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皓峰
《國術(shù)館》是我二〇一〇年的長篇小說,幸得出版。二〇二〇年重寫,分筋錯骨之變,是在里面評了《紅樓夢》。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因周星馳電影,大眾熟悉的韋小寶稱呼是“韋爵爺”,見《鹿鼎記》前段,韋小寶受賜“云騎尉”,不是職位,是爵位。自此開始,入了貴族。
爵位在家里留不住,下一代次一等,降完了又是平民。清朝將漢代的“騎都尉、云騎尉”等武官職稱,補進爵位,在公、侯、伯、子、男之外,多出了尉。多了可降的空間,算是優(yōu)惠吧?
公、侯、伯、子、男、尉,各有分級,清朝貴族共二十七級。如第一代封國公,降級的空間大,會事先講好,最多在你家傳五代啊!
有的是一代也不傳,本人受封,本人結(jié)束。計算復(fù)雜,天恩不定。
爵位之家,風險多。老輩的事不讓小輩知道,為保護小輩。小輩問家史,老輩拿《紅樓夢》擋駕,說大差不差,全在里面。
京津地區(qū),拿《紅樓夢》當家史看的人家不少。有的人家,上一代傳話模糊,忘了是替代,宣稱《紅樓夢》寫的是自己家,鬧出笑話。
一九八七年春節(jié),電視劇版《紅樓夢》首播,家有電視的都在看,走在胡同里,是回響效果。小孩玩耍,愛模仿影視劇表演,比如一九八六年首播的《西游記》,學(xué)孫猴、八戒,大人們不管。學(xué)《紅樓夢》劇集,爺爺奶奶要管,說那是本道書,開不得玩笑,亂學(xué)會折福。
以為老人們說怪話,為防小孩早戀。
我們這撥男孩很難早戀,幼兒園、小學(xué)的制度,都是女生管理男生,她們是半個校方、半個家長。
多年后才知,老人們說的道書之“道”,不是老莊、煉丹、儒家道統(tǒng),指“真相”。老人們也是口口相傳,聽更老的人說的——人世是假象,《紅樓夢》是真相。
不單北方,南方也這么說。曾追隨一位浙江老者,他一九一四年生人,父母早逝,斷學(xué)當童工。童工是半年結(jié)賬,拿到錢,即買《紅樓夢》。小孩性子,非要買精裝版,一把花光了還不夠,書店扣下一半,讓他補錢再取。不吝惜血汗錢,是受此說法影響。
嘗了孤苦,急需了解人生真相。
他識字不夠,一時看不了,但心里踏實,起碼握手里了。后來識夠了字,八十余歲時,跟我聊了聊。重寫版《國術(shù)館》小說里評《紅樓夢》,大致如下:
曹雪芹、賈雨村、賈寶玉、甄寶玉、空空道人是同一人。
賈雨村是此人中年,一身官場權(quán)謀,玩慘了自己。曹雪芹是此人晚年,討厭中年的自己,喜歡少年的自己,覺得保持下來該多好,寫成了賈寶玉。假我,是理想之我。
事實上,他保持得太短,活到青年即變質(zhì),為混進主流圈子,學(xué)糟了自己,即是甄寶玉。真實之我,如此不堪。
清朝初立,以修明史的名義,設(shè)館招攬前朝中等的舊臣名士——對頂級人物,另有安撫手段。曹雪芹去了,清廷假意修史,實為養(yǎng)人,發(fā)工資,并不提供大內(nèi)史料與編書資金,沒條件修史,閑待著,寫起《紅樓夢》。
小說里寫,空空道人是《紅樓夢》初稿的首位讀者,看后開悟,做了和尚——初稿的首位讀者,只會是作者本人,空空道人即是曹雪芹。自己所寫,最能刺激自己,作品讓作者開了悟。
天下漸穩(wěn),明史館完成歷史任務(wù),停發(fā)了工資。曹雪芹知趣,轉(zhuǎn)去佛寺棲身。不真當僧人,那時佛寺同時是養(yǎng)老機構(gòu),交上一筆錢,大差不差,可以終老,喪葬寺里管。
曹雪芹心知,穿僧裝火化,是自己終局,所以寫空空道人由道轉(zhuǎn)佛,改名情僧,《紅樓夢》又名《情僧錄》。
斷情,為僧。
薛寶釵早達到,她開悟早,徹底無情,假裝有情。林黛玉也是開悟者,道理明白,而情思未斷。能否嫁給寶玉?此事折騰壞她,聽到不成,急出病,聽到成,病又好。總是心隨事變,讓她覺得自己好沒意思,一怒而斷情,忘了寶玉。
薛寶釵眼中,黛玉是同道,可講真話,寶玉差得遠,不必對牛談琴。等寶玉終于開悟,她還是懶得理他,并不以真面目相對,依舊演戲,決定此生活法,是一路假到底——
《國術(shù)館》寫過的,這里不做復(fù)制粘貼。《國術(shù)館》里,是打散《紅樓夢》回目的串述,本文是一回一回的逐評。
索隱歷史,比較文學(xué)——非我專業(yè),評不下去時,就拿部電影來說事吧。見諒,見諒。
二〇二二年五月十五日
戚蓼生是《紅樓夢》作序者,脂硯齋是評點者。兩人觀點一致,認為后四十回不必看,不是作者真筆。
脂硯齋是人證,自稱是作者熟人。戚蓼生是從藝術(shù)角度,寫道:“彼沾沾焉刻楮葉以求之者,其與開卷而寤者幾希!”——即便是玉雕的葉子,再值錢再逼真,也不是真葉子。后四十回是假貨,看它,不如睡覺。
《紅樓夢》的最大懸念是看賈府怎么落敗的,前八十回寫的萬般好,全為了后面“一下壞掉”。這一下,等于游樂園里的過山車,行到高處,是為跌下去刺激。前八十回只有盛,沒有寫到衰。不跌,不過癮啊。
戚蓼生寫道:“乃或者以未窺全豹為恨,不知盛衰本是回環(huán),萬緣無非幻泡。作者慧眼婆心,正不必再做轉(zhuǎn)語,而萬千領(lǐng)悟,便具無數(shù)慈航矣。”
看不全,沒遺憾!
盛里就有衰,想看衰,不用看后四十回,重看前八十回就行,人間的事有反復(fù),《紅樓夢》也有回環(huán)讀法。
人間的事,像熱氣里的幻像、雨地里的水泡,哪兒會是固定一個樣呢?作者真寫出一個完整故事,就狹隘了。讓你自己去盡情想象,想多了也煩,最后斷了想象,從故事層面跳出,看到人生真相。
戚蓼生形容作者“慧眼婆心”,這是形容大禪師的詞。“不必再做轉(zhuǎn)語,便具無數(shù)慈航矣”——好似藝術(shù)教學(xué)的誘導(dǎo)法,老師不說透,讓學(xué)生自悟,分析得詳細,弟子反而學(xué)不會了。
《紅樓夢》爛尾,爛得好!
但它是部小說,小說的創(chuàng)新還是要在小說的范圍里,籃球技術(shù)進步,不能是用腳踢,那就是足球了。禪法畢竟不是文法,說爛尾是創(chuàng)新——戚蓼生不太講理。
序中也有正經(jīng)理論,如“一手也而二牘,此萬萬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頭記》一書。”
左手寫楷書,右手寫草書,難是難,經(jīng)過訓(xùn)練,還是可以做到的。一個字寫出兩種字體,是絕不可能的,《紅樓夢》卻做到了——戚蓼生沒說對,書法經(jīng)典多如此。
《麻姑仙壇記》既是楷書也是篆書,楷書字形,篆書審美;《石門頌》稱為“草隸”,隸書字形,草書意境;清朝書法第一的鄧石如,成名之舉,是拿隸書技巧寫篆書。
豈止一手二牘?宋元明清的書法,自成一家者,均號稱融合多人。米芾融了王獻之、李北海、顏真卿,黃庭堅融了《瘞鶴銘》、張旭、周越,蘇東坡宣稱黃庭堅還融了自己的字,黃庭堅否認。
蘇東坡說自己的字,完全自創(chuàng),所謂“自出心意,不踐古人”。后代書論,認為蘇東坡融了楊凝式、徐浩、王僧虔、唐人寫經(jīng)。
民國張大千題畫之字,來自不同的法帖名碑,匯集之多,號稱“百納”——僧人的袈裟,碎布綴成。本該高度不和諧,因他是大畫家,東一筆西一筆,梅蘭竹菊般,搭配得尚且美觀。
這是明清以來,文人階層普遍藝術(shù)品味,張大千玩得過分,仍被接受,不承認他是書法家,夸他內(nèi)行。
曹雪芹也是不止二牘。
此書名《石頭記》,石頭自述經(jīng)歷,自傳寫法;又名《金陵十二釵》,寫一眾女子,群像寫法;又名《紅樓夢》,昆曲的歌名——寫小說的人才少,昆曲時有杰作,曹雪芹偷師,采用昆曲寫法;還名《風月寶鑒》——迷幻之鏡,里面盡是沒見過的東西,唐朝典故,指大都市,《偉大的蓋茨比》一類大都市獵奇小說的寫法;還名《情僧錄》,拿禪門學(xué)理“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的四個層次設(shè)計故事,是《西游記》《綠野仙蹤》一類修真小說的寫法。
一手二牘的藝術(shù)理論,書法、文章里早有,只是文人不看小說,高招不往小說里使。書法是貴族文士玩的,有錢有閑,品味刁,不易滿足,必須創(chuàng)新。明清兩朝,小說是市民階層看的,活得累,不得閑,給點刺激就夠了。
小說粗糙,曹雪芹難得。他之前還有施耐庵——金圣嘆認為,數(shù)不出人來,《三國演義》和《西游記》都不太行。
序文:“嘻!異矣。夫敷華掞藻、立意遣詞無一落前人窠臼,此固有目共賞,姑不具論;第觀其蘊于心而抒于手也,注彼而寫此,目送而手揮,似譎而正,似則而淫,如春秋之有微詞、史家之多曲筆。”
作者奇特,不玩俗套。他心里這么想,手上不這么寫,猶如送別,眼神不舍得你走,手勢是跟你告辭。眼和手都送,就沒人情味了。
用談奇說怪的方式,跟你講正經(jīng)事。聽他的正經(jīng)話,卻聽出了叛逆。到底幾個意思啊?一下看不出來,要讀者猜測——這才是小說該有的藝術(shù),如《春秋》的微詞、《左傳》的曲筆。
序文中的“史家”,指以司馬遷、班固為代表,受《左傳》影響的一批史官。
《春秋》是孔子寫的,《左傳》是孔子講的。一個是微詞,一個是曲筆。微詞,不是不敢說,而是太敢說了,一字定性,將王侯公卿釘在榮辱榜上,所謂“微言大義”。
微,不是微小、微弱,是不必多說。干凈利索,鐵口直斷——就這樣!沒別的解釋,沒討論余地。
皇帝的廟號,也是微言大義,同一系統(tǒng)。比如光緒的廟號是德宗,日常用語里“德”是好詞啊,微言大義里是“好事未成”,說的是遺憾。再如,“順”在生活里是好詞,順帝指亡國之君。
因為是專業(yè)術(shù)語,跟生活用詞距離遠,外行人看不懂,需要查字典。戚蓼生借此說明,《紅樓夢》也是需要查的,市民階層的日常生活經(jīng)驗不夠用了,得有讀過史書的底子,否則難看懂。
《春秋》和《左傳》對同一段歷史,一個是記下事件的起因結(jié)果,就夠了;一個是講課,因果之外,還要交待發(fā)展過程,于是多出了人物性格、懸念、情節(jié)逆轉(zhuǎn)——孔子在《春秋》里不會這么寫,在課堂上這么講,學(xué)生們愛聽。
曲筆——容易望文生義,理解成“不敢寫”,要婉轉(zhuǎn)、旁敲側(cè)擊的表達。曲,不是委屈,是情節(jié)曲折。曲筆,就是講故事。
對課堂上講的故事,孔子囑咐學(xué)生,哪兒說哪兒止,不要出去講,外人聽了不好。戰(zhàn)國、漢初的所謂“家學(xué)”,家里光有孔子的書是不夠的,秘傳孔子講的故事,稱為家學(xué)。
戰(zhàn)國或漢初的一位盲人,覺得這些故事太好聽,憋在自己家可惜了,違背祖訓(xùn),成書《左傳》,廣播于世,拿家學(xué)做了公益。
另有考證,《左傳》作者是孔子的老哥們左丘明,是位正經(jīng)史官,年輕時兩人一起旅行考察別國史學(xué)。孔子不是史官子弟,他讀史、寫史是犯法,心里較勁,更要寫得專業(yè),所以作《春秋》。
這位老哥們生來是史官,不愛專業(yè),愛上講故事,為跟孔子相映成趣,寫了《左傳》。
司馬遷《史記》、班固《漢書》都講起了故事。到司馬光著《資治通鑒》,覺得他倆講故事講得都顯得假了。于是削減性格、懸念、情節(jié),可讀性降低,也還是故事。
微詞,是判詞。曲筆,是通過講故事,讓讀者自己定義。
序文:“噫!異矣。其殆稗官野史中之盲左、腐遷乎?然吾謂作者有兩意,讀者當具一心。譬之繪事,石有三面,佳處不過一峰;路看兩蹊,幽處不逾一樹。必得是意,以讀是書,乃能得作者微旨。”
戚蓼生感慨,在講故事的技巧上,寫小說的人比不過寫史書的人啊,唯有曹雪芹能跟左丘明、司馬遷比一比。
但,又不一樣。左、遷是連用微、曲。
講完故事后,左丘明會講解微詞,司馬遷則以 “太史公曰”,來下定義。讀者通過故事感受到的立意,和作者最后下的結(jié)論一致。曲筆為說明微詞,微詞為總結(jié)曲筆。
《紅樓夢》奇跡,曹雪芹混亂微、曲。
《紅樓夢》第一回,先下定義,本書“大旨談情,毫不干涉時世”,之后講故事,寫閨閣寫出了朝廷。沒按定義來。
甄士隱的故事為——助人為樂、誠懇待人的結(jié)果,卻丟了女兒、毀了家業(yè)、被親戚騙錢、灰心得要死——為何好人沒好報,因果不兌現(xiàn)?讀者感受到的立意是現(xiàn)實主義走向,要批判社會制度。
不料,曹雪芹寫出來的立意走向哲學(xué),說“了就是好”,徹底失敗,正可解脫。
猶如畫石頭,得畫出三面,視覺上才立體。但不需要把三個面都畫詳細,那樣費勁,把三面交際的這根線畫好,就出效果了。
表現(xiàn)一條路“越來越遠”,畫路兩邊的線條漸縮漸小、漸淡漸弱——這就太累了,畫棵樹立在路盡頭,樹是小的,路就遠了。
藝術(shù),要取巧。微詞和曲筆對不上,各說各話,這份矛盾是曹雪芹的巧,產(chǎn)生弦外之音。
戚蓼生頭頭是道,似是曹雪芹知己,只是勸人不讀后四十回,毀了人設(shè)。前文分析,《紅樓夢》有五個書名,立體多面,同時是五部小說。單以《情僧錄》名下的修真小說而論,前八十回是謎面,后四十回是謎底。
謎底揭的足斤足兩。
民國出家人不看好萊塢電影,因為女星亂心,卻可看《紅樓夢》,全因后四十回。
戚蓼生認定曹雪芹“慧眼婆心”,以文為禪,卻又否定后四十回的詳解。南宋典故,大慧宗杲把他老師圓悟克勤的著作毀版,認為寫多了,前人不詳說,后人才有活路。
愿戚蓼生也如此想。
或許,世道不對,《紅樓夢》真是寫多了。
脂硯齋批《紅樓夢》,批不出時,會著急:“假使圣嘆見之,正不知批出多少妙處。”(甲辰本三十回批語)
金圣嘆批《水滸傳》,告知天下學(xué)子,是為傳授司馬遷的文法,《史記》有的,《水滸傳》都有,看我批《水滸傳》,你們就拿下《史記》啦。
豈止《史記》?天下文章自此都能讀通!
不看小說的文人階層,奮而看《水滸傳》。客人進店了,金圣嘆大碗給。他吆喝得響,交貨老實,就是講文法,不跑題。
開篇,脂硯齋下批語,將《紅樓夢》文法提前告知讀者:草蛇灰線、空谷傳聲、一擊兩鳴、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云龍霧雨、兩山對峙、烘云托月、背面敷粉、千皴萬染——都是金圣嘆《水滸傳》批語里搬來的。
他給出一份講文法的聲明,聲明過后,就不管了,能躲便躲。
第一回第一句:“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說起根由雖近荒唐”——脂硯齋側(cè)批:“自占地步,自首荒唐,妙!”
怎么就妙了?
金圣嘆也愛稱妙,但他會把文法講清楚,遇上情節(jié)符合文法處,再稱妙,讀者能懂,口服心服。脂硯齋直接稱妙,莫名其妙。
是讓讀者先起疑情,之后再解釋?
沒解釋。虛晃一槍,接著往下批了。
正文第二段“原來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于大荒山”批的是“荒唐也”,對之后正文寫的“無稽崖”,批為“無稽也”,重復(fù)了下發(fā)音。
往下正文,寫女媧補天,煉出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石頭,三萬六千五百塊都用上了,剩下一塊。批為:“剩了這一塊便生出這許多故事,使當日雖不以此補天,就該去補地之坑陷,使地平坦,而不有此一部鬼話。”
批不出,開始打岔,小說講補天,他扯出個“補地”,以開玩笑的方式混過去。
往下正文“便棄在了此山青梗峰下——”青梗,諧音情根。
批為“妙!”
諧音,他會。起勁多批出一句“自謂落墜情根,故無補天之用。”——批錯了,違反小說本義。不是墮落了,才失去補天資格,而是補天不成,方才墮落。
竟沒看懂。
往下正文,寫一僧一道來到后,石頭說話。其中說道“大師,弟子蠢物”、“弟子質(zhì)雖粗蠢”,脂硯齋兩次批為“豈敢,豈敢。”
明清文人見面愛自貶,逢上他人自貶,聽者要說“豈敢,豈敢”,表示我也差勁,咱倆平等。石頭是作者化身,見他自貶,隔著書頁,脂硯齋習(xí)慣性還禮,顯示跟作者是熟人。
廢話呀。
往下正文,寫一僧一道安排石頭下凡,要“攜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批:伏長安大都)、詩禮簪纓之族(批:伏榮國府)、花柳繁華地(批:伏大觀園)、溫柔富貴鄉(xiāng)(批:伏紫云軒),去安身樂業(yè)。”
——不如不批,不是唯一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這么批,讓讀者不服。“詩禮簪纓之族”也可以是四大家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xiāng)”可以都指榮國府。
把小說后面的種種,拿到前面說一說,就叫評點了?
他覺得拿后面說前面,萬無一失,于是起勁多批出一句——何不多添一句“擇個絕世情癡作主人”?——又批錯了,沒法添。第二回,曹雨村和冷子興長篇大論分析賈寶玉,評為絕世情癡,提前露了這詞,第二回就沒法寫了。
最初批語,已證明,脂硯齋不通文法。
他也清楚自己短板,批不出,就表演情緒。如“余亦恨不能隨此石去也。”“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嘗哭芹,淚亦待盡。”
又恨又哭,還爆料作者死訊。讀者完全跳戲,注意力不在小說上了,他又混了過去。
注釋次要細節(jié)、顯得很有共鳴的感嘆、酒席逗趣檔次的玩笑話、假裝作者熟人而提供內(nèi)幕消息,是他的四大批法。
妙!
明清人批小說都有主旨,對應(yīng)一門學(xué)問,以招攬文人學(xué)子屈尊一看。金圣嘆批《水滸傳》批出文法,劉一明批《西游記》批出丹法,毛宗崗父子批《三國演義》動靜大,號稱司馬遷的法統(tǒng)觀念不對,要批出個對的。
脂硯齋批《紅樓夢》主旨不明,隨機零碎,非要說他也有主旨,便是“《紅樓夢》有內(nèi)幕,我是知情人”。
到底什么內(nèi)幕?
脂硯齋善用“草蛇灰線”之法,批得滿頁,廢話居多,讀者卻不敢輕視,以為藏有重大線索。
草蛇灰線:草叢里一束枯死的草,在周邊綠草映襯下,像條蛇。被吹到墻根的灰,形成蜿蜒線條,也像蛇。兩者都能不經(jīng)意間嚇人一跳,比喻死物起了活用。
這詞來自金圣嘆批《水滸傳》,武松上山,寫他帶著哨棒,喝酒時隨手放、出酒館隨手拎,讀者重復(fù)看到,當一般性交代,不在意,等下文遇上老虎,讀者大驚,第一反應(yīng)是“哨棒呢?還在不在手里?”
哨棒便是草蛇灰線,被忽略的東西,突然起大用,造成閱讀驚詫。
脂硯齋的“草蛇灰線”,沒能活起來,死在那兒。
直到一九四〇年,突然有了盤活的可能。
郭則沄自八十回開始,續(xù)寫《紅樓夢》,自序第一句話為:“《紅樓》杰作,傳有竄編;脂硯軼聞,頗參岐論。”——《紅樓夢》是杰作,流傳中混進了假貨,脂硯齋提供的內(nèi)幕消息里,也有亂講的。
揀出批語中的真言,換掉正文中的假貨,不就可以得到原本《紅樓夢》了嗎?想法不錯,難做到。需要學(xué)識、閱歷、悟性、文筆功夫都高到頂,當今世上,這樣的人哪里有?
他發(fā)現(xiàn)他就是。
他在清朝,二十二歲中進士,在民國,三十五歲任北洋政府國務(wù)院秘書長,五十五歲開寫。高才、高官、高齡,是續(xù)寫《紅樓夢》的最佳人選。
他的自序,典故密集,文采華麗,科舉考試的炫耀寫法,白熱化競爭,所有才華都抖出來,嚇唬住考官,才有希望。戚蓼生是乾隆年間的進士,拿兩人的序相比,戚蓼生的進士像是假的。
郭則沄將自己的續(xù)寫,命名為《紅樓真夢》。紅學(xué)家俞平伯評價:“不失作者之旨,且大快人之心目也夫。”——符合曹雪芹本意,還可讀性超強。
郭則沄過世時,大收藏家張伯駒作挽聯(lián),上聯(lián)為“真夢續(xù)紅樓,雪芹眼淚梅村恨”, 評價此續(xù)書,等于原著。曹雪芹是筆名,吳梅村是猜出來的作者本名,當然還有許多猜測,張伯駒朋友圈認可這個。
郭則沄序文結(jié)尾,自信寫道:“林黛玉會笑我,說寫這些干嗎,關(guān)你何事?我回答,賈寶玉愿意活在我的書里。”(大意)
脂硯齋的草蛇灰線,終于要起作用嚇人了。
有俞平伯、張伯駒兩位大師站臺,不會錯。
盤活的故事為:
黛玉死后入仙界,賈寶玉開悟后,追到仙界求婚。黛玉不愿重復(fù)人間舊事,拒絕。寶玉找到黛玉父親林如海的亡靈來勸她,黛玉無奈,遵父命嫁了。寶釵得知寶玉重婚,反應(yīng)平靜,全心養(yǎng)育她跟寶玉生的孩子。
寶玉于心不忍,下凡探望,一見之后,覺得要負起責任,從此在仙界人間兩地往返。
賈家復(fù)興的重任,落在賈珍身上,出征海疆,立下戰(zhàn)功。賈璉成了正人君子,會講賈珍以前劣跡,以警告晚輩。寶玉和寶釵的兒子賈蕙考中進士,當了官。
寶玉無憂啦!
喜上加喜,黛玉告訴他,仙界也有考試,咱倆去考吧。考場上,通靈寶玉當了壓試卷的鎮(zhèn)尺,果然是吉祥物,他倆雙雙通過,當了仙官——
明朝的王寵也如此,功力很大,審美很差。
王寵是與文征明、祝枝山齊名的書法家,因過世早,物以稀為貴,一度書法價格超過文、祝。他一生勤修苦練,清朝人馮班評他:“楷書學(xué)虞永興,全無永興法;行草學(xué)孫過庭,全失過庭意。”
進士文章,不等于小說。才華橫溢,擋不住俗不可耐。
一九八九年,林黛玉的扮演者陳曉旭在一檔電視節(jié)目中宣告:“林黛玉受封建制度壓迫、只哭不笑的時代,已經(jīng)一去不復(fù)返了。”她滿屏滿眼地給出個笑容,之后演唱鄧麗君原唱的《我一見你就笑》,港臺范兒十足,結(jié)束于“我永遠沒煩惱”的反復(fù)詠唱中。
看到林黛玉活潑成這樣,確有改天換日的震撼。
忽然理解了郭則沄,他超越了他的時代五十年。翻到《紅樓真夢》末頁,結(jié)尾詩是“強持真做夢,莫謂夢為癡。”
原來“真夢”二字不是指曹雪芹原意,是“真做夢”。不管曹雪芹了,他要在一個悲催的年月(一九三七年北平淪陷,他困于此),強造個好夢,讓自己開心。
別怨寫得俗。人的基本快樂,都是俗的。
只是,連他都玩鬧了。誰來盤活脂硯齋?
在我這一代人上大學(xué)的上世紀九十年代,還普遍認為好萊塢是“沒有”劇作的。所謂沒有,是指水平低,沒有討論價值。
好萊塢一部電影的大部分時間是視覺刺激的大場面,哪有時間好好講故事?
其事件的層次、人物心理都是蓋澆飯一般,是管飽的“吃”,不是“用餐”。餐的標準,要色香味俱足,滿足眼鼻舌,不單滿足胃。
那么《克萊默夫婦》《獵鹿人》呢?
是受新現(xiàn)實主義影響的美國獨立電影,所謂獨立,就是跟好萊塢大制片廠無關(guān)。《教父2》是大制片廠特例,《教父1》賺了大錢,老板激動,放任導(dǎo)演,不單是新現(xiàn)實主義,還是左翼電影,跟我們的《萬家燈火》《烏鴉與麻雀》一樣,以一個遠離革命的人群,講述革命的必要。
《教父3》時,導(dǎo)演被管得動彈不得。紀錄片里,導(dǎo)演開會時接到老板電話,避免在劇組人員前尷尬,躲入廚房。關(guān)門前,攝像師拍到,導(dǎo)演在說請放心,劇本改得符合要求。
結(jié)果劇作殘缺,為串聯(lián)幾個暴力場面,草草搭了個事件。
《教父1》已用新現(xiàn)實主義手法,細節(jié)多,給觀眾留出觀察、反應(yīng)時間,跟好萊塢常規(guī)商業(yè)片比,顯得節(jié)奏拖沓、情緒低迷。老板要剪短片子,導(dǎo)演那時年輕,斗志、口才都是巔峰,說得老板不太自信,將長版和短版分別試映,不料短版讓觀眾不耐煩,看長版反而津津有味。
實驗證明,觀眾不關(guān)心,節(jié)奏再快,也沒用——老板開悟,覺得電影真好玩,還有這道理?順了導(dǎo)演意。
老板們在大部分時間里,并不認為電影好玩,是門生意。生意要批量生產(chǎn),像制作沙丁魚罐頭般。好萊塢固執(zhí)理念是,劇作不能賺錢,賺錢的是動作和時髦場面。
《教父1》靠劇作賺到錢,但老板們事后又總結(jié)成——險勝,幸好有暴力大場面。《洛奇1》《異形1》《碟中碟1》靠劇作賺到錢,續(xù)集都糙化劇作,升級場面。例子太多,老板鐵腕,所以《教父2》真是奇跡。
在英國,能拍狄更斯名作的導(dǎo)演大衛(wèi)·里恩,到好萊塢發(fā)展,劇作水準直線下降。《桂河大橋》是半部杰作,日本俘虜營戲份深刻精采,另一條情節(jié)線,將美軍軍營描述得如迪斯尼游樂園一般,觀眾會笑場。
他在《阿拉伯的勞倫斯》全力一搏,總算劇作完整,成此生代表作。之后筋疲力盡,《日瓦戈醫(yī)生》只注意原著里顯眼的場面,大孔魚網(wǎng)篩書,篩出個劇情線。
他都扛不住,觀眾也就原諒了《教父3》的殘次。
在一個蔑視劇作的地方,哪來的劇作法?
談好萊塢劇作,猶如討論五十米短跑算不算“階段性馬拉松”一樣。
上世紀九十年代,我學(xué)電影時,好萊塢很少出專業(yè)書,美其名曰“職業(yè)保守”,不讓外人學(xué)走。其實自知是匠人技術(shù),入行就都知道了。寫出來,給知識分子看到,會丟人,不如藏拙。
三十年過去,活久見,今日好萊塢流行辦劇作班,出了很多書。有的作者在前言坦白,辦劇作班,是拍不上電影的電影人的謀生方式之一。
十九世紀美國淘金熱,淘到黃金的畢竟少數(shù),那些在礦區(qū)開小賣部的都發(fā)財了。放棄淘金,在淘金者身上賺錢,是聰明人。放棄電影,借一波波向往電影的熱血青年而生存,一樣聰明。
書,需要頁數(shù)的量,辦班,需要課程的量。對外行,要給足夠量。因為他們不懂,只會用厚度長度衡量。
一個知識點,兌水成三四個點,書頁和課時才能拉長。這么做,還是善良的,只是將學(xué)生搞得眼花繚亂,學(xué)起來費勁,少數(shù)總結(jié)能力強的學(xué)生,還能學(xué)會。
不善良,則全是貌似有理的廢話。作者做賊不心虛,會在書的前言,宣告“創(chuàng)作是教不會的”,然后教出很多。
教了這么多,為什么不會?
因為沒教創(chuàng)作。
教的是評論方法。評論家講得多,可以照搬過來,偽裝成創(chuàng)作原則,擴充書頁和課時。比如,劃分出“發(fā)生、發(fā)展、高潮”“關(guān)系譜”“命運線”,確定了“事件背景”“心靈前史”,想出“主題”“性格”“階段性目標”,還是無法開始創(chuàng)作。
就算千辛萬苦寫出字數(shù),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是“事件”,不是故事。激烈到海嘯、戰(zhàn)爭、謀殺,復(fù)雜到一個大家族半個世紀的悲歡離合,也還是事件。
二〇〇七年,香港辦公場所禁煙。一位導(dǎo)演在走廊碰上老板,想躲沒躲開,被詢問在籌備什么項目。導(dǎo)演還沒有劇本,說了個方向:一棟商務(wù)樓里有許多公司,不同公司的員工不交往。禁煙后,只能在樓外指定地點吸煙,這樣,一對男女認識了。
老板問:“后來呢?”
沒的可說,導(dǎo)演:“他倆——在一起了。”
老板:“很感動,拍吧。”
批錢,成一代名片。
導(dǎo)演講的,完全沒有人物、主題、情節(jié),老板則聽到了很棒的故事。
學(xué)習(xí)講故事,先要忘掉“事件”。依靠事件本身的重大——是看新聞的思維,世上大事多了,好電影卻很少。
故事,是吸引人的說法,不是事件分析。
晚清民國的評書界,事件叫做“料”,說法叫做“活兒”。料大料足,藝人也會餓死,留不住觀眾。活兒,能開觀眾緣,養(yǎng)活自己。
上世紀八十年代,陳佩斯、朱時茂的小品冠絕天下,他倆管在排練場編戲叫“攢活兒”,不是京城土話,是評書術(shù)語。沒有活兒,只講料,劇作書多如此,大多電影也如此。
希區(qū)柯克是個評書藝人,不知誰教的他——來源該是自二十世紀初,猶太藝人發(fā)明的夜總會脫口秀,跟評書技巧相通,卓別林、比利·懷特、加里·格蘭特都出身于此。特呂弗沒這份童子功,他們混夜場的年齡,他在泡圖書館。
電影,很難自學(xué)。
特呂弗這一代法國人看美國電影長大,希區(qū)柯克是他們的偶像。歐美公論,希區(qū)柯克是商人、匠人,作品無文學(xué)價值。這一代孩子長大,要完美偶像,花十八年在雜志討論,終于逆轉(zhuǎn)輿論,讓歐美文化階層承認希區(qū)柯克是藝術(shù)家。
《希區(qū)柯克論電影》一書,是特呂弗跟希區(qū)柯克對談,分析他的作品。特呂弗在談料,希區(qū)柯克在談活兒,很多時候,兩人對不上。
有時,希區(qū)柯克會不耐煩,打斷他,說大事和危險,能引起觀眾“缺乏激情的好奇”。這種低質(zhì)量的好奇,不值得讓人看電影,我的本領(lǐng)是,小事上也能玩出激情。(大意)
希區(qū)柯克的影片,特呂弗從小看,為采訪,又重看數(shù)遍,為何對活兒視而不見?
特呂弗是文藝片大導(dǎo)演,之前是評論家,思維慣性要尋找意義和構(gòu)成。常人被電影吸引,都會以為是事件本身,特呂弗已經(jīng)比常人強百倍了,認為吸引人的是希區(qū)柯克獨特的視覺設(shè)計。
被吸引,卻意識不到是什么吸引了他,不知不覺中被下套,欲罷不能,才是活兒。評書界的規(guī)矩,同行來聽,不能收錢,因為同行總來。
誰火了,同行就都來了,要看你怎么“使活兒”。活兒,當面難察覺,過耳不留痕,職業(yè)評書藝人也得多聽幾次才能聽出來。
人對當面談的,反而沒印象。對親手整理出的文字,反而不敏感。對談成書后,特呂弗覺得掌握了,拍了希區(qū)柯克風格的《黑衣新娘》《騙婚記》。他本身是頂級影評人,面對小輩影評人的贊美,他自評不對勁,還不知差在哪兒——面對小輩,不好意思說“不知”,胡亂總結(jié)為,差在服裝、光線上。
一九七三年,紐約林肯中心給希區(qū)柯克辦表彰晚會,席間按“愛情、追逐、兇殺、懸念”等標題,播放集錦。特呂弗在現(xiàn)場,感到那些精彩鏡頭揀出來后,大大貶值。
他寫到:“我覺得所有的愛情拍得像兇殺,兇殺拍得像愛情。銀幕上盡是沖動、性交、喘息、尖叫、流血、眼淚、搏斗——”言外之意,沒什么勁。
難道希區(qū)柯克的秘訣不是視覺?
不知特呂弗怎么想通的,一九八〇年拍出《最后一班地鐵》,突然就會了“使活兒”。各種小活兒,成為法國年度賣座片第一。
文藝片大導(dǎo)講起了評書——老輩國人還聽戲聽書,當然能看出來。大學(xué)上課,鄭洞天老師囑咐我們一幫學(xué)生:“藝術(shù)與商業(yè)相結(jié)合,你們以此片為底線。”
最差的中國電影,也是《最后一班地鐵》——此種景觀,多么美好。
太難了。特呂弗一生也僅此一部。
我們被嚇住了,鄭老師說你們沒有幽默感。他預(yù)計,我們這代人和電影市場都會很差。
一九九五年之前,老師們是不談好萊塢的。教了一流的,對三流貨色,學(xué)生自己看,能看穿,不必在課上教。那年,各電影制片廠轉(zhuǎn)型,自主盈利,走向市場。學(xué)院開始辦商業(yè)片講座,鄭老師也開始幽默。
《最后一班地鐵》的主題是:戰(zhàn)爭時期,每一個人都曾經(jīng)不道德,戰(zhàn)爭結(jié)束,為生活延續(xù),最好放棄清算,選擇寬容。
事件是:劇院導(dǎo)演是猶太人,為躲避納粹迫害而外逃。為維持劇院,其夫人排練新劇,喜歡上一位男演員。其實導(dǎo)演沒有外逃,躲在劇院地窖,見證了夫人的變心。
戰(zhàn)爭結(jié)束后,男演員還在劇院演戲,導(dǎo)演和夫人維持婚姻。
——這些是料,寬容的主題、偷情的事件、歷史的厚度,都不足以讓人看這部電影。特呂弗使的第一個“活兒”,不談納粹迫害,說“法國亡國了,話劇空前繁榮”。
猶如“香港禁煙,造就了愛情”。
不靠譜,這都哪兒跟哪兒呀!但你因此,想聽下去。
脂硯齋總結(jié)出的《紅樓夢》第二個寫作技巧——空谷傳音。一聲空響,造成連續(xù)不斷的效果。一個莫名其妙的說法,刺激出觀眾看下去的欲望。
太現(xiàn)實,觀眾可看可不看。“我知道納粹什么樣”“又是偷情啊”“劇院的事,我不關(guān)心”——人的種種生活經(jīng)驗,都可以造成“不看”。
講故事,先要破了觀眾的生活經(jīng)驗,聽故事,是非現(xiàn)實的冒險。《紅樓夢》第一回,講的是甄士隱資助賈雨村趕考——這太現(xiàn)實了。曹雪芹使活兒,將這事后置,談起女媧補天遺落的一塊石頭。
一塊石頭,跟你的生活全無關(guān)系,所以你有想了解的興致。順著這塊石頭,你讀到了甄士隱資助賈雨村趕考的現(xiàn)實事件,會覺得不像現(xiàn)實,大有深意。
至于什么深意?
深意是種感覺,看不明白才是深意。
晚清民國的茶館里說書,忌諱說《紅樓夢》,因為曹雪芹已把活兒攢完了,不留余地。再攢,只能往低俗里攢,那就不像《紅樓夢》了,座兒(客人)會反感。
在茶館說《紅樓夢》,座兒聽得過癮,就買書自己看了。說書的周期為兩個月,聽書一次二角錢,六十天,要破費十二元,八角可以買全冊《紅樓夢》,當然不來了。藝人越說得精彩,越掉座兒,難以為續(xù)。
《東漢演義》這類事件大、敘述不佳的書,才好攢活兒,能成獨一份,非得來茶館、尋這位藝人,才能過癮。
《紅樓夢》開篇的一僧一道,相當于兩位評書藝人。對于被棄的補天石,那僧評說:“形體倒也是個寶物,還只沒有實在的好處。”將石頭變成佩玉,又在上刻了行字,以便“使人一見便知是奇物方妙”。
此處脂硯齋批為:世上原宜假,不宜真也。諺云:“一日賣了三千假,三日賣不出一個真。”——指假貨好賣,真品無人識。
順著書上話,寫些生活經(jīng)驗,這么批是容易的。引申得不夠,總算沒批錯。
評書、電影一樣,真事賣不動,主題深刻、題材重大都沒用,吸引不了世人。得將事件,配上敘事——荒唐離奇的說法,才有人緣。
賈寶玉降生,院子里砸下一塊隕石,賈府肯定不能接受這孩子,會視為災(zāi)星溺死。石頭縮小,變成帶字的一塊玉,口含著出生,便會成了傳奇,人人珍愛他。
許多劇本欠佳,因為只是素材,還不是劇本。
太虛幻境的對聯(lián):“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便是劇作原理,拿假話說真事,真事就像假話般動聽了,空話可以引出事實,事實就被畫龍點睛,有了感染力。
此處的脂硯齋批語,可以不用管它。批為:“疊用真假有無字,妙!”——廢話。重復(fù)用字就是妙了?許多時候,想將此君從書頁里揪出,問他妙在哪兒,如果答不出,請不要再用這個字。
空話——希區(qū)柯克發(fā)明了一個電影術(shù)語叫“麥格芬”,他舉例說明:一列火車上,有個愛刨根問底的乘客,他見對面乘客帶著個形狀奇特的包袱,問是什么。對面乘客回答:“麥格芬。”
“什么是麥格芬?”
“是去蘇格蘭高地捉獅子用的。”
“可是蘇格蘭高地沒有獅子啊!”
對面乘客:“啊!這么說,也就沒有麥格芬了。”
一九四一年,現(xiàn)代電影之祖《公民凱恩》面世,講某報業(yè)大亨的一生。人一生事太多,詭吊的繼承權(quán)、天才的發(fā)跡史、友誼的破裂、無聊的婚姻、進軍歌劇業(yè)——從何講起呢?
從哪個事講起,都妨礙其他事,勢必崩盤。實事撬不動,便要空谷傳音,說空話。導(dǎo)演用了麥格芬,寫大亨臨死前,說了句“玫瑰花蕾”。
沒有人知道什么意思。一位記者為探究玫瑰花蕾,尋訪大亨親友,得知了他人生的不同切面。影片結(jié)束,也沒交代“玫瑰花蕾”是什么,但故事講下來了。這便是假作真來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對玫瑰花蕾,歐洲影評人會往心理學(xué)上分析,導(dǎo)演不置可否,樂觀其成。導(dǎo)演不當導(dǎo)演許多年后,去歐洲玩,仍被采訪《公民凱恩》,終于失口,說是麥格芬,值兩毛錢——表示不值錢,是個花招。
其實花招才值錢,看電影便是中花招。希區(qū)柯克的電影是花招大全,沒有人物性格、哲學(xué)含量、歷史反思、社會分析——如此空洞,卻吸引大多數(shù)人。
這種空洞,就值得思考了。是不在知識分子視野里的底層藝人的老手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