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差一點點兒

◎ 蔣子龍

我曾被聘做過監獄系統的督導員，不止一次參加他們的座談會，聽到許多犯人都談道，命運中就差了那么“一點點兒”。

金某，是一智商不低的竊賊，專門圍著城市的中環線作案。他認為，窗戶對著中環線的人家，一定會麻痹大意。中環線上，晝夜車水馬龍，小偷怎么敢登梯爬高地下手呢？他正是利用了中環線居民的這種想法，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圍著中環線偷了一圈兒，光是現金就有67萬元。他甚是得意，決定見好就收，洗手不干了。

可是，他在家里安安穩穩地待了一個星期，就待不住了，手癢難忍，決定再偷上33萬，湊足百萬，以后，就真的不干了。他做好了準備，輕車熟路地剛一動手，便被當場抓獲，后悔得直撞頭：“唉，就差那么‘一點點兒’。”

某保險公司的業務員沈某，貪污了上千萬元，決定湊成兩個600萬元，叫“六六大順”，然后就出國，溜之乎也。對他來講，再弄200萬元并不需要多長時間，不過是最后一哆嗦罷了。偏偏就在這最后一哆嗦的時候，翻車了。

還有那些至今還關在監獄里的貪官們，也幾乎都是就差那么“一點點兒”事情就可以滑過去了，卻偏偏都在這最后的“一點點兒”上被抓個正著。

其實，差“一點點兒”，等于差了一生。

這可真是宿命的“一點點兒”。原來這“一點點兒”通向地獄之門，有一種神秘莫測的可怕力量。

平心而論，他們是因為被抓住了，才有了“就差那么一點點兒”的悔恨。如果他們沒被抓，那就不過是整個犯罪過程中的一點，他們的犯罪軌跡就是由無數這樣的“點”構成。犯罪者的王國，是一種用幻想構筑的城堡，他們在里邊靠虛構的安全來取悅自己，永遠生活在僥幸之中：“哪有那么巧就被抓著？”“這是最后一次……”

貪欲如毒癮，是一種永無盡頭的發作和掙扎。幾乎可以斷定，前面提到的那個大盜金某，如果沒有被抓住，他偷夠100萬元以后還會找出新的理由繼續偷下去。最后復最后，最后無窮盡，一點復一點，點點連成線，線再連成片……直到破案，才會畫上句號。

甚至連監獄都未必是句號，重操舊業的也大有人在。再干，又是就差那么“一點點兒”沒有跑掉，鬼使神差地怎就這么巧。

就差那么“一點點兒”，看似偶然，實則必然。生命就是碰巧了才形成的。人的命運也是如此，往往都是取決于那么“一點點兒”。差“一點點兒”沒趕上，或碰巧趕上了那“一點點兒”，就會過上截然不同的另一種生活。

若不信，可回憶一下自己的成長經歷，在既短暫又漫長的人生旅程中，最關鍵的只有幾步，也就是看來非常偶然的幾件巧事，改變和決定了命運。有人也把它叫作奇跡，人類的歷史同樣也是這樣被推動向前的。

甚至，地球的存在本身就是最不可思議的“巧”。如果地球稍微小那么“一點點兒”，就可能沒有大氣層，人類將沒法存活；如果再大那么“一點點兒”，大氣層氣體成分就會改變，人也活不了。地球和太陽的距離，倘若再長一點或再短一點，地球上不是太冷就是太熱，人類都將無法存在。地球繞太陽公轉，軸心偏巧傾斜得恰到好處，遂使地球上有了四季之分。

世間萬物大多熱脹冷縮，然而生命之源——水，卻有例外，低于4攝氏度以后，它反而會冷脹熱縮，這才使冰塊浮在水面上。否則，一到隆冬，海河湖沼全部凍實，水中的生物就無法生存了。

地球自轉還要圍著太陽公轉，月亮又繞著地球轉，都各有自己的軌跡。宇宙間有數不清的星球，也都有各自的軌跡，它們中如果有哪個差上那么“一點點兒”，就會造成連鎖大碰撞。宇宙亂了套，地球和人類也將不復存在。

就差那么“一點點兒”——這就是必然，這就是規律。所謂天才、絕頂聰明，就是順應了這種規律。想成功，就“一點點兒”都不能差。

俗話說，“人算不如天算”，也正是這個道理。無論是誰，想投機取巧，靠僥幸過關，必然會差上那么“一點點兒”。

《舊唐書》中寫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殊不知，鐵窗之內，悔之不迭。人類永遠都留有一塊心病，正所謂：“就差那么一點點兒。”

（常朔摘自《河北日報》2022年6月17日 圖/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