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卉 李蘇紅
(1.江蘇第二師范學院學前教育學院, 江蘇南京 211200;2.南京理工大學社會學系, 江蘇南京 210094)
杭州25歲攝影師“鹿道森”自殺身亡的事件讓“留守兒童”“校園霸凌”等事件再度進入大眾視野。在以往的新聞報道中,留守兒童常常被認為是校園霸凌的受害者,例如華中師范大學教育治理現代化課題組于2019—2020年在山東、廣東、湖南、湖北、廣西、四川6省進行的校園欺凌專項調查指出,留守兒童受欺凌的概率顯著高于普通兒童。
然而,近期的一些研究指出,農村留守兒童可能不僅是校園霸凌、暴力的受害者,也可能是暴力攻擊行為的實施者。周玉明等人近期的一項調查就顯示,留守兒童在社交問題發生率、違紀行為發生率、攻擊行為發生率等方面均顯著高于非留守兒童[1]。郝文等人的調查也指出,農村留守兒童在攻擊行為總分及身體攻擊、言語攻擊、間接攻擊、憤怒、敵意等問卷維度上的得分均高于非留守兒童[2]。
總的來說,農村留守兒童由于缺乏父母監管、學校教育有限、周圍環境不利等因素,容易產生暴力和攻擊性行為[3],這也成為農村未成年人犯罪率不斷上升的一個重要影響因素。民政部2018年的統計數據顯示,目前農村留守兒童數目約為697萬,相比2016年的排查數據下降了22.7%,但數量仍較為龐大。降低農村留守兒童的攻擊性,預防暴力攻擊事件的發生,刻不容緩。
針對該問題,筆者認為,寬恕干預為一種可行的嘗試。寬恕原本是西方宗教關注的話題,隨著積極心理學的興起,寬恕作為一種積極心理特質受到心理學研究者的關注。寬恕心理研究的權威Enright認為寬恕是當個體面對傷害事件時,選擇放棄消極的應對方式,通過積極的情緒、行為和態度來面對傷害事件[4]。在此基礎上,Enright關注了寬恕在心理治療與教育中的運用,并提出了一個寬恕干預的模型,見表1[5]。

表1 Enright寬恕干預模型
從表1可以看出,該模型將寬恕及相關的干預過程分為4個階段,共20個單元:第一階段是引導干預對象重新認知和體驗自己曾經歷的傷害事件,在此基礎上引導干預對象接納自己曾經出現甚至現在仍然存在的不良情緒;第二階段要讓干預對象理解寬恕的內涵;第三階段是幫助干預對象從更多的角度來認識冒犯者和冒犯事件,重構對人際關系的認知;第四階段是幫助干預對象進一步強化寬恕意識,并引導他們做出真正的、有價值的寬恕決定。
有研究指出,農村留守兒童出現攻擊行為和同伴沖突,在一定程度上與他們對人際關系的錯誤認知和應對有關[6]。相反,建立積極友善的人際關系對降低攻擊行為有著顯著的作用[7]。寬恕干預恰恰被認為有助于改善人際關系,并能夠改善那些由人際關系問題而導致的心理與行為問題[8]。經過半個世紀的研究,寬恕干預已形成了較為成熟的模式。本研究將采用團體寬恕干預的方法,提升農村留守兒童的寬恕水平,降低他們的攻擊性。
1.研究對象
在江蘇省5所農村小學隨機選取四年級、五年級、六年級學生,經過學校同意,由班主任向所在班級學生統一發放問卷,由學生帶給家長完成填寫。共發放問卷650份,剔除無效問卷后,有效問卷為626份,有效率為96.3%,研究對象的基本信息詳見表2。

表2 研究對象基本信息一覽表(N=626)
經篩查,311名留守兒童中,有32人存在攻擊性行為問題(具體篩查工具和篩查標準后文將詳細介紹),比例高于非留守兒童(11/315,χ2=11.303,df=1,ψ=0.14,P=0.001),一定程度上說明留守兒童的攻擊性行為問題確實更加顯著。
上述32人中排除2人不愿意參加干預活動,實際參與研究的干預對象有30人,其中,男生25人,女生5人;干預對象的年齡在10—12歲之間(M=10.6,SD=0.93)。隨機將其分配到實驗組和控制組,其中,實驗組男生12人,女生3人;控制組男生13人,女生2人。
需要指出的是,本研究實驗組和控制組均有15人,樣本量相對較小。關于團體干預的樣本量問題,樊富珉在《團體咨詢的理論與實踐》一書中指出,從干預對象的年齡來考慮,年齡越小,團體人數應該越少,例如大學生團體可以有8—15人,少年團體3—5人為宜;從干預目的來看,治療團體的人數不宜過多,6—10人為宜,發展性團體可略多。本研究針對的是兒童群體,是為了干預其攻擊性行為問題,團體規模為15人并不算少。此外,在近期國內外的研究中,類似的小樣本干預團體并不少見[9-11]。在上述這些研究中,干預組和對照組的人數均在8—11人之間,并且均取得了較好的干預效果。因此,盡管小樣本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研究的說服力,但只要操作得當,依然能夠得出可信的結論。
2.研究過程
具體研究過程如下:
第一,如上文所述,在5所農村學校進行初步篩查,并在311名留守兒童中篩查出存在攻擊性行為問題的兒童32人。
第二,向這32名兒童及其監護人說明測查結果,并介紹本研究的內容和作用,在此基礎上詢問兒童本人及其監護人是否愿意參與此次干預研究。
第三,確定30人為研究對象后,考慮到性別差異,按照性別分別將研究對象隨機分配到實驗組和控制組。
第四,為避免多次測量對研究對象產生不良影響,直接將篩查中的問卷得分作為前測的基線分數。
第五,對實驗組開展為期6周(每周1次干預,每次干預時間為60—90分鐘)的寬恕干預,與此同時,控制組不接受任何干預。
第六,干預結束后,對所有研究對象進行后測,收集后測分數。
第七,在干預結束3個月后,對兩組研究對象進行再次測試,收集追蹤測量數據。
第八,追蹤數據收集完畢后,對控制組也開展同樣的干預活動,以確保控制組兒童能獲得同樣的幫助。研究流程詳見圖1。

圖1 研究流程圖
3.研究工具
(1)Achenbach兒童行為量表
Achenbach兒童行為量表(Child Behavior Checklist,CBCL)最先由Achenbach及其同事于20世紀70年代末開始使用[12]45-52。發展到現在,CBCL包含家長版問卷、教師版問卷和智齡10歲以上兒童版問卷,本研究使用的是家長版問卷,由家長根據家庭和兒童的真實信息以及兒童近半年來的行為表現填寫。
CBCL問卷已在世界多個國家和地區得到了有效性驗證,有著較好的信效度指標。研究以CBCL攻擊因子的得分為篩選標準,其中,男孩的攻擊因子包含23個項目,女孩的攻擊因子包含25個項目,每一個項目均以0、1、2計分,項目得分相加得到的總分越高,表示攻擊行為問題越嚴重,當分數超過98百分位時,即可認為該兒童的行為存在異常。徐韜園在總結了涉及該問卷的研究后指出,男孩20分和女孩21分可作為攻擊性行為異常的篩選標準[12]47-48。由于男生和女生的題量不一樣,在本研究中,取題目平均分進行比較。本研究的數據顯示,在男孩群體中,問卷的內部一致性系數為0.801;在女孩群體中,問卷的內部一致性系數為0.788。
(2)寬恕問卷
寬恕問卷(The Forgiveness Scale)由Rye等人[13]編制,用于測查人際互動中當個體受到侵犯后在情緒、認知和行為方面的反應。問卷包括15道題目,采用5點計分,將反向計分的題目反轉計分后,總分越高表示寬恕水平越高。在本研究中,該問卷的內部一致性系數為0.88。
4.干預方案設計
基于Enright寬恕干預的基本模式,結合表1中的干預過程,同時兼顧農村留守兒童心理與行為的特點,本研究設計了6次干預,分屬表1中“體驗”“決定”“實施”和“結果和深化”4個階段,并分別將其命名為“發現你的生氣情緒”“做出寬恕決定”“進行寬恕實踐”和“擺脫情緒桎梏”,具體內容如表3所示。

表3 活動方案設計內容一覽表
1.小組間的同質性分析
實驗組和控制組兒童的年齡、留守年限、家庭社會經濟地位、兒童行為量表和寬恕問卷得分等信息如表4所示。其中,家庭社會經濟地位(Socioeconomic Status)是發展心理學研究中常用的研究指標之一,被認為對兒童青少年的發展有著重要影響,常以家庭收入、父母職業和父母受教育程度作為兒童家庭社會經濟地位的指標[14]。故此處也將其作為同質性檢驗的指標之一。

表4 兩組干預對象的同質性檢驗一覽表
利用獨立樣本t檢驗對干預前實驗組和控制組兒童的年齡、留守年限、家庭社會經濟地位、兒童行為量表和寬恕問卷前測得分的差異進行檢驗,結果顯示,兩組兒童在以上數據中均不存在顯著差異。該結果表明,兩組兒童在干預之前是同質的。
2.實驗組和控制組寬恕問卷數據比較
表4顯示兩組在干預之前,寬恕問卷的得分之間不存在顯著差異。表5進一步顯示,在后測和追蹤測試中,實驗組的寬恕得分均顯著高于控制組。具體而言,經過干預,實驗組的寬恕水平明顯上升,而且在活動結束后的3個月仍然維持著較高的寬恕水平。該數據結果一方面表明寬恕干預的針對性,即干預確實圍繞寬恕這一主題而開展;另一方面也進一步驗證了寬恕干預對提升干預對象寬恕水平的作用。

表5 實驗組與控制組寬恕水平前測、后測及追蹤數據分析一覽表
3.實驗組和控制組攻擊性行為數據比較
表4顯示,兩組在干預之前,攻擊性行為的得分之間不存在顯著差異。表6進一步顯示,在后測和追蹤測試中,實驗組的攻擊性行為的得分均顯著低于控制組。

表6 實驗組與控制組攻擊性行為前測、后測及追蹤數據分析一覽表
具體而言,如圖2和圖3所示,經過干預,實驗組的寬恕水平顯著提升,攻擊性水平顯著下降,而且在活動結束后的3個月,實驗組的寬恕水平和攻擊性水平仍然維持在后測數據的水平。該結果在一定程度上說明寬恕干預方案可以降低兒童的攻擊性水平,且具有一定的穩定性。

圖2 實驗組和控制組在寬恕問卷得分上的差異變化

圖3 實驗組和控制組在攻擊性水平上的差異變化
此外,為進一步驗證干預的有效性,將實驗組的攻擊性行為數據與留守兒童中不存在攻擊性行為問題的279人進行對比。結果顯示,實驗組的前測數據顯著高于該群體(t=8.58,P<0.01,cohen’sd=2.69);后測和追蹤測量數據中,盡管實驗組的數據還低于正常留守兒童群體,但兩者之間已不存在顯著差異(t后測=0.31,P后測=0.756,df后測=292;t追蹤=0.40,P追蹤=0.689,df追蹤=292)。
4.干預效果的訪談評估
為進一步確認干預的效果,在追蹤測試完成之后,研究組還對部分干預對象及干預對象的同學和老師進行了訪談,通過實驗組兒童的自我感受以及周圍人的描述,進一步評判干預的效果和穩定性。考慮到篇幅有限,筆者從干預對象、干預對象的老師和干預對象的同學中各選一例加以呈現,部分訪談實錄如下:
某干預對象:“通過這次活動,我知道和別人鬧矛盾、發脾氣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反而會讓人家越來越討厭我。雖然有的時候并不是我的錯,是別人惹我的,但以牙還牙的做法是沒有用的。我以后會繼續把活動中學到的東西用起來,不做活動中老師說的‘小炸藥包’,把我自己和別人都炸壞了。”
某干預對象的老師:“以前如果班級里有同學惹到他了,他肯定會以牙還牙,加倍報復回去,經常有同學來我這里告他的狀。如果我批評他,他也會很不服氣,甚至故意在班里違反紀律、調皮搗蛋。最近他變得沒以前那么暴躁了,可以比較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緒,還會在教室里宣傳他們在活動中學到的內容。他感覺活動很有趣,很喜歡參加。”
某干預對象的同學:“我感覺XX變好了,因為有次班長說她壞話被她知道了,她生氣了好久,但她不敢跟班長正面對抗,只敢在我面前罵班長,基本每天都要罵,而且罵得很難聽,我都快被她煩死了。她參加你們組織的活動后,我就再也沒有聽到她罵班長了。”
以上訪談結果顯示,參與干預的兒童能夠以寬恕為工具,更加理性地去理解和認知人際關系,進而從認知和行為兩個層面出發,較好地控制自己的行為,做好情緒管理,最終降低攻擊性水平,構建良好的人際關系。此外,以上訪談是在追蹤測試完成后開展的,這也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寬恕干預對降低農村留守兒童的攻擊性水平具有較好的穩定性。
1.攻擊性行為的檢出率及其原因分析
如“研究對象”部分所述,311名留守兒童中,有32人存在攻擊性行為問題,攻擊性行為的檢出率約為10.29%。該檢出率高于張田和傅宏研究中的數據[15],更高于20世紀90年代的調查數據[16]。這可能源于兩點:第一,如前文所述,農村留守兒童由于缺乏父母監管、學校教育有限、周圍環境不利等因素,容易產生暴力和攻擊性行為[3];第二,隨著智能手機的普及和手機游戲的盛行,當前農村留守兒童沉迷手機游戲,尤其是玩暴力手機游戲的現象愈發嚴重[17]。基于社會學習理論,網絡游戲中的暴力行為會對游戲玩家起到示范作用,他們長期接觸暴力游戲會產生對暴力行為的脫敏,進而引發暴力和攻擊性行為[18]。因此,亟待關注農村留守兒童的暴力行為和攻擊性行為問題。
2.干預有效性的機制分析
本研究顯示,寬恕干預在提升干預對象寬恕水平的同時,也有效降低了干預對象的攻擊性水平,這與寬恕和攻擊性之間的關系有關。一方面,兒童的攻擊行為可能源自他們對人際關系的錯誤認知和歸因,以致出現情緒管理和行為方面的問題[19];另一方面,寬恕所針對的恰恰是因人際關系而造成的心理困擾[8]。正是因為這種契合性,使得寬恕干預能夠有效降低農村留守兒童的攻擊性水平。
這種寬恕干預對攻擊性行為水平的抑制作用的機制通常表現為兩個方面:一方面是認知層面,即經過寬恕干預,干預對象能夠較好地從包括寬恕在內的積極角度去認知人際關系,避免用沖動的、情緒性的方式來理解人際關系,進而避免攻擊思維和攻擊行為的出現;另一方面是行為層面,即干預對象能夠將在寬恕干預中習得的行為模式運用于生活中的人際交往,正如前文Enright對寬恕的界定,用積極的認知、態度和行為取代消極的認知、態度和行為。
3.干預中的倫理要素考慮
本研究屬于臨床心理干預研究,需要關注研究的倫理規范。具體而言,本研究主要從以下幾方面考慮了研究的倫理要素:
第一,所有測查結果均堅持保密原則,僅向測查對象及其監護人報告測查分數及其意義;第二,研究秉持自愿原則,所有測查均征得學生本人、學生監護人、學校和老師的同意,是否參與干預活動也完全征求學生及其監護人的意見;第三,為確保所有研究對象都能獲得同樣的干預,在研究結束后,研究團隊還對控制組兒童開展了同樣的心理干預活動,確保他們能夠和實驗組兒童一樣獲得有效的幫助。
4.研究展望
本研究基于寬恕干預的模式對農村留守兒童的攻擊性行為進行了干預實踐,干預的穩定性和有效性都得到了驗證。在此基礎上,仍有一些問題在后續的研究中值得進一步探討。第一,盡管寬恕干預能夠有效降低農村留守兒童的攻擊性水平,但與其他干預模式相比,寬恕干預是否更優?這需要后續研究的進一步驗證。第二,寬恕干預模式對攻擊性行為的干預效果是否存在群體差異?例如,早在20世紀80年代就有研究者通過元分析研究指出兒童的攻擊性行為存在性別差異[20],近期的研究也進一步驗證了該結論[21]。干預對不同性別的兒童是否存在差異,值得后續研究。第三,兒童的攻擊性行為受到多方面因素的影響,既包括兒童自身的氣質特點、情緒調節能力等,也包括家庭環境、教養模式等,還包括兒童所處的學校、社區等環境,因此,需要在干預模式的設計上綜合考慮多重因素的作用,以期能夠更好地促進兒童心理與行為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