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詹姆斯·喬伊斯(James Joyce, 1882-1941)和塞繆爾·貝克特(Samuel Beckett, 1906—1989)是20世紀享譽世界的文學巨匠,貝克特在藝術技巧上深受喬伊斯影響,兩人在創作中的相互影響也一直備受學界關注。本文從法國理論家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的 “互文性”(intertextuality)視角來解讀兩位作家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青年藝術家的畫像》和《莫菲》,揭示喬伊斯和貝克特美學思想的互文和對話關系,貝克特沒有徹底摒棄喬氏的美學思想,喬伊斯的美學思想在一定程度上構成了貝克特美學思想的一個基點,貝克特在對喬氏思想進行反思、回應和批判的過程中,闡發和形成了自己的美學思考。
關鍵詞:詹姆斯·喬伊斯 塞繆爾·貝克特 《青年藝術家的畫像》 《莫菲》 互文性
出生于愛爾蘭的詹姆斯·喬伊斯(James Joyce, 1882—1941)是西方文壇現代主義文學中大師級的人物,極富創新精神,被學術界視為20世紀西方文學史上最重要、最有影響的作家。塞繆爾·貝克特(Samuel Beckett, 1906—1989)是20世紀世界文壇上可以與喬伊斯比肩的最有影響力的文學巨匠,是1969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理查德·艾爾曼的《喬伊斯傳》和詹姆斯·諾爾森的《塞繆爾·貝克特:盛名之累》中都記錄了兩人長達13年密切關系,兩人在創作中的相互影響也一直備受學界關注。喬伊斯和貝克特之間有著亦師亦友的密切聯系,貝克特初識喬伊斯時還是一個剛剛大學畢業的文藝青年,而喬伊斯已經是著名的意識流小說大師了,貝克特十分崇拜這位德高望重的師長,并很快成為喬伊斯的助手。喬伊斯晚年患有嚴重的眼病,他的《進行中的作品》(《芬尼根的守靈》)就是通過口述,由貝克特代筆記錄完成的。[1]
《青年藝術家的畫像》(后文簡稱《畫像》)和《莫菲》分別是兩位作家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前者被認為是喬伊斯帶有意識流元素的成長小說,而后者標志著貝克特小說實驗的前奏。著名評論家哈羅德·布魯姆在《西方正典》(The Western Canon,1995)稱《莫菲》是貝克特最傳統的小說,稱其具有喬氏風格,也是貝克特背離喬伊斯,開辟自己美學創作之路的嘗試。[2]學者P. J. Murphy在專著《貝克特的迪德勒斯:貝克特小說中與喬伊斯的對話》(Beckett's Dedalus: Dialogical Engagement with Joyce in Beckett's Fiction,2009)指出斯蒂芬和莫菲的自我探索過程十分相似。[3]由此可見,喬伊斯和貝克特在美學思想和創作方面的關系是十分復雜的,而不是簡單的非正即反的對立關系,還有很多一致性和互通性值得深究。
一、自我放逐的藝術家:斯蒂芬·迪德勒斯的成長困境
成長和發展一直是喬伊斯寫作生涯的重要主題,在《畫像》這部自傳性的成長小說中,喬伊斯從本人的生活經歷與精神感受中積累了豐富的創作素材,經過提煉與藝術加工,成功地塑造了主人公斯蒂芬·迪德勒斯從嬰兒到青年、從幼稚到相對成熟的青年藝術家形象,向讀者展示了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精神覺醒和心理發展過程,可以看作一部具有現代主義風格的“藝術家成長小說”(Künstlerroman)。在《畫像》中,喬伊斯以生動、細膩的筆觸描述了主人公斯蒂芬·迪德勒斯從嬰兒朦朧時期到青年成熟時期的心理發展過程,小說自始至終以斯蒂芬的心理矛盾和精神感受為基本內容,他通過感官、知覺、沉思和想象等方式來感受世界,通過大量的內心獨白、記憶意象以及精神頓悟的方式呈現斯蒂芬的自我探尋過程,因此小說所有的人物和景物都是透過斯蒂芬的意識呈現在讀者面前,他敏銳的感官和強大的直覺將小說中描繪的現實世界轉化為精神世界。
斯蒂芬出生在都柏林的一個中產階級家庭,他從父母身上看到了籠罩著所有愛爾蘭人的狂熱狹隘的民族主義和固執保守的思想。在小說第一章中的圣誕晚宴情節中,斯蒂芬第一次與大人同桌吃飯,就見證了國內政治激烈沖突。六歲時他進入一所寄宿學校讀書,斯蒂芬被老師不公正地體罰,之后他希望從校長那里為自己伸張正義,然而校長的反應令他失望。隨著年齡的長大,青春期的斯蒂芬愈感孤獨和疏離,不論是在家庭還是在學校,他總是顯得不合群,他總是試圖從社會的束縛和人生的枷鎖中解脫出來。在學校的斯蒂芬經常覺得孤獨不堪,與周圍的人和環境格格不入,詩歌文學和藝術成為他的思想啟蒙和精神寄托。
斯蒂芬的內心世界的探尋和外部世界的抗爭形成了兩個相對立的體驗,精神世界中充滿想象的感官體驗一定程度上治愈了他在外部世界所受到的壓抑和挫折。斯蒂芬越來越從外部世界抽離,而傾向于探尋內心世界的真實。在小說第四章的結尾,在海灘徘徊時看到一位美麗的“涉水少女”,仿佛聽到海上有人用希臘語在呼喊他的名字,實現了精神的頓悟。頓悟之后的斯蒂芬不再壓抑在社會訓誡之下那個被教化的“我”,而是有主體意識的真實之“我”。與傳統成長小說中主人公的線性成長不同,斯蒂芬的成長以及自我意識的覺醒是在瞬間完成的——即“頓悟”(epiphany)。直到斯蒂芬實現精神的頓悟之后,他的心理障礙逐漸被意識的覺醒所取代,從困惑走向成熟,最終拒絕了神父希望他擔任神職的要求,決定追求崇高的藝術美學,離開他的故土愛爾蘭,成為一個自我放逐、追求自由的藝術家。
二、精神萎靡的唯我主義者:莫菲的混沌自由界
一直以來,貝克特都以他的荒誕派戲劇《等待戈多》聞名于世,而貝克特本人也成為后現代悲觀的理想主義者的代表。其實,實驗派戲劇只是這位文學大師的輝煌創作生涯中的一小部分,他的哲學和美學思想的形成和發展更多是通過他的一系列小說體現出來的。在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創作生涯中,貝克特對藝術形式進行了不懈的實驗和探索,盡管我們不知道戈多何時到來,但是貝克特在尋找和等待的過程中不斷地突破了藝術的極限,帶給困頓沒落的現代人以精神上的震撼。
《莫菲》出版于1938年,是貝克特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不僅反映了他的世界觀、生活態度和創作風格,也展示了貝克特小說的基本模式,預示了他后期小說的發展走向。小說以倫敦為背景,用機智的語言、富裕的哲學隱喻和虛幻的情節令讀者眼花繚亂。小說以第三人稱全知的敘事角度描述了一個落破的知識分子——莫菲的矛盾混亂的思想歷程,在經歷內心與外部世界沖突的過程中,他始終沒能達成精神世界與物質世界的統一,于是在一片混沌中結束了自己的生命。莫菲是一個“反英雄”(anti-hero)形象,他生活窮困潦倒,懶散成性,有悲觀厭世的情緒,但他又有著豐富的內心世界,沉溺于自己的幻想世界,是一個“精神萎靡的唯我主義者”(a seedy solipsist)。莫菲是一個矛盾的自我,搖椅是唯一可以使他逃避物質世界的束縛,從而達到他理想的絕對自由的精神世界的工具。由于對社會現實不滿,莫菲從愛爾蘭逃到倫敦,期望尋求理想的生活,然而一成不變、困頓壓抑的日常讓他窒息,他總是想尋求一些新的東西,可是始終無法實現。莫菲在外部世界和自我的內心世界之間徘徊,一直試圖進入一種只屬于他的絕對自由境界。
莫菲對混沌的向往反映的是他對一成不變、毫無生氣的生活的一種逃避,或者說是對建立在科學和理性之上的生活秩序的逃避。莫菲向往逃離到沒有任何秩序的、絕對自由的混亂世界,對于他來說,這是一個解決他生活困境的辦法,它是對事實世界和心靈世界約束的解決方案。小說揭示的一個核心問題就是存在的危機,建立在理性基礎上的現實世界已經逐漸瓦解,表面井然有序的生活實則已經是無意義狀態,或許只有回歸到生命最初始的混亂狀態,才能找尋到真正的存在意義。莫菲想要回到混亂的自由界,也象征著回歸到最初創世之前的混亂狀態,整個宇宙就起源于混亂,從混亂道有序是一種進步狀態,那么莫菲渴望從平庸無畏、沒有意義的單調生活中抽離,從有序回歸到無序的混亂狀態,就體現一種對進步主義的荒誕諷刺。
三、主題意識的覺醒:貝克特對喬伊斯“頓悟”的戲仿
喬伊斯在《畫像》看似線性的結構布局中展現了主人公斯蒂芬復雜的心理矛盾和跌宕起伏的精神發展過程,不僅在主題上顛覆了源自歐洲的傳統成長小說中個體在社會、國家背景下的理想發展觀,在形式上也嘗試用具有革新性的實驗派小說技巧來揭示現代主義成長小說書寫的更多可能,這部小說不僅是關于現代藝術家主人公如何在與困境的對抗中實現成長,同時也在探討如何用創新的敘事手法書寫成長小說這一傳統文類。與起源于18世紀德國的傳統成長小說和圣奧古斯丁式的懺悔體小說的主題不同,《畫像》中具有藝術家潛質的主人公斯蒂芬·迪德勒斯的發展體現了一種 逆向成長過程:他沖破家庭、社會之網的束縛,聽從內心本真自我的召喚,從而實現自我意識的覺醒和精神的頓悟,成為真實的自我——藝術家。喬伊斯以斯蒂芬的心理矛盾和精神感受為基本內容,通過創新的敘事手法書寫了具有藝術家潛質的主人公斯蒂芬的成長困境。
在《文字、對話和小說》一文中,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融合了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的符號理論和巴赫金(Mikhail Bakhtin)的對話理論,首次提出 “互文性”(intertextuality)概念,即任何文本都是對另一文本的吸收和轉換[4]。如果說《畫像》揭示的是一種現代人和社會的發展困境,而《莫菲》則是直接揭示了人類進步的荒誕,斯蒂芬通過感官來感知世界,而莫菲是放棄所有感官來進入絕對自由的混亂世界,小說結尾時除了莫菲有改變以外,其他的人物都回到了最初的狀態,沒有任何改變。與一般的宇宙起源文本不同,《莫菲》是將宇宙起源的順序倒過來,從有序到無序,回歸原始的混亂狀態,來揭露生活荒誕的本質,質疑個體生存發展的必要性和意義,害怕又渴望終結,將生命的歷程倒過來寫。小說的結尾反映了莫菲和作者本人在內的現代人的生存境遇,即一種身心疲憊,自我耗盡的狀態,深刻揭示了現代西方社會人們普遍感受到的自我的喪失和生存的毫無意義。
從互文性視角分析和比較兩位主人公斯蒂芬·迪德勒斯和莫菲在外部大世界和內心小世界、精神和肉體、主觀和客觀、個人和社會之間的自我探尋過程,可以看出貝克特在《莫菲》中對喬氏美學思想的反思、回應和改寫。喬伊斯的《畫像》以主人公斯蒂芬·迪德勒斯的心理矛盾和精神感受為基本內容,揭示了其內心世界同外部社會勢力之間的沖突;《莫菲》也展示了一個二元對立的世界,莫菲在大宇宙和自我的小世界之間徘徊。可以說,兩位主人公都是笛卡爾式的人物,通過個人沉思來實現“精神頓悟”,因此兩部作品存在一定的互文性特征,但又因社會歷史背景和個體的不同,呈現出小說自身美學的特點,可以說,莫菲混沌虛空的絕對自由境界是對斯蒂芬·迪德勒斯精神頓悟的戲仿。
貝克特和喬伊斯的整個創作生涯既是他們的哲學和美學思想的形成過程,也是他們探索和實驗各種藝術表達形式的過程。在這個動態的自我生成過程中,他們不斷顛覆傳統的寫實主義,呈現了更真實的存在,創造了更高層次的現實。貝克特沒有徹底摒棄喬氏的美學思想,喬伊斯的美學思想在一定程度上構成了貝克特美學思想的一個基點,貝克特在對喬氏思想進行反思、回應和批判的過程中,闡發和形成了自己的美學思考。
參考文獻:
[1]王雅華.不斷延伸的思想圖像:塞繆爾·貝克特的美學思想與創作實踐[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
[2]P.J.Murphy.Beckett's Dedalus: Biological Engagements with Joyce in Beckett's Fiction[M].Toronto:U of Toronto,2009.
[3]Harold Bloom.The Western Canon[M].New York: Harcourt Brace & Company,1994.
[4]Julia Kristeva. Desire in Language:A Semiotic Approach to Literature and Art[M]. 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0.
(作者單位:北京語言大學)
作者簡介:李敏(1997-),女,內蒙古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