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兆基
散文詩創作運思是屬于文學心理詩學探討的范疇,因為它研究的對象是創作主體——散文詩作者在創作過程中精神活動的全部過程:從詩意感知、詩境營建直至詩美呈現;它們首尾相屬構成一個具有完整體系的思維鏈。
散文詩創作運思,既具有與其他文學文體創作運思大體相似的性征和規律,又有著屬于自己的個性成分。劉勰說過:“是以執術馭篇,似善弈之窮數;棄術任心,如博塞之邀遇”掌握住創作規律,就好像上乘棋手深通棋術;拋棄規律的掌握,就好像賭徒下注只是碰運氣。有的散文詩作者碰機會也會寫出一些較為成功的散文詩作,由于缺少對散文詩運思規律的認知和把握,寫作不能保持穩定的水準,更難以謀求突破。
散文詩的創作運思,是外物作用于創作主體,引發出的一系列精神活動,整個過程可以精神活動——從藝術構思開始,物化(用言語打造為文本,成為獨立于作者的精神產品)作結,可以用“神與物游,刻鏤無形”來概括。
文學藝術創作的秘密或者訣竅的把握,一直是古今中外文人們所心向神往的。古希臘人認為是神授,在希臘神話中的眾神之中,就有一位被稱作繆斯的詩神,那時的人把創作沖動稱之為“靈感”,就是神靈賦予的感覺,神靈的啟示。這個古希臘人創造的名詞,仍沿用至今,盡管已注入新的內核,作出新的解釋。中國古代也有類似的說法,“江郎才盡”的傳說就很有代表性。六朝梁代詩人江淹中年時期寫出不少很有影響的作品,如《恨賦》《別賦》等,到了晚年就再也寫不出像樣的東西來,究其原因,是兩位前輩文人張協和郭璞,向他討回先前所寄存的錦與筆,“爾后為詩絕無佳句,時人謂之才盡。”2據史書記載,故事是來自江淹自己的述說,這可能是江先生覺得自己寫作水平大不如前追尋其原因不得,精神致幻,積想成夢的結果,是那個時代人們對文學創作運思神秘觀念的反映。
但是文藝理論家們并不滿足于這些解釋,他們從自身的創作途徑中尋求答案。跨進這個門最早、致力最勤的要數西晉的陸機,他描述了自己在詩文創作的每一個階段的內心感覺:如他談創作運思最初階段的心理活動狀況,“其始也,皆收視反聽,耽思傍訊,精騖八極,心游萬仞。其致也,情曈昽而彌鮮,物昭晰而互進,傾群言之瀝液,漱六藝之芳潤,浮天淵以安流,濯下泉而潛浸。”作者用了大量的比喻和形象的描述,傳遞出自己內心最為隱蔽最為微妙的活動的狀況,一開始,注意力高度集中,精神亢奮,天上地下,浮想聯翩,但不免流于紛亂;轉而調整好思路,選擇合適的文辭予以表述,實現意與物、意與文的統一。然而,他終究感到創作規律難于把握,“若夫應感之會,通塞之紀,來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通“影”)滅,行猶響起。”慨嘆起,“雖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勠。故撫空懷而自惋,吾未識夫開塞之所由也。”陸機空有感受,他只能知道文思來時如風發泉涌,去時如枯木涸泉,但說不出之所以如此的原因。作為心理科學還處在萌芽時期的古人,能夠從自己的創作體驗中探究出創作運思的某些奧秘,固然值得重視,其開啟用內省的方法探究創作運思的途徑似乎更值得大書一筆。
探究創作運思的奧秘,為什么使陸機這樣富有才情、感覺極其敏銳的作家感到無能為力呢?其實不只是陸機,其后有許多文人都作過這樣的嘗試,但大多是廢然而退。“鴛鴦繡了從教看,莫把金針度與人”技巧,不只是文藝創作技巧,常常是可以意會不可言傳的,詩文是怎樣創作出來的,作者也未必能夠了然于心。
十九世紀的美國詩人、小說家、文學理論家愛倫·坡,不信這個邪,他認為文學創作運思的奧秘難以揭示,大半是由于作家性格上的某些弱點所造成的。他說:“我經常在想,要是某位作家愿意(或者說能夠),在雜志上寫篇文章,一步步地詳述他某篇作品逐漸達到其完美境地的過程,那該多有趣。為什么迄今為止世上沒有這樣一篇文章呢?對此我百思不得其解——不過這種疏漏也許是作家的虛榮心所致,……他們怕讓讀者看到他們構思尚未成熟時的優柔寡斷和慘淡經營,看到他們是在最后一刻才茅塞頓開領悟大義,看到他們在形成最后觀點之前的無數模糊的想法……”看來古今中外的人們都是推崇才子型的作家,人們總是艷稱倚馬千言、揮筆立就的故事,激賞“對客揮毫”的秦少游,而對閉門覓句的陳無己不免有所非議。難道這么多的作家都是如此嗎?創作過程中的艱難和種種曲折,道出來也是一番佳話。正如《紅樓夢》作者曹雪芹所言:“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有識見的作家不會忌諱讀者了解自己寫作的甘苦,不會裝出一股才子派。愛倫·坡似乎也覺得自己說得有點偏頗,于是再作了點補充:“另一方面我也意識到,很少有作者追述自己完成一件作品的步驟。一般情況下,亂紛紛涌來的啟示和聯想都是一邊被獲取,又一邊被遺忘。”愛倫·坡的這番話見諸他的《烏鴉》一詩的創作談,但是讀完以后除了增進對該詩的理解,大致了解了這首詩的創作過程以外,但對作者曲折有致、微妙的心理活動,比如怎樣陷入創作困境,如何謀求突圍,在怎樣的情況下忽然得到啟示,一下子豁然開朗的等等,并沒有得到認知。細想起來,覺得在愛倫·坡在所說的作家諱言自己創作過程的補充性理由很有道理,創作是需要傾情專注的,如果一位詩人既要關注自己作品境界的營建、詩美的傳遞,又要尋繹自己創作中思路的轉換變化,并予以著錄,幾乎是不可能的。作家的創作談都是作品完成以后的追記,只能言其大概,不過是一種經過理性整理后的文字材料,而不是現場的同步的記錄。
還應該注意的一點,或許是更為重要的,就是人是無法全部體味、把握自己的心理活動的,人不能進入自己心理殿堂最深、最為隱秘的處所,人們的精神活動在意識層面之外,還有潛意識。潛意識的范圍疆域至大至廣,又常常逸出創作主體主觀意識的控制。如人睡眠時意識是休眠了,潛意識滋生曼長,一些優秀的詩作常常是夢催生出來的,如李白的《夢游天姥吟留別》,蘇軾的《江城子》,辛棄疾的《破陣子》,英國詩人柯爾律治的《忽必烈汗》,法國蘭波的散文詩《黎明》,魯迅《死火》《狗的駁詰》《失掉的好地獄》《墓碣文》《頹敗線的顫動》《立論》《死后》等七篇,唐弢散文詩《拾得的夢》《尋夢人》,或是寫夢中潛意識的活動對于創作人的啟示,或是夢境中在潛意識作用所呈現出的詩境,或是在夢中由潛意識構想出的詩章。潛意識,在文學創作中的地位和作用,不可低估。
美國小說家海明威在他的紀實性作品《午后之死》中,提出“冰山原則”。他說:“冰山運動之雄偉壯觀,是因為他只有八分之一在水面上。”就文本而言,作品中的文字和形象是所謂的“八分之一”,而情感和思想是所謂的“八分之七”。前兩者是具體可見的,后兩者是寓于前兩者之中的,提出了文學作品應該簡約的原則;就主體的創作中精神活動而言,意識,作者清楚意識到思維活動,僅僅是所謂的“八分之一”,潛意識,作者沒有意識到,或者是沒有清楚意識到,則是所謂的“八分之七”。潛意識,可以劃分為集體潛意識(又稱集體無意識)和個體潛意識,潛存在大腦皮層深處,來自主體所受到的教育、環境影響和個我獨特的人生經歷。潛意識中所積存的材料,在作家創作中的作用,在某種意義上,并不比意識層面上種種積累來得小。唐代詩人白居易的《長恨歌》寫了唐明皇和楊貴妃生死不渝的愛情,七夕長生殿的密誓,梧桐夜雨之際的悵恨,海外天上無望的追尋,無不灌注屬于白居易自己的潛意識。白居易在少年時代,曾愛上一位叫做湘靈的姑娘,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也許有過類似“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在天愿為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之類的盟誓,但終由于家庭干預、戰亂四起而被迫分離,釀成“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的悲劇。白居易大腦皮層中的潛意識,代替、深化、超越歷史文獻的記載、乃至傳說,賦予詩的主人公以未必屬于他們自己的個性特征和人格精神。
意識、潛意識雖然有所區別,后者比前者更難認知和把握,但是它們有著共同的特點:就都是在人的大腦皮層中進行,無法直接觀察的。人們的創作運思過程,是外物作用于人的感覺器官:眼、耳、鼻、舌、身,從而引發大腦的反應的過程。“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矣”,“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物與心兩者是交相感應的。簡言之:創作的過程是信息輸入后經過精神活動進行加工再輸出的過程。整個過程是在一個無法打開的又無法從外部觀察的容器中進行的。
人們將有類于文藝創作之類的封閉的無法直接觀察其內部動態系統,名之為“黑箱”,并提出在黑箱之外謀求感知、認識、把握的理論和方法——“黑箱理論”。有位現代學者就此作出解釋:“主體與客體之間反饋耦合,對于我們人類具有特殊意義。對于這種反饋耦合系統的研究形成了控制論的認識論,任何一種方法都有其認識論,與控制論獨特方法相對應的則是一種獨特的認識論,這就是黑箱理論。”從創作心理學的角度看,就是創作主體和客體之間信息通過不斷反饋、耦合,不斷分解、汰除、重新組合終于定型物化的過程。人們可以,或者說只能通過信息的輸入、輸出來確定其結構和參數。
文學創作運思,也包括散文詩運思,說到底是處理心與物的關系。外來的信息,大腦中積存的信息,有意、無意記憶中所沉淀下來的,在創作主體的大腦中不斷地反饋、耦合,篩選掉一些冗馀的,不適合需要的信息,將最有價值的信息重新改造制作,成為新的藝術形象,在詩或散文詩中就是意象的制作或創造,就是意境的構成,把心說成是創作的源頭,心是熾烈的能夠熔化一切的火爐,一點也不為過。以“心源為爐”來概括和形象地揭示文學創作運思的全部流程和概貌,無疑是相當恰切的。
臺灣作家林清玄有首小詩很有意思,“白鷺立雪,愚者看鷺,聰者覌雪,智者見白。”
同樣的外來信息——白鷺佇立在茫茫的雪地里,具有不同信息貯存的三種人做出的反應是不同的。
禪宗用詩來形象地表現人生境界,移來形容文學創作運思的過程似無不可。禪宗認為人生的第一境為“落葉滿空山,何處覓行跡”。句出唐代詩人韋應物的《寄全椒山中道士》,韋氏時任滁州刺史,大雪彌天時,他獨坐在寂靜苦寒的郡齋里,不由念及深山中與世隔絕的道人,傳遞出詩人心靈無所寄托、彷徨無定的狀態。第二境為“空山無人,水流花開”。句見蘇軾《十八大羅漢頌》,是蘇軾對第九尊羅漢的頌贊。頌曰:“飲食已畢,璞缽而坐。童子著供,吹禽發火。我作佛事,淵乎妙哉。空山無人,水流花開。”蘇軾對這尊羅漢飲食之后怡然自得的神態的描寫中,揭示出其心境:擺脫塵世七情六欲之苦,神游世外,觀心自在。第三境,“萬古長空,一朝風月”。句自《五燈會元》卷二。是從兩位禪師答問中剝離出來的。“(僧)問:‘達摩未來此土時,還有佛法也無?’師(天柱崇慧法師):‘未來且置,即今事作么生?’曰:‘某甲不會,乞師指示。’師曰:‘萬古長空,一朝風月。’”這里的“萬古長空”是指無始無終綿亙的時間之流,“一朝風月”是指稍縱即逝當下的剎那之際。兩者相較,“萬古長空”是虛幻而永恒的,“一朝風月”是實在而又短暫的,既然虛幻、不真切無可把握,那又何必去牽掛去思忖、還不如去持定實實在在的當下。禪家認定的人生第一境,“落葉滿空山,何處覓行跡”,顯現出文學創作運思定向階段的作者心態:思緒紛亂,無法理出頭緒,不知從何入筆茫然若失;第二境“空山無人,水流花開”:顯現出文學創作運思準備階段、醞釀階段直至豁朗階段作者的心態,信息不斷反饋、耦合,順著一條比較明晰的思路,構成自恰的藝術境地,主體的心情一下子放松,很有些怡然自得的味道。第三境。“萬古長空,一朝風月”,則是顯現作者在驗證階段,也就是文本修改、完善時期的心態;就是要把握文本,實實在在地修改,盡可能追求達到的完美。劉勰論及創作初步完成后的精神狀態,云:“暨乎篇成,半折心始。何則?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實而難巧也。是以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則無際,疏則千里。或理在方寸而求 之域表;或義在咫尺而思隔山河。”作者在文本寫作中,處理“思”“言”“意”之間矛盾時,很難把握恰切的分寸,予以最佳的表現,就是陸機所說的“恒患言不稱物,文不逮意。”努力消弭言、物、意之間的矛盾使其相稱、相逮。
文學創作的發端,緣于外來刺激。這種刺激可以來自自然界,如風雨晴晦,云起云飛,潮漲潮落;也可以來自社會生活,親朋聚會,生死契闊,紛擾爭執,恩怨情仇;可以是大事件,牽動家國命運的,也可以是細微末節,似乎沒有什么太多關注價值的。
細讀下面蘇軾的一首詞,就不難看出偶發的刺激是怎樣引發作者的思緒,從而選擇和確定思維發展方向,孕育出詩章的。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蘇軾:《臨江仙·夜歸臨皋》
貶謫在黃州的蘇軾,夜飲歸來,昏昏沉沉地走回家,童子關起門來睡大覺,鼾聲如雷,關在門外的東坡先生只能依仗聽江聲。住在江邊,江聲經常聽,并沒有引起蘇軾怎樣的心靈反應,可是這次醉聽,卻聽出了情味,風靜,江聲若有若無,比不上室內家童如雷的鼻息,心想到夜闌江月朗照,波紋平靜宛如細紗,展現出自然界和諧寧靜的畫境,轉而想到不如拋棄作為仕途名利的追求,“忘卻營營”,走進沒有喧囂爭奪的境地,“江海寄余生”。
吃閉門羹,對一般主人而言,是會惱怒,根本不會轉過頭去欣賞自然風光,去聽濤聲,并且從中感悟人生哲理。家童鼻息和江上濤聲交響引發的遐想,設想一樣,蘇軾關在門外,起初的想法,可能是多種多樣的:比如斥責家童貪睡頑劣;埋怨自己沒有向童子交代清楚,要他不必閂門。想到目前這種尷尬處境都是由于地位變化引起的,責怪世道不公,但蘇軾作為仁者、忍者,詩人卻是從江聲中想象出江上夜景之美,揭示出自己的精神向往,他的靈魂奔向天人合一的境地里去了。這是狀況是因為刺激通過中介變量——蘇軾個人曠達的性格和豐厚的藝術素養以及積久形成的潛意識,而定向并作出的反應。傳統儒家的人生觀念——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道家的無為而無不為,佛家的逃禪,“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的觀念,在蘇軾頭腦中并存不悖,但主導的還是儒家積極用世思想,然而,在半醒半醉之際,大腦皮層深處的消極逃世的潛意識爬出來,并占據了主導地位,說出了平時不愿、甚至不敢想象的話,——決意絕袂而去,不再受窩囊氣。事后的反響很有意思,蘇軾詞很快傳出去,落到了黃州太守徐君猷的手里,太守大驚,以為他逃走了,逃了一位被看管的罪官,干系不小,于是就立即起身去探視,不意蘇東坡“鼻鼾如雷猶未醒”。詞后來傳到皇帝那里,皇帝也覺得奇怪,不相信以君上國家為念的蘇軾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
散文詩因為散文因素的作用,有些作品將創作詩緒發生階段的原委交代得比較清楚,有助于探究定向階段思維活動的秘密。如魯迅的散文詩《好的故事》:
燈火漸漸地縮小了,在預告石油的已經不多;石油又不是老牌的,早熏得燈罩很昏暗。鞭爆的繁響在四近,煙草的煙霧在身邊:是昏沉的夜。
我閉了眼睛,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捏著《初學記》的手擱在膝踝上。
我在蒙眬中,看見一個好的故事。
這篇散文詩寫于1925年1月26日,農歷正月初六,是魯迅與其弟周作人失和后,從八道灣遷出,定居到宮前西三條胡同后的第一個舊歷新年。周圍環境嘈雜,使人郁悶,“我”本想借讀書排遣時光,想不到連書也看不下去。在瞌睡之中進入夢鄉,一幅幅粘附著兒時記憶的家鄉風景畫浮現出來了。畫面不斷化入,化出,若有序似無序地拼接著。正在畫面由迷蒙轉為明晰,“我所見到的故事清楚起來了,美麗,幽雅,有趣,而且分明。青天上面,有無數美的人和美的事,我一一看見,一一知道。”然而,就在“我正要凝視他們時,驟然一驚,睜開眼,云錦也已皺蹙,凌亂,仿佛有誰擲一塊大石下河水中,水波陡然起立,將整片的影子撕成片片了。”“入夢”—“夢境”—“驚夢”,過程很完整,既顯示出意識退位,潛意識活躍,處于支配地位的狀態,又顯示出理性思維介入,整合、組織、推移畫面變換的軌跡。吊詭地是題目為故事,而實際上其中并無故事,只是寫景。作者的意思是這么多美的人,在美的景中,一定演繹著許多“好的故事”,但“事如春夢了無痕”,醒來一點也記不住了,追筆寫下的,只有風景依稀。明晰呈現的背后,又隱藏著許多不為人知,或者說知而不及言、不能言的故事。整個思維過程是意識——潛意識——意識(隱含著無以名狀的潛意識)。作者借助于夢飛越關山,跨域時空,回到童年時的故里,生命的留痕不自覺地復蘇了,又在冷酷的現實面前破滅了,思路從紛亂到明晰,直到固化,是基于作者腦海中潛存的人生理想——把握美好,力有未逮,但仍執著一念:“但我總記得見過這一篇好的故事,在昏沉的夜。”
魯迅的另一篇散文詩《臘葉》,對自己覽物后沉思結想的過程,反映得似乎更為真切。
在舊書偶然翻到一片紅葉,勾起了去年秋天留存這片葉子時的情景和隱蔽的內心想法。
有幾片則在緋紅地上,還帶著幾團濃綠。一片獨有一點蛀孔,鑲著烏黑的花邊,在紅,黃和綠的斑駁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視。我自念:這是病葉呵!便將他摘了下來,夾在剛才買到的《雁門集》里。大概是愿使這將墜的被蝕而斑斕的顏色,暫得保存,不即與群葉一同飄散罷。
魯迅童年時喜歡蒔花藝草,早年去日本學醫,歸國后教過生物,帶學生采集過植物標本。這些人生經歷和體驗,無疑會形成他的職業性敏感,并在潛意識中留下深痕。他以生物教員的眼光打量著秋光即將消逝中的楓樹,帶著醫生悲天憫人的情懷掃視臺階下的落葉,像對待病人一樣,選中了一片“病葉”:“獨有一點蛀孔,鑲著烏黑的花邊,在紅,黃和綠的斑駁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視”,或者說,這病葉以惹人憐愛的姿態從眾多的葉片中跳出來,撼動了魯迅。作者凝視病葉,又從病葉想到自己。收藏病葉這個行為,是潛意識在起作用,作為病者的“我”想到如何對待自己的健康問題,魯迅早就有過自暴自棄、自虐、自殘的盤算,保存病葉,就是潛意識中保存自我的想法這時居于主導地位了。魯迅的自暴自棄、自虐、自殘,其表現就是不顧及自己的健康,高強度的工作,吸煙,酗酒,不穿棉褲而甘愿挨凍,其根源之一在于他母親為其締就的無愛的婚姻。他無法掙脫母愛、舊倫理、社會輿論加予自己的精神束縛,去選擇個人愛情和心靈自由,但在潛意識中“保存自我”逐漸占了上風,留存病葉正是這個念頭在瞬間的浮現。魯迅自己說:“《臘葉》,是為愛我者的想要保存我而作的。”留存“病葉”之時——1924年的秋天,他和許廣平的愛情,八字還沒有一撇,是作者在潛意識中感到有愛在招引,從而珍愛自己的生命,還是在書中檢出“病葉”時,反轉來尋繹擇下落的葉予以留存的心理活動呢?“此情可待成追憶”,即使是當事人也難以說清。
在文學創作運思的定向階段,腦洞大開,意識的禁錮之鎖打開,潛意識活躍,就如同劉勰所描述的那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云之色”,不過這個興奮期很容易消失,“作詩火急追亡逋,情景一失難追摹。”即使天才如蘇軾“到處無不以筆硯自隨”。詩人,也是散文詩家流沙河談過自己的創作習慣:運思時,“先找一張廢紙,把圍繞主題想到的一切一切,都趕快用縮語記下來……不擇巨細,什么都記下來。一個佳句啦,一個妙喻啦,一個辭藻啦,甚至一個早出的段落啦,都趕快記下來。有些東西似乎沒有用處,但又不忍拋棄,也把它們記下來吧,說不定它們忽然有用處。一張紙上密密麻麻,如黃昏的亂鴉,它們噪些什么,別人是聽不懂的,只有自己明白。”流沙河依據自己的習慣,把創作運思最初腦海中思緒極端活躍,又極端紛亂的圖景,用自己的方式著錄下來,以便定向后追索,也稱得上是一種“追逋”。接下去,就是發揮“思理”(意識)的作用:“故思理為妙,神與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氣統其關鍵;物沿耳目,而辭令管其樞機。”用“神”去節制、整合種種思維碎片。也正如流沙河所說:“沒有概括力就沒有科學,也沒有詩。寫詩不概括,情緒便泛濫,意象便堆砌,便有冗長,拖沓,散漫之病……世間一大不幸,以為寫詩可以不要理念是也。”
最后,將創作運思定向階段,思維活動概括一下,可以圖示為:
框定問題 —開放大腦 —紛亂無序 —整合定向
信息輸入意識解禁潛意識活躍 理性思維制約
1. 劉勰著 ,楊明照校注拾遺:《文心雕龍校注·總術》,中華書局,1962年。
2. 事見《南史·江淹傳》。“淹少以文章顯,晚節才思微退。云為宣城太守時,罷歸,始治禪靈寺,夜夢一人,自稱張景陽,謂曰:‘前以一匹錦相寄,今可見還。’淹探懷中,得數尺與之。此人大恚曰:‘那得割裁都盡。’顧見丘遲,謂曰:‘馀此數尺,既無所用,以遺君。’自爾淹文章躓矣。又嘗宿于冶亭,夢一丈夫,自稱郭璞,謂淹曰:‘吾有筆在卿處多年,可以見還。’淹乃探懷中,得五彩筆一以授之。爾后為詩絕無佳句,時人謂之才盡。”3. 陸機:《文賦》,《四部叢刊》,影宋本六臣注《文選》卷十七。
4. 元好問:《論詩三首》,《四部叢刊》,影明弘治本《遺山先生文集》卷十四。
5.【美】愛倫·坡:《創作哲學》,是作者其長詩《烏鴉》的創作談。轉引自譚陽剛:《詩創作心理學》“附文 《時空隧道之有關烏鴉的創作哲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318頁。
6. 《忽必烈汗》,被《大不列顛大百科全書》列為“英國文學中最偉大的詩作”。據柯爾律治回憶,其時他因神經痛服了鴉片酊以后,坐在椅子上睡著了。入睡前他剛剛正在讀忽必烈汗營建宮殿的記載,入睡后靈感觸發,毫不費力地寫下二三百行詩。白日夢醒來,詩句仍歷歷在目,于是他奮筆疾書,把夢中的詩句記錄下來。不料中途要外出辦事,耽誤了一個多小時。等到他回家打算再寫下去,一切都煙消云散,再也寫不下去了,詩作就成了未完成篇。
7. 均見魯迅:《野草》,其中有些是因夢或受夢境的啟示而作,有的則是作者有意識設置為夢境的。
8. 【美】海明威:《午后之死》,轉引自崔道怡:《冰山理論:對話與潛對話》工人出版社1987年,61頁。
9. 劉勰著,楊明照校注:《文心雕龍校注·物色》中華書局,1962年。
10. 金亞萍:《黑箱理論及其應用》《電力技術》,1985年11期。
11. 劉禹錫《董氏武陵集記》云:“心源為爐,筆端為碳,鍛煉元本,雕礱群形。紛糾舛錯,逐意奔走,因故沿濁,協為心聲。”(《劉禹錫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516頁。)
12.劉勰著 , 楊明照校注:《文心雕龍校注·神思》,中華書局,1962年。
13. 陸機:《文賦》,《四部叢刊》,影宋本六臣注《文選》卷十七。
14. 葉夢得《避暑錄話》:“翌日喧傳子瞻夜作此詞,掛冠服江邊,拏舟長嘯去矣。郡守徐君猷聞之,驚且懼,以為州失罪人,急命駕往謁,則子瞻鼻鼾如雷猶未興。然此語卒傳至京師,雖裕陵亦聞而疑之。”
15. 篇末作者標注的寫作時間為:“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四日”(農歷二月初三),但文章發表在“一九二五年二月九日《語絲》周刊第十三期。”發表日期在寫作日期前,顯然有誤。“《魯迅日記》一九二五年一月二十八日(農歷正月初五)記有“作《野草》一篇,當指此文。”(魯迅:《野草·好的故事》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24頁)。
16. 蘇軾:《臘日游孤山訪惠勤惠思二僧》,李日華《六硯齋筆記》云:“東坡先生雖天才卓逸,其于書畫二事,乃性所篤嗜,到處無不以筆硯自隨。”
17. 流沙河:《搭橋》,《星星》1983年第4期。
18. 流沙河:《流沙河信箱》,《未名詩人》1981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