,真不行了我回村里住,不要生意了。 我爸說,你不要生意了,一家人能過好日子? 我不要家了,我也過不好,想來想去,就這樣是個好辦法。 這事已經決定了,李炳強也答應了,就這樣定下來吧。
其實, 我爸的改變是有前兆的,只是我沒有太在意。 我掙了些錢后,我爸偶爾也會帶我媽到城里來住幾天,但不會待太長時間,最多的就是這次,一下子住了半個月,汽修廠、配件廠、4S 店,我的幾處房產,他都背著手去參觀。 我很喜歡在他面前顯擺,他看到了我的成功,我才有成功感。 他去廠里和店里的時候,我就通知工人們,全部換上新工裝,尤其汽修廠的工人,身上不要帶油垢。 我爸顯然很滿意,夸我說,小垚,看來你真是有錢了。 我說,爸,我的錢不還是咱家的錢,什么你的我的。 我爸說,一直有點兒事不敢跟你張嘴,看你過得好了,想跟你說一下。 我說,爸,啥事,還用拐彎說? 我爸說,你借點兒錢給李炳強,說是借,我估計他也還不上,你就當捐款了。 我說,誰? 我爸說,李炳強。
李炳強初中畢業后跟著他爸出去了,說是在大城市里收破爛,很掙錢。 我高中的時候,過年回家,我們在村子里還碰到過幾次,他染了黃發,叼著煙,看見我,也會很高興地跟我打招呼,我總是“嗯”一聲就走了,我不敢跟他多說話,怕一不小心又著了道。 我學習汽修的時候, 聽人說他爸在廣東跟人打架,被抓了起來, 他也連續好幾年消失了。后來我在一家汽修廠上班的時候,不知道他從誰那里知道了我的手機號碼,也怪我,買了手機,就迫不及待地到處給人留號碼。 他找到了我,要我幫他在汽修廠找個活干。 那時候汽修廠里剛好缺人,我不敢把他推薦給老板,怕他手腳不干凈連累我, 就說自己也是打工的,吃了這頓不知道下頓老板給不給,拒絕了他。 但畢竟是同村人,我又不好意思不管他, 就請他吃了一頓雞絲拉面,還留他在我租的小屋子里住了一晚,讓他睡床上,我睡地上。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廠里,走的時候他還睡著,中午回去的時候,他不辭而別,把我屋子里的東西席卷一空,連牙膏、牙刷都沒給我剩下。還好, 我新買的手機是隨身帶著的,只是充電器被他拿走了。
我說,爸,那是個賊,離那種人遠點兒。 我爸說,他偷,是因為他缺,你不讓他缺了,他不就不偷了。 我很驚奇地看了我爸一眼,常年在田里勞作,他臉龐黑紅,皺紋不多,但是頭發已經花白了。我說,爸,賊永遠也改不了賊心,他們家偷東西的時候,是因為缺吃少穿? 我不會幫他的,村子里誰有難處都可以來找我, 唯獨李炳強不行。 我爸嘆了口氣,說,你的錢你當家,你隨便吧。 然后,我爸就開始訓我媽, 嫌我媽辦這事慢了,辦那事慢了, 催著趕緊回村里。 我說,爸,你為什么要幫李炳強借錢? 你說給我聽聽。 我爸說,他種瓜賠錢了,想幫幫他。 我說,種瓜還能賠錢嗎? 被人偷了?該。 我爸說,沒人偷,是他買錯了瓜種,買成了打瓜,按吃瓤的方法種的,長了一地籽瓜。 我說,籽瓜賣籽不就行了,西瓜籽還貴呢。 我爸說,就是沒文化唄,沒見過世面, 到最后也不知道是籽瓜,以為自己種瞎了,摔了一地,等人家說是可以賣籽的時候,毗河水漲了,全沖走了。 這人啊,還是得多上學,多讀書。 我跳了起來,爸,他在哪種的瓜? 不會是咱們家那片沙地吧? 我爸說,是啊,就那片地能長好瓜, 他也是看準了的。 我說,爸,千萬不要跟那種人打交道,他賴你地錢,不給就算了,咱家不差那點兒錢,明年不給他種。 我爸說,他沒有賴地錢,一畝四百元,五畝地兩千元,種瓜前就給我了,他的錢都投在瓜地里了,這一賠明年就沒錢種了,我想著借給他點兒錢,買種子、買肥料總得要錢的。 我說,爸,你是不是糊涂了啊! 我爸說,我沒糊涂,村里沒有年輕人在家,誰還愿意費事種瓜,不借給他錢,那片沙地就年年荒著了。 我說,不種就不種,在外面買著吃。 我爸說,外面買的瓜,沒有咱們家地里長的好吃, 你都忘了小時候的瓜味兒,現在的味道能比嗎? 我說,爸,現在的味道更多了,去超市里看看,多少東西以前見都沒見過,別老戀著那片瓜田了,住城里吧,想吃啥都有。 我爸就說我媽,快點兒,一輩子慢吞吞的,看見你都心煩,快點兒收拾好了我們回去。 我媽說,就這點兒東西,不是早都裝好了,你再催,你一個人回去吧。 我說,那我給你兩萬元錢,你自己看著花吧,你想給李炳強就給李炳強,隨便你。
我以為事情就這樣結束了,沒想到還有這一出。 我爸說,我不是腦子一熱,我也是反復考慮的。 李炳強這幾年很踏實,改了。 對了,跟你說件事,你媽去年得了腦血栓, 要不是李炳強跑得快,估計就沒命了,醫院去得及時,沒有啥事,也沒有給你們說。 我說,爸,我是你兒子啊,這事你不跟我說? 我爸說,也沒啥事,有事就叫你們都回來了。 我說,我都說了叫你們住城里,偏不聽,非要住家里,你看要是出點兒事咋辦? 我爸說,要是我和你媽病得走不動了,我們又不愿意住城里,你和你大哥,誰愿意為了我們倆,住到村里? 我說,城里醫療條件多好,為啥要住到村里? 我爸說,因為我在這里住了一輩子, 我看哪都是順眼的,南邊還有你一畝多地,這宅子就是我死了,你哥倆一人一半,我得替你們看著。我說,爸,你覺得我和我哥還缺你這點兒家業不? 我爸說,你們不缺,我也得看著,你們哪天缺了,就還有。 我也知道是沒有用的,但是不能就這么扔了吧。 你還近些,你大哥,我到死都不一定能見上了,不過你大哥還是比你爭氣,他是咱們村第一個大學生、 第一個博士生、第一個出國的。 我爸一提起我哥,頓時又滿面紅光,我也不敢和他爭辯,他說什么就是什么吧,只要他高興。
我怕李炳強用什么手段蒙了我爸,或者要挾住我爸,把我家當成他的取款機。 我也顧不得我哥那里是夜晚,吃過飯我就躲了出去,把情況匯報給他。 他雖然改了國籍,我感覺他比我還操家里的心,有一次大哥生了病,他還擔心死了后自己能不能埋回來。 我說,要這樣的話,你出去干啥,回來一樣掙錢啊。 他沒有回答我。 我們分析了好久,最后我哥說,李炳強無非是為了錢,再往下等等看,要是他還讓爸向我們要錢,我們就得報警了, 當年偷瓜我們不知道報警,已經便宜他們了。
我打完電話后, 去瓜田找李炳強。河灣依然很安靜, 岸邊長著幾墩芭茅,我小的時候它們就長在那里,現在還長在那里, 除了沙灘上的沙子被人挖光了,時間不曾在這里改變什么。 只是我爸老了, 我和李炳強也正在慢慢老去,將來我的孩子也不會再站在這片瓜田里,這里不是他們的記憶。 李炳強看見我,去給我摘十道青甜瓜,沒有剛好熟的,他就找了個差不多的,強扭下來,蒂和瓜不愿分開, 瓜屁股那里還滴著水,我舔了一口,有淡淡的清甜。 地這東西,誰種誰就是主人了,明明是我家地上的瓜,我吃起來,居然是吃別人家瓜的感覺。 我看著李炳強,他的眼睛一直躲著我,做賊心虛的人才這樣。 我說,你小時候偷我家的瓜,長大了跟我搶爸,我是欠了你什么嗎?李炳強沒說話。我說,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我家的房子和地,這沒什么,我還要感謝你,在我十二歲之前,沒有人請我吃過冰棍兒,我三十歲了,沒想到還要讓你照顧我爸。 李炳強說,小垚,以后都是一家人了,說這些就見外了。 我說,再怎么我也不能讓你照顧我爸, 我爸不去城里跟我住,是舍不下他這幾畝地,我想讓你幫我勸勸他,你替他管著地,管著村里的幾間房子,讓他跟我去住,你要給他承諾,只要你活著,這片瓜田永遠不會荒。 李炳強說, 我也不敢承諾我會一直在家種瓜,這是靠天吃飯的,天不讓吃,我會餓著的。 我說,種地不跟你要錢,住我家的房子也不跟你要錢, 年成不好的時候,我會補貼你錢。 李炳強說,小垚,謝謝你!我說,瓜田是活人的,你守著它了,就得好好活著,不要再想那些歪門邪道。
我和他說完這些話的時候,已經中午了,太陽高高掛著,瓜田里四野無人。小時候看瓜,最怕這個時候,要是我爸不在,我一個人在瓜棚里,風吹過都是異響,我尤其怕地里的那些墳頭,有的很陌生,有的墳里面埋的人,活著時候我還見過。 我站在瓜田上,忽然感到了一陣恐懼,舉家離開以后,我再回來,是回到哪里? 我忽然明白了我爸的心思,如果我爸也是這樣的想法,那倒是委屈李炳強了。
李炳強站在瓜田里, 輕輕地說,小垚,你家的瓜不是我爸偷的,看電影的時候我餓了,回家吃飯了,我爸和我一起吃的,我知道你們家一直懷疑我。 我說,這都不重要了,那才多少錢。 對了,那你怎么不說? 李炳強說,你們從來也沒有問啊。 我說,那你現在為什么要說。李炳強說,我要當你哥了,這些話我一定得說清楚。 我說,那我的東西是你拿的吧。 李炳強說,是的,你別笑話我,我只是羨慕你, 我從小就想過上你的生活,拿走你的東西,我以為是朝著自己的目標努力了,后來我明白了,我所以為的努力,是偷走了別人的東西。 我說,難道你以前沒明白? 李炳強沒有再說話,蹲在地上挑瓜,熟的摘了,生的留下繼續讓它長。
因為我在家待不了太長時間,第二天就在我家舉行了認親儀式,喊了幾個長輩,湊了一桌。 李炳強跪下給我爸磕了三個頭,喊了一聲“爸”,他低頭的時候,我發現他的頭發里已經涌出很多白發,畢竟快要四十歲的人了,他抬起頭的時候,臉上有些尷尬,我爸也是,一臉的尷尬,但并不影響那頓飯吃得喜氣洋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