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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簾洞(短篇)

2022-10-21 11:25:17
鴨綠江 2022年11期

楊 明

袁生第一次讀到《西游記》是在初中三年級,十五六歲的時候。

“……看罷多時,跳過橋中間左右觀看只見正當中有一石碣。碣上有一行楷書大字鐫著‘花果山福地,水簾洞洞天’。石猴喜不自勝,急抽身往外便走,復瞑目蹲身,跳出水外,打了兩個呵呵道:‘大造化!大造化!’”書中的描寫讓袁生歪著頭遐想了一會兒,呵呵笑了幾聲。

又過了三年,1986年,袁生高中畢業了,沒考上大學。

待業期間,袁生的爸爸讓他老實等著,給他安排一個稱心的工作。袁生的爸爸在部門里當著個副處長,還是有點權力的。待業之余袁生騎個野狼125四處游逛,玩。有一次騎到了松坡鎮,看到了鎮郊那些樹林被伐掉了不少,空出來的野地上蓋起了成排的新平房。袁生掀開頭盔,單腳跨在車上回頭看,鎮上的發電廠初具規模,高聳的大煙囪吐出煙氣來,安裝完畢的第一臺機組隱隱轟鳴。

松坡鎮只是個廠址,電廠的名字實際叫凌州發電廠。凌州市轄管松坡鎮。凌州發電廠擬裝機八十萬千瓦,共四臺機組。現已施建一年,電建公司職工安家的房子也和電廠同步著,在邊建邊蓋中完工了第一批。

電建公司四方流動作業,哪里建電廠就駐扎到哪里,或三年五載,或十春八秋,全部工程告竣后再拔營起寨,流向下一個地方。

池滿仁那天剛搬完家,著急把土暖氣和火炕都燒一燒,老爹癱在炕上,腰腿畏寒。弟妹們到了新地方,樂得不得了,一轉眼都沒了影,跑出去瘋玩了。池滿仁擼腕看看表,離上夜班的時間還有兩個小時,就拿起長長的鉤桿子出了門。

鉤桿子是一根長木桿,前端嵌個彎月一樣的鐵鉤,池老爹從前做的。公司承建的上一個和再上一個發電廠都在黑龍江,冬天冷得要命,老爹就做了這個東西給全家打柴火。池老爹年輕時是鋼筋工,綁腳手架出身,做個這類小工具吹灰一樣。池老爹已經癱了五年,六十多歲了,看來老爹是要把這根鉤桿子升級為傳家寶了,這次搬家時池滿仁背起老爹,他媳婦幫襯著托著公公喪失了知覺耷拉著的腳,池老爹懷里就抱著那根鉤桿子,姜太公似的,任夫妻倆別別扭扭地配合著把自己往汽車里裝。池滿仁的弟弟池六兒說:“爸,該扔的破爛兒扔了吧,看把我哥我嫂子累得那一身汗。”池老爹不但身子癱,耳朵也早早就背了,大聲叫喊:“啥?你說我呢?”池六兒屁也不敢再放一個了。

開頭,池老爹還半躺在拉著家屬們奔馳在東北平原上的大巴里,哆哆嗦嗦地抱著鉤桿子,但人架不住累,尤其坐長途火車汽車,比出大力流大汗一口氣打一千塊泥坯還累。前者是拼死拼活一陣子,后者是骨節筋脈里久久積攢的疲乏,不是常有這么句自相矛盾的話嗎:“咋的啦,蔫頭耷腦的?唉,坐一天車累了。坐著還累?對了,坐那兒發傻越顛越累,比干點啥后通地一下釋放出去更熬心。”

池老爹抱著抱著就和其他家屬一樣歪起頭閉上了眼睛,腦袋抵在車窗上,口水也拖了出來。池滿仁抱歉地請司機停一停車,輕輕把那根礙別人事的東西從父親懷里拿出來,放到后邊拉雜物的貨車廂里去。鉤桿子塞進了車廂一角,鐵鉤還露在外面,千里迢迢,很是拉風。

要說這玩意兒還真好使,池滿仁扛著桿子進了樹林,胳膊一舉,鐵鉤搭在冬天里干透了的樹枝上稍一用力,咔咔脆響的斷裂聲音就發出來了。池滿仁聽到了身后摩托車的突突聲,回過頭,袁生笑著點頭叫了聲大哥,向他問路。池滿仁心想你可算問對人了,沒頭瞎家雀碰上了倆眼一抹黑。池滿仁無法為袁生指明前進方向,只好笑笑攤了攤手。

一晃又過了一年多,凌州發電廠的機組已經安裝到最后一臺了。袁副處長對袁生說:“你得考個工啊。”見袁生不解,袁副處長說:“咳,不是說讓你考個工——”

“爸,您是不是累了,邏輯神經受到一定程度的摧殘,要不要休假式觀察一個療程?”

“放你娘的屁!”袁副處長跳起來。

“哎呀他爸,你看你怎么又這樣,有話不能好好說?孩子也沒說啥啊!”袁生媽媽忙說。

“他還沒說啥?你還想讓他說啥?你聽見他說啥了嗎?你就會當扈獨枝,別的你還能行不?”袁生媽媽姓扈,就《水滸傳》中一丈青扈三娘的那個扈。袁姥爺和袁姥姥早早成婚卻多年未育,四方求治好歹在四十來歲上才有了袁生媽媽這個獨生女,袁姥爺給寶貝女兒取名扈獨枝,就讓袁生爸爸給逮著了,張口也叫閉口也叫,袁生一讓他堵心他就想起老婆護犢子。

他媽媽生氣了,“我沒聽見,你倒給我們娘兒倆說說你想說啥?”

“唉,我是說,先讓他有個編制。”

袁生沖他媽媽擺擺手,明白了,副處級干部職權的覆蓋面積還是有限了些,無法直接無中生有,只能走走曲線,拎著豬頭還得先找個廟門嘛。

袁生在《凌州日報》上看到電建公司又要招工的消息時,就報名投考了。

袁生簡單了解到,這已經是電建公司到凌州幾年來的第三次招工了。袁生卻沒去做進一步了解,他的一個要好的同學就沒報考,對袁生說:“你吃錯藥啦?考那種地方,聽說他們的工資待遇是不錯,國電建設部門嘛,可他們的工作條件又艱苦又有一定危險性,很多工種需要高空作業,而且還到處‘流浪’,用八抬大轎咱也不能去啊!凌州市一萬一千多平方公里,就裝不下你啦?”袁生笑道:“什么地理常識啊你,凌州市才一萬一啊?電建公司進駐那年市里把松坡鎮劃歸市區了,早一萬三啦!我就納了悶兒了,就你這成績怎么當的咱班地理課代表呢?難怪你考不上大學。”同學不高興了,“我好心好意勸你,你還給我補起課來了,五十笑一百,我沒考上,你考上啦?”袁生點點頭說:“剛報完名,這不還沒開考呢嘛,我志在必得,過兩天肯定考得上。”同學大叫一聲:“烤(考)啥呀,地瓜還是苞米?”無奈地搖搖頭,他說東我應東,我反問他時他車把一轉奔西去了,聊的根本不是一個頻道,這人中邪了。

袁生沒了解到電建公司的內情。恰恰是因為了解得不深入猝然闖入,他唯有這次才有考中的機會,若是前兩次,漫說是他,連北大研究生也摸不到公司大門檻的。

如果每個人在無意中做出一件事前都能洞明事情的最終走向,那就不會再有一個陰差陽錯的世界了。

電建公司正因為長年流動的工作性質,居無定所,使公司內部絕大多數基層職工的子女教育問題成了一道難題。子弟們在流動的環境中長大,沒法好好上學,自幼飄蕩的生活也早早就塑成了他們的性格,心都比外面的孩子野,也大多不喜歡上學,像袁生那樣正常讀到高中畢業的都沒有幾個。年深日久,電建公司自己心照不宣,形成了一條不成文的本土政策:絕大多數職工子弟的就業問題由公司內部消化。這已經引起了地方勞動部門的明顯不滿,這回電建公司第三次招工,凌州市勞動局明確表示,如果還像前兩次那樣打著面向社會招工的幌子,實則最后錄取的全都是本公司職工子弟的話,勞動局不予批準。這次公司只拿回了勞動局批復的五十個招工名額,其中四十個還是內招的公司子弟,十個名額留給了公司以外的凌州市待業青年。

袁生去考場筆試,有個考生笑嘻嘻地來向他討點墨水,舉著鋼筆指著袁生手里的筆說:“給擠點唄,給擠點唄,昨晚我哥讓我出去打柴火,回來得晚,忘灌墨水了。”袁生心想這什么考生啊,考試的筆都忘了裝墨水。袁生帶了兩支鋼筆,就把備用的那支丟給了他。

袁生第一個答完試卷出來,在外邊等了他一個小時的同學迎上來神秘兮兮地說:“我又了解到一些,想知道不?”袁生戴上手套頭盔,一腳踩著了野狼向后一抬下巴,“你咋這么多廢話,坐穩了。”

同學在后座上抱著袁生的腰告訴他,“這是電建公司在凌州的最后一次招工,用不了一年他們就要完成凌州的工程去建下一個電廠了,聽說要去南方。”

袁生專注地盯著前方向后飛逝抽絲一樣的路。這他知道,袁副處長畢竟偶爾還能私自夾帶回家幾頁紅頭文件的冊頁,袁生知道這次不僅僅是電建公司在凌州的最后一次,也是所有國有企業最后一次通過招考的形式錄用全民所有制職工。社會在改革,體制在創新,全民工和鐵飯碗這些名詞從此不再有了,以后的一切會怎么樣,未知。

同學這次了解得夠細的,他又告訴袁生,這次電建公司的內部子弟連男帶女一共報名了四十七個,也就是說,如果沒有市勞動局的干預,五十個名額消化他們自己綽綽有余了,現在他們整夾生了,外焦里嫩,內部競爭,末尾七個淘汰。

一周后袁生接到通知,通過了政檢體檢等一系列必要程序之后,袁生進入公司接受短期培訓,之后和一同考入公司的其他九個人分配到煙塔工地,上班了。

煙塔工地就是建煙囪和冷卻水塔的,煙囪的作用誰都知道,冷卻水塔的作用是冷卻循環水,因為火力發電的電機渦輪是靠蒸汽帶動的,蒸汽必須不斷冷卻,重新生成,循環使用。凌州發電廠四臺機組共需要兩套煙塔,一套建完投入使用,一套即將完工。

袁生第一次戴上安全帽來到施工現場,被眼前的場景震撼了。他仿佛落到了一個大天井里,四面八方從平地到高空,到處鋼架林立,管道縱橫,無數條跳板走臺把上下左右連接得四通八達,到處都有走動或工作著的人影,到處都有電焊的弧光在灼灼閃動,一瀑一瀑的火花從高空的焊槍下噴瀉;人聲鼎沸,有彼此之間的吆喝聲、此起彼伏的起重哨子聲、卷揚機鋼絲繩繃緊的軋軋聲,龍門吊轟隆隆地駛來駛去……

袁生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站到了煙囪下面,與他當年跨在車上遙望出的視感大不相同。稍遠些的就是他當年望過的那根煙囪,高二百三十米。眼前這根與那根同樣規格,現在建到二百掛零,袁生仰頭向上看,沒等看到站在頂上的池滿仁,安全帽已經向后脖頸脫落下去,帽子系帶把喉結勒得生疼。袁生又像跨在車上時那樣扭頭望,這回他望到的是那座已經完工的冷卻水塔,藍天之下,雙曲線形的舒展塔身,一百米的塔高,塔頂白霧蒸騰,霧的體積龐大,那天有一定的風力,袁生的臉能感覺到,但那風卻吹不動那霧,霧團像一頭散漫的大象,雍容地在塔的頂端徜徉。

袁生走到那座即將完工的冷卻水塔邊,他看到,水塔的上部是塔身,下部呈鏤空結構,由二三十根粗大的水泥柱兩兩交錯成人字形相抵支撐著塔身,塔基下是深三米、直徑二十五米的圓形蓄水池。

多年以后,人屆中年的袁生當眾宣布凌州發電廠正式破產重建后撳動了按鍵,萬眾矚目的兩套煙囪和冷卻水塔現場實施定向爆破瞬間消失,一聲巨響,煙囪一晃,水塔一軟,像撕碎的褲腿或旗袍一樣丟在地上。

袁生的班前短期培訓快期滿時,公司派來了技工給他們上技術實作課,課間休息時袁生指著遠方的天空問池滿仁,“池師傅,為什么電廠的煙囪有的瘦高有的矮胖呢?”袁生的問題讓池滿仁和大多數來自公司內部的子弟學員們有的笑了,有的不屑地斜眼看他。池滿仁說:“你怎么連煙囪和冷卻水塔都沒分清,你不是高中畢業的嗎?學物理時沒學過火力發電的基本原理?”袁生說:“我高中時是學文科的,沒學物理和化學。”池滿仁說:“那你怎么考上工的呢?”沒等袁生回答,一個子弟學員說:“二姐夫,他們那十個名額的卷子是勞動局出的,考語文和時事政治,還有簡單數學,沒有和發電有關的題。”

池滿仁瞪了那學員一眼:“工作時間在正式場合不要亂叫!”他擼腕看看表說:“間休時間到了,請同學們拿起工具繼續操作。”

第一次襲擊發生在正式上班的當天中午,袁生從施工現場上煙囪水塔邊回來到食堂打午飯。食堂共六個窗口,每個窗口都在擁擠吵罵和推推搡搡中無序著,當第一個窗口前發出慘叫時,袁生扭頭向那邊掃了一眼,隨即第二個窗口前的人被打倒在地,翻滾著來到袁生的腳邊。袁生低頭去扶他,腮邊遭到重重一擊,血從嘴角涌出來,袁生咬住牙錯動著試了一下,那顆槽牙就斷了。袁生聽到有人細聲細氣地喊:“打!打死他們,他們憑什么來這兒吃飯?”隨即一個粗重的男聲喊道:“表姐,你躲遠點,別濺你一身血。”袁生抓緊時間吞了一口血,把斷牙吃到肚里,沒等那粗重的男聲再次靠近,手中的摩托車卡鎖向斜上方一掄,他聽到了和第一個窗口發出的大同小異的慘叫聲。第二個窗口滾過來的人一個懶驢打滾爬了起來,奪過廚師的餐刀,在四面八方的人涌上來之前和袁生背靠背取位站好……砰的一聲對天警鳴,松坡鎮派出所的警察拎著五四手槍紛紛到場。

警察們看到,人們都在井然有序地吃飯,有的女工不時親昵地給身旁呆若木雞的男工夾菜。

十個人悉數掛彩,有兩個當場表示明天就不來電建公司了;有三個表示明天開始就不在電建公司的食堂吃飯了,自己從家里帶飯盒,到冷卻水塔旁邊的野樹林里去吃,惹不起躲得起。在第二個窗口前倒下的人是個蒙古族家伙,漢姓蒙名叫石刻圖,挺著受了內傷的胸膛冷笑著對前兩個說:“你們說不來就不來了?”對后三個說:“你們說帶飯盒就帶飯盒了?”一拍袁生的肩膀說:“兄弟,你怎么說?”袁生捂著腮幫子笑了笑,“牙都干掉了我還能說得清話嗎?”

警察需要打群架的雙方去派出所做筆錄,手指袁生跟他們走一趟。石刻圖又一挺身,“跟他沒關系,領頭的是我。”又回過頭說:“弟兄們稍候,我去去就來。”

在第一個窗口發出第一聲慘叫的叫邊永存,他看著左右說:“我,我的背包還在食堂里。”沒人說話。邊永存看著袁生說:“我的背包還在食堂里呢。”袁生說:“拿回來。”邊永存說:“我自己不敢去。”袁生也看了看他,站起來沖他揮揮手。

“我誰也沒招,誰也沒惹,有人無緣無故就打我。”邊永存半路上對袁生說。

食堂里已經空寂,只有池滿仁一個人坐在餐桌前埋頭吃飯。邊永存沒找到背包。邊永存用比自言自語稍高的聲調自言自語:“背包哪里去了呢?”

打飯口后邊的工作間里有人在刷碗,邊永存回身隔著打飯口繼續自言自語:“背包哪里去了呢?一只藍色的牛仔包。”

袁生碰碰邊永存的胳膊說:“別念經了,回去向派出所反映,讓警察幫你找回來吧。”

“你們找啥?”池滿仁說。

“背包,”袁生說,“池師傅,您看見背包了?”

“我啥也沒看見,我來的時候戰斗結束了。我就聽說有個姓邊的只會抱著腦袋叫喚,連手都不敢還,是你吧?”池滿仁說。

“他姓邊。”袁生說。

邊永存的眼圈紅了,“師傅,他們打人。”

“你為什么不還手?”池滿仁說。

“人家不是內部子弟嘛。”邊永存說。

池滿仁的羹匙當啷一聲掉進飯盒里,“子弟誰家養的?內部多個毛啊,天是他家的還是地是他家的?”

邊永存說:“師傅,我們是來工作的,不是來打架的,他們怎么可以這么野蠻呢。”

池滿仁說:“誰是你的師傅?誰管你來干啥來了,沒人請你們來,既然來了,就這么個來法?”

邊永存的眼淚落了下來。

石刻圖回來后,先把袁生拉到一邊低聲說:“擺平了。”

袁生有些憂心,“咋擺的,派出所會不會到家去通知咱們家長?”

石刻圖嘖嘖嘴,“磨嘰,你管咋擺的干嗎?信不信你石哥?我和你講,那邊也找人出面調停了,我們挨打是白挨了,但你不也還手了嘛,兩邊扯平。”石刻圖悄悄一豎大拇指,“你小子夠種,手夠黑,一鎖頭就把那小子的蛤蟆鏡給掄碎了,玻璃碴扎進他的鼻梁里,差一點就把他干成獨眼龍。”

石刻圖隨后對眾宣布:“今天的事暫時至此為止,散會下班。”

袁生溜進家,袁副處長驚詫地指著他的半邊臉,“什么情況?”他媽媽撲過來看,袁生躲著說:“騎車摔的。”

“摔的?”扈獨枝說,“他說他是摔的。”

“哎呀爸,我是您兒子,您還不了解我啊?”

“我太了解了,所以從來不敢相信你。給你透個話,我下午剛去過外貿局劉局長那兒,你調轉的事已經提到日程上了,多說倆月,少說幾周,馬上我還要約你們電建公司的人事科科長吃個便飯。眼下正在關鍵時刻,我認為這絕不是你給自己樹碑立傳的時候。”

扈獨枝哭著說:“祖宗,你倒是讓媽看一眼呀,叫你不要騎那玩意兒你就不聽。”

“怪誰?”袁副處長說,“他那玩意兒誰給買的?喂,你,把鑰匙交出來,別給你媽,給我。”

第二天上班,邊永存沒來,再也沒來。石刻圖的幫伙兒剩下九個人。到食堂,兩個人去窗口排隊,七個人圍桌而坐。石刻圖披件破布衫,兩手交叉抱在腋下,右手握著蒙古刀,外人從外邊看不見。他問袁生:“車鎖呢?”袁生說:“車都讓人沒收了。”石刻圖說:“一會兒要是有事你用啥?”袁生說:“用牙咬,不行嗎?”

食堂很平靜,昨天的事恍如隔世,石刻圖這幫隨時準備事態擴大化的陽謀家顯得多余了。

一周以后,按照工作規劃,九個人被進一步分配到工地的各班組,分到九個技工手下學徒。池滿仁開始分到的是另外一個人,小王,他沒要,像上次警察做筆錄那樣點名把袁生換了過來。

池滿仁告訴袁生:“現在整個電廠的裝機階段已經完成了,現在是交付階段,裝好了得試試嘛,好使人家電廠方面才能接收。后面兩臺機組準備試運行,煙囪和冷卻水塔也已經基本封口,沒什么大活兒了,咱們現在去上班,就是去待命,哪兒有個什么緊急情況就去應付一下,一般也很少會有的。你呢,就跟著我熟悉熟悉情況,多學多看,積攢點經驗,以后用。”

池滿仁告訴袁生:“交付之后,我們就該撤了,到別處建下一個電廠。到那時候,“池滿仁向遠方一指,然后一拍袁生的肩膀說,”站在云端上的就是你們了。”

“公司是我們的,也是你們的,但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你們年輕人是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池滿仁說。

袁生聽著耳熟,想了想,想起來了,他們十個人第一天挨揍之前到煙塔工地報到時,工地領導在歡迎會上就這么說的,池滿仁當了一回鸚鵡。

九個人分開時,石刻圖開會說:“沒辦法,這是工作安排,我們現在是人家的職工,得遵守規章制度,這和公民必須守法一樣。我們以后這樣,上班下班時都在一起,同出同歸,上班的時候就各人顧各人吧,有情況及時互相通報。”

第三天的時候,九人幫中的那個姓王的弟兄下班時沒露臉,石刻圖帶人分頭找,找了一黃昏也沒找到。第二天早上上班九個人會齊,才知道小王昨晚下班前幾個公司子弟要堵截他,幸虧小王機靈,及時逃脫,也沒敢坐公司的通勤車,一溜煙跑到了十多華里外的一個小火車站,坐火車回家了。

石刻圖喝令小王前頭帶路,馬上就率幫伙兒去會會那幾個公司子弟。袁生說:“我看不如這樣,先別約架,今天晚上咱們再一起到小王的班組里聚齊,一起下班,看看他們什么反應。”

石刻圖眼一瞪,“為啥,怕他們了?”

袁生說:“誰怕誰?敢玩水的有怕水渾的嗎?但弓弦繃得太緊也不好,對哪一方都不好,人家昨天堵截了小王,但打著小王了嗎?現在是工作時間,咱們打上門去人家能承認嗎?無理取鬧的反是咱們了,緩一緩,時間有時比征服更有效率。”

晚上,人馬集結起來了,一看,對面一馬平川,連敵軍的影子都沒有。石刻圖問袁生:“這怎么意思,咋又跟食堂那回那樣,難不成他們怕咱們了嗎?”

袁生說:“你怎么總是在怕字上做糾結,也許是他們心慢了吧?”

“什么慢了?”

袁生告訴石刻圖:“人不僅要修理別人,還要干別的,比如社交。如果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一件事上,一時半會兒還行,長了會把人搞得很累。那幾個子弟昨天堵截了小王,今天也許就忘了,或者懶了。”

之后又發生了幾次沖突,規模漸弱,一次比一次摩擦力小,到最后一次,當石刻圖和一個公司子弟怒目相向時,石刻圖的師傅先訓斥那個子弟,說現在都已經是師兄弟了,就是一家人了,怎么還沒完沒了?結果兩個人向師傅道過歉后,被師傅一起拉到飯店,小酌了一頓。

那些天,袁生跟著池滿仁,有時上白班,有時上夜班,上班時好幾個班組百十來人聚在一個大屋子里。池滿仁告訴袁生,這是凌州電廠將來的大會議室,現在作為咱們最后的臨時值班室。百十來人在屋子里自由自在,怎么歇著的都有。像袁生這樣的徒工,只要現場那邊有什么零敲碎打的活兒,調度來叫技工了,叫到誰的師傅,徒弟就得跟著跑一趟。工地領導弄來了幾摞大木板子,讓池滿仁在通風的地方搭了幾個能并排睡十人以上的干燥地鋪,池滿仁用鉤桿子像舢板上的艄公一樣勾搭住沉重的木板,一塊塊扯平擺齊,有條不紊。

沒事的時候,池滿仁和袁生靠在地鋪上的鋪蓋卷上聊閑天。別的工友拿著一副撲克湊到他們鋪上來了,池滿仁牌技糟糕,就讓袁生替他玩,他在一旁看熱鬧。有時調度來叫他,他看到貼了一腦門子紙條的袁生正在興頭上,就自己去了工作現場。

袁生玩輸了,牌友給他裁紙條,他接過來乖乖地貼;牌友輸了,袁生也樂呵呵地裁紙條,牌友接過去隨手撕掉,不肯往被碎鏡片扎傷留下瘢痕的鼻梁上貼。袁生不計較,牌友卻很認真,拉著袁生攀著工作走梯來到半空的鋼網走臺上,指著兩個鍋爐汽包之間說:“看清沒有?”袁生看到,懸空相隔十余米的兩個汽包之間孤零零地搭著一根槽鋼,約二十厘米寬,也就是不到一個馬路牙子條石的寬度。牌友說:“我的紙條在那兒,我去給你取來,我輸了你兩把牌對吧?”牌友抬腳踩上槽鋼,背起手向前走去。袁生屏住呼吸,暗想,要是在平地,馬路牙子上誰都能四平八穩地閑庭信步,甚至可以閉上眼睛,可這是離地九十米四周沒遮沒擋的高空。牌友穩穩地走到對面,轉個身,又一步一步踱了回來,向袁生亮了個剪刀手:“兩把,兩清。”袁生說:“賭注不對等,我占你便宜了,我請你吃飯吧。”牌友說不用,“給我點根煙吧。”袁生給他點著,他深深吸一口,徐徐噴出來,吹吹煙灰說:“你的賭注貼在臉上,我的賭注踩在腳下,你拿面子來賭,我拿命。”

上夜班時,一屋子人連玩帶鬧,常常折騰到后半夜才陸續睡下。值班室二十四小時不關燈,袁生淺睡了不到三個小時就跳起來,公司去往凌州市里的通勤汽車五點整準時開,得趕早,外邊天還黑,屋里空氣污濁地寂靜著。他回頭看看師傅,不再是鸚鵡,蜷成個蝦米熟睡。

通勤車站點在第一臺發電機組不遠處,袁生一路走來,仰頭望著黑黢黢的高大機房,從機房底層的長廊穿廊而過。四周闃無一人,長廊兩側一字排開的十幾臺球磨機像蹲踞的老虎一樣,山搖地動地工作著。

球磨機是磨煤用的,每臺機膛里,上百個比拳頭還大的實心鐵球像福彩或體彩開獎時的彩球一樣騰挪運轉相互撞擊,把煤塊磨成齏粉,再吹進通天爐里使之充分燃燒。

袁生用盡全力仰天長嘯,“為了母親的微笑,為了大地的豐收,崢嶸歲月何懼風流……”轟鳴里,他一絲自己的聲音也捕捉不到。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每經過這里時都要喊,都要唱,就像他搞不清楚為什么會時常望著煙囪或冷卻水塔發呆一樣。一個剛剛涉世的青年,常常無法確定是些什么在牽扯自己的情緒。袁生有時會想,這么壯觀、這么壯闊的場面,當我永遠離開它們時,會懷念它們嗎?

袁生還搞不明白人有時為什么強迫自己去做一些沒必要做的事情。比如他自己,來電建公司,本來是給袁副處長搭塊跳板,他完全沒有必要去深入細致地掌握與電建有關的特殊技能,尤其還是危險系數極大的技能,可他卻逼著自己也站到了那兩個鍋爐汽包之間的槽鋼前。

袁生做了多次深呼吸,伸出左腳踩上了槽鋼,頓了一會兒,感覺左腿不再抖了,提起右腳跟上去。

這是袁生在高空的“處女行”,他沒敢像牌友那樣背著手,而是雙臂攤開像走在鋼絲上一樣,鴨式方法,絕對不能失去平衡。他有騎摩托車的經驗,懂得在走路和騎車時都不能向腳下看,要眼望前方。他咬住缺了半顆的牙,心臟劇烈地跳動著,汗水順著鬢角流下來,短袖襯衫全濕透了,緊貼在肉上。他全神貫注,連褲兜里的一本書掉落了都不知道,更不可能發覺到在不遠處抱著胳膊默默關注著他的池滿仁。

袁生耗費了比牌友多兩倍以上的時間走完了一個往返,從槽鋼上下來,一屁股坐在鋼網走臺上,順勢攤開四肢躺了下去,小聲嘀咕道:“媽的,以后可千萬別干這傻事了。”然后大吼一聲:“老子過來了,誰也不欠誰的!”

袁生和池滿仁聊起了有關高空作業的閑話,他發現公司的子弟們登起高來全都那么熟門熟路,他沒想到那天在食堂里說話細聲細氣的表姐竟然是個筑塔工。袁生在地面上親眼仰視到那表姐在高空跳板上用小推車來回推料,那小車,裝得崗尖崗尖的,表姐推起來一陣風,跳板四周也像那根槽鋼一樣沒遮沒擋,但不是像槽鋼那樣紋絲不動,那是蔑片子串綁一起的那種竹跳板,人不負重踩上去都直顫悠。

池滿仁說:“那是他們的命,電建工人的孩子生在床上,長在高空。”

袁生說:“師傅,聽說您父親當年……”

池滿仁說:“從腳手架上掉下來,摔殘了,那時候已經不讓子女頂替接班了,我父親算工傷,我接了他的班。”

池滿仁把書還給袁生,“你掉的,還給你。”

袁生說:“謝謝師傅。”

池滿仁說:“難得你這么上進,還自學彎兒文呢,你看看你四周,這些師伯師叔師兄弟姐妹,連一個會說彎兒文的都沒有,還有你師傅。”

袁生臉紅了,嘴上什么也沒說,心里說你當我愿意看這破書啊,還不是外貿局的規定,員工必須熟練掌握常用英語。

這天,池滿仁對袁生說:“我幫你找了個俏活兒。”袁生說:“啥俏活兒?”池滿仁說:“走,先跟我出去。”

池滿仁把袁生帶到尚未投入使用的那座冷卻水塔邊,讓袁生拿起大掃帚,自己拿著鉤桿子順著小鐵梯下到了蓄水池底,走到池中央。袁生仰頭,看見一孔圓圓的天空,兩個人的說話聲在空蕩的池里嗡出回聲。

池滿仁說:“馬上蓄水了,先把這里邊收拾干凈。”

池滿仁勾,袁生掃。池子里雜物紛亂——施工時丟棄的剩料廢料、枯枝敗葉、附近電建新居生成的生活垃圾。袁生掃到一個撕破的藍色牛仔背包,沒及細看,池滿仁一桿子勾走了。

倆人把垃圾攏堆,倒騰到地面上,再送到垃圾場去。袁生滿頭大汗了,“師傅,這就是你給我找的俏活兒?”池滿仁說:“這只是熱身,大餐在后邊呢。咱們現在回去,告訴調度蓄水池已經收拾干凈了,然后找個地方吃點飯,飯后再來。”

兩個小時以后,池滿仁和袁生又站到了塔基前,池里正水聲嘩嘩,水花翻涌。

從下午到傍晚,水池達到九分滿了,水聲停止,水面微漾清波。

池滿仁把自己脫得一絲不掛,抓著小鐵梯扶手往池里下,說:“干了一天活兒身上黏了沒有?”袁生說:“這水能洗澡嗎?”池滿仁說:“能,比自來水還干凈。”水沒過胸時,池滿仁斜肩一聳,躥了出去。袁生樂了,三下兩下扒得只剩一條褲頭,從兩根水泥柱間一個猛子扎下去。

水池好大,兩個人不幾個來回就把天給游黑了。

兩個人上來,池滿仁從自己衣兜里一掏,拽出兩條新的雪白的毛巾,扔給袁生一條,自己擦身上的水珠。

“好美啊……”袁生不好意思說假話恭唯池滿仁的狗刨式泳技,于是說游泳的效果。

“這就美了?哪到哪啊?差遠了。”池滿仁說,“你游泳從哪兒學的?”

“業余體校游泳隊。”

“夠快的。”

“一般。”

“你來,”池滿仁邊走邊拍著袁生說,“你看。”袁生看到一塊大牌子,天黑辨不清上邊的字跡。“水塔禁地,閑人免進。”池滿仁說。池滿仁帶袁生走到五十米外的一個小空房子門前,“你看,這是塔房,咱倆的臨時工作室。這個活兒呢就是咱倆倒班,在公司撤走之前巡守水塔周邊。你說這個活兒俏不?咱倆在值班室,亂哄哄的,沒活兒時呆坐發傻,有活兒時不也得爬上爬下去干嗎?在這兒多好,風風光光,活神仙一樣。”

袁生呵呵笑了,“俏!要是看一輩子就好了。”

“美死你了,”池滿仁說,“就這幾天還是我跟頭頭們硬磨來的呢。將來咱們走了,電廠方面會弄個防護網,現在就得用人看著,不許別人進來洗野澡,更要防備閑雜人等往蓄水池里亂扔雜物,發電機蒸汽用水非同小可。當然了,咱們自己不是閑人雜物。咱倆臟了時可以像剛才那樣扔進水簾洞里洗一洗。”

袁生說:“什么洞?”

池滿仁說:“你剛才不是說游得美嗎?等這水循環起來那才叫真的美呢,一池子的水都活了,循環到塔頂的水再淋下來,人在里邊游泳就像在水簾洞里邊一樣。”

“師傅,什么時候開始循環呢?”

“正式并網發電的時候。這是新機組,在咱們走之前還屬于試運行階段,這個塔每天工作兩個小時左右吧,有時在上午,有時在下午。”

袁生腦海里浮現出了高中地理課本上的彩色插頁,“師傅,就像熱帶雨林一樣吧?”

“我沒去過熱帶,也沒見過雨林,就覺得它有點像水簾洞。對了,你下小雨時在大海里游過泳沒有?跟那效果差不多。”

池滿仁把小房門打開,里邊陳設簡單,一桌兩椅一張小床,鑰匙交給袁生,“來,你先守第一班。”

第二天早上,池滿仁和很多建設者站在電廠三四號機組主控室的窗外,隔著寬大明亮的玻璃窗,看著電建公司的總經理。

總經理聲音洪亮地透過麥克風,“我宣布,凌州發電廠第三四號機組現在并網、運行!”

整個發電系統轟鳴著運轉起來了。

袁生聽到了塔里的水聲。他脫光衣服,戴好泳帽泳鏡,換上泳褲,有人敲門,進來一個警察。

往臉上一瞧,竟然是石刻圖。

“找得你好苦,打聽了好多人才知道你在這兒。”石刻圖放下手里的一瓶酒和裝著兩只泡沫餐盒的塑料袋說。

“你這怎么回事?”袁生指著石刻圖身上的嶄新警服說。

“我還想問你呢,你這怎么回事?”石刻圖指著袁生的泳褲問。

“沒事沒事。”袁生重新穿好衣服。

石刻圖摘下帽子坐下,說:“我調成了,我舅幫我辦的,松坡鎮派出所,今天正式報到。我說你別愣著啊,有碗筷沒有?啥?毛也沒有啊?你這過的什么窩囊日子,幸好我打包時要了方便筷子。”

石刻圖擰開瓶蓋,灌了一口遞給袁生,“來,我先干為敬。”袁生也灌了一口,瓶子遞回去,接過石刻圖遞來的方便筷子,掰開。石刻圖給袁生夾了一筷菜,舉了一圈發現沒地方布,轉過筷頭放進自己嘴里。

“兄弟呀,”石刻圖含糊不清地說,“咱們哥們兒雖然相處得不長,但這幾個人里我就跟你對脾氣,你夠份,我佩服你。馬上你就要跟公司轉移了,有可能這輩子再也見不著了,我這心里不是滋味,來跟你吃頓散伙兒飯。”

“謝謝石哥。”袁生忙接過瓶子狠灌一口。

石刻圖說:“那幾個弟兄照你比都不行,不拿事兒,以后到了外面,你可得多照應他們點。”

袁生說:“這什么酒啊這么辣?”

石刻圖大笑:“服了你了,喝了好幾口沒喝出什么酒,咱家鄉特產,凌塔老窖嘛。”

袁生沒法應答石刻圖的話。昨天他下班回家,袁副處長告訴他,外貿局的調入令已經下來了,電建公司的調出令馬上蓋章。

喝著喝著,袁生豎起了耳朵,石刻圖說:“咋了兄弟?”袁生說:“沒事沒事,來,接著喝。”

外面的水聲停止了。

石刻圖說:“兄弟,就此告別吧,我不能再喝了,第一天報到不能太過分。”

石刻圖走了,上班去了。池滿仁接班來了,他聞到小屋里的酒氣,也看到了殘羹冷炙,問道:“誰來了?”

“不是閑雜人等,”袁生說,“石刻圖。”

“哦,”池滿仁說,“今天試運行很成功,機組正在全面返檢,按技術規程三次試運行后沒有問題就正式交接。”池滿仁向外邊指一下:“再短期循環兩次,咱們就真該走了。”

池滿仁值班時,第二次試運行成功。

袁生又接池滿仁的班。池滿仁說:“下班了一會兒還要去凌州市里,老爺子又犯病了。唉,老爺子的退休金都不夠他吃藥的,公司能給報的又不多,這些年就靠我一個人這點工資給他養病了,這不一會兒又得去凌州的醫院看病,女人不在家,弟弟妹妹們一幫廢物,我怎么敢相信他們,打個柴火都打不利索,還能指望他們治病救人?還得我親自送去。”

袁生說:“師傅你咋不早說呢,家里有事你的班我替你值了不就完了嘛。”

池滿仁回頭看了袁生一眼,說:“那干啥,我的就是我的,你的就是你的,你不也說過,誰也不欠誰的嗎?”

“對了師傅,你現在缺錢不?”

“不缺。”

池滿仁走后三小時,塔里有了動靜,袁生照例脫剝干凈,披掛整齊,抬頭望望塔頂,霧氣薄薄,像牌友狠吸一口徐徐噴出的煙一樣,尚未成形。但水聲漸密了,袁生站在塔邊,伴著水聲節奏默念了幾句詞:“長憶觀潮,滿郭人爭江上望。來疑滄海盡成空,萬面鼓聲中。弄潮兒向濤頭立,手把紅旗旗不濕……”一個陽光下的弧線,從兩根柱子之間白亮亮地扎進水里。

袁生滿耳雨打芭蕉,數百噸水的循環姿態如萬馬盤旋,讓人聯想到樂池中的宏篇交響,昂昂不息。水卷珠簾如瀑,讓聆聽和聯想者快樂得難以自持,如蜂如蝶,翻仰自如,舒臂彈腿向池中央擊進,他最后還要親眼看一看九天銀河怎樣飛流直下三千尺。他呼吸漸短,肺如鑄鉛,難納難出,眼前金星亂穿,嘴巴由自由顛狂的蜂蝶變成了大肚子的癩蛤蟆……他意識模糊了,看到了水面上漂來的最后一絲稻草。

袁生排盡了腔子里的水,仰面朝天癱在塔基上,慢慢睜開了眼,千萬縷陽光輝映迷離。池六兒嘿嘿嘿地笑了,說:“你真當這水是酒啊,不喝白不喝也不能這么個喝法是吧?”

“這是哪兒?”袁生問。

“冷卻水塔。”池六兒說。

“水塔禁地,閑人免進。”

“嚯,你還操這份心呢,要不是老子今天沒事閑得難受來跑出來打柴火,你這會兒還能有得活?”

“我咋就沒得活了?”袁生問。

“我哪知道,”池六兒說“我就看見塔里有人尋短見,又不敢下去救,我不會水,我們家一家都不會水。急得我沒法,就把鉤桿子伸出去了,還好你抓住了,這不就把你釣上來了嘛。”

“謝謝。”袁生說。

“客氣,”池六兒說,“是你命大,我趕來的時候,水面上只剩一只手了。”

“哦,”袁生看見池六兒手里鉤桿子,他認識,卻不認識池六兒,“你叫啥?”

“池滿志。你呢?”

袁生看到了池六兒胸前衣袋里插著的鋼筆,這才認出池六兒來,因為那鋼筆他也認識,別在外面的筆梁上有一顆小小的心狀圖飾,挺顯眼的。

“到底因為啥?”池六兒說。

“啥因為啥?”袁生說。

“咋跑那里邊尋死去了?”池六兒說。

“沒有,”袁生說,“我只是想游泳。”

“那里邊只能工作,不能游泳,水循環起來缺氧,要人命的。”

清晨,池滿仁背手站在塔邊,靜靜地看著一池清清的水,聽到身后的腳步聲,沒回頭。

“來了?”

“嗯,師傅。”

昨天晚上,袁生對袁副處長說:“爸,我不去外貿局了,我要跟我們公司去南方,我們下一個電廠要建在吳承恩故里的花果山附近,我要去看看真正的水簾洞到底長什么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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