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 暮

蔚 藍（江西）

薄者，淺也。暮者，昏也。

與清曉相對，天色欲明欲暗之間，萬物顯現出清晰的輪廓與骨骼。色彩隱去了紛繁，唯呈黑白兩色。四野由潑彩濃郁的油畫漸作寫意的山水小品，遠山是最濃重的那抹水墨，烏藍的天空是無邊的巨大幕布。林立的綠樹，幻成三兩點淺淡的煙云，點綴著留白。歸人，正從山間來，隱遁在水墨之間，蹤跡難覓。天空從湛青次第至幽深的烏藍，深邃得看不到盡頭。四野升起薄霧，青灰色的村莊與田野，若隱若現。

一些事物隱藏著，一些事物浩蕩著。大地由喧囂復歸寂靜。鳥聲在最后的喧嘩之后，終于蟄伏。偶然零落下的鳥鳴，悠遠纏綿，那是一個人不曾流逝的回憶，在這里，又在心頭浮起。蟲唱卻潮水涌起，蕩漾在夜的中央。恍若有歌聲隨夜色一同徐徐升起，彌漫在失落者的心頭。當側耳傾聽，卻不知蹤跡。回眸而望，仿佛歌聲飄落整個天空。

薄暮中的人是孤獨的，樹木是孤獨的，流水是孤獨的，落花是孤獨的，蟬聲是孤獨的，遠山是孤獨的，籠罩著一種無與倫比的寧靜與永恒之美。

暮色中的遠山最好，變得渺遠，漸與天際連成一片。色彩由淺藍染成了蒼灰。一顆歷經蒼茫的心，終得歸處。

暮色里的晚風最好，隱去了色彩與形骸，徒余音色。一切靜寂的物事，在風聲搖搖里，有了質感的聲息與靈魂。就著黃昏的光影，搖曳的樹影在木窗上姿影婆娑，也別有風致。

暮色中的花朵最好。木葉幽藍，遁入天宇。唯花朵閃爍，有星光的質感。還須下場雨，雨是微雨，空蒙、縹緲，潤物細無聲。“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歸。”這樣的時候，適合等一個人。你不知道他會不會來？甚至他面目模糊，你從不清楚他的模樣。或者你等待的只是等待本身，這樣的時刻，你只想靜靜地立在那里，等一個可能永遠不會來的人。暮色從遙遠的天際里升起來，在天地無邊寂寥中，在薄暮清淺的光影間，你把身影立在夜風里，心間盛滿莫名激動與哀傷。你無數次地想像著，你與他相見的那個時刻，讓你一次次悸動。

暮色里下一場雪最好，村莊、屋舍、四野與天空皆成潔白。天地茫茫呀，天地茫茫呀……

暮色里讀王維最好。暮色四合，誦書人，頭綴青霜，一輪明月正出山岡，映照烏藍的蒼穹。仿佛抱琴的歌者，正從月光的清輝里，踏歌來。很是奇怪，那些古典的詩歌，于我，它們總有屬于它們的獨特氣質，仿佛生命里的一個個故人。李白是一枚枚天宇的明月，不停地流浪，從川蜀出發，至長安、下洛陽、過襄樊，最后跌落進當涂的煙波中。杜甫，有著秋天的惆悵，讀著那些詩句，總會讓人想到死亡、離別與悲傷，“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甚至那些來自春野的歌吟，也滲透著秋深的寒意。空翠濕人衣，王維的詩句總彌漫著薄暮的氣息，流淌著清淺、寂靜與永恒的孤獨。空山、明月、柴扉、蒼苔、琴弦……，如花朵盛開在王維的詩行里，因有著薄暮的襯托，或有著薄暮的屬性，無一不散發著迷人又憂傷的氣質。

薄暮，寒氣從地底上升起，露水開始在草木上凝結，也在瓦頂上聚集。無聲無息，卻葳蕤無垠，每一片草葉，每一片土地，皆有寒露的蹤跡。如果你有一雙這樣的耳朵，可以聆聽見大地的歌聲。這些漸生成的露水，就如流淌的音符，節律跳躍著、涌動著，從一枚木葉開始，涌向一片田野。又從一片田野開始，蕩漾著整個山河。最后，會有一輪明月升起在古舊的檐頭，映照著薄暮之后的鄉野，大地已覆滿寒霜，覆蓋著人間的歡樂與苦痛。寒霜的色澤，與隨村莊一樣老去人的白發，并無二致。

沒有什么比得上，在薄暮時分從遠方歸來。蒼山從身后漸成渺遠，把一身疲憊與傷痕都交與流水。蹉跎半生，還有什么比得上在這樣的時刻讓人安寧。村莊，還是舊時的模樣。炊煙飄向烏藍的天宇，青瓦白墻，古老的屋舍生滿青苔。苦楝樹光禿的枝干上掛滿了金色的楝果，在風中搖曳。一兩聲狗吠在深巷里傳來，讓你有些恍惚，仿佛你未曾離去，過往的一切只是長夢一場，心間涌動的是少年的惆悵與向往，你剛從田野里披一身草木馨香，緩緩歸來。輕敲木門，木門吱呀，門后響起雙親蒼老的回聲，他們都有一張被時光斑駁的臉龐。你以為這樣的時光是永恒的存在，卻有一天，你再也回不去了。你見過多少這樣薄暮中的村莊，老去的屋舍，生滿青苔，木門緊閉，這里有過多少不堪回首的往事。“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每個人最完美的歸宿，不過就是薄暮中的故園。

那一天，我會把一生在薄暮里辭別。暮色之后，是夜的遼闊、寧靜，正適合靈魂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