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 茜
博格達峰就在眼前,這使烏魯木齊頓生美感。仿佛人不是孤立的,與山川草木同在。兩次來新疆都住在博格達賓館,這讓我倍感親切,感覺與這座雪峰有一種說不清的緣分。
賓館前的林蔭樹下有一張長條椅子,可供我靜靜駐足,慢慢欣賞。黃昏下的烏魯木齊錦瑟繁華,過往行人神色恬淡,步履從容,自信灑脫,漂亮的女人經過時,會讓人眼前一亮,熱血沸騰。身后有一家茶館,兩個眉清目秀的年輕小伙子,一邊泡茶,一邊聊天。見我進來,隨手遞過來一杯香茶,并沒有因為陌生人的造訪,有特別的表示,也不兜攬生意。從他們快活的交談中得知,他們都是內地的漢族,出生在新疆。拓荒而來的父母親年歲大了,已經無法返鄉,這里就是他們的故鄉,做子女的也不想離開。
像這樣的年輕人,在新疆隨處可遇。每當年邁的父母回憶進疆屯墾戍邊的點滴往事,他們最愿意給孩子們提起的是什么呢?友情還是親情,痛苦還是喜悅,都是同樣讓靈魂顫抖的東西。
離烏魯木齊市最近的景區,是烏魯木齊縣天山大峽谷。峽谷深不可測,雪松茂密。碧綠的草地平靜溫婉,有太陽的氣息,有河水的味道。自深山密林中傾瀉而下的瀑布,碎瓊碎玉,歡愉不止。
縣上的常委、宣傳部長陪著我們,參觀新修的冬運會場館、民俗館,并親自講解,像是在說自己的家事。每到一處,他都會率先下車,滿懷激情地為我們講述,一回到車上,就靠在窗玻璃上睡著了,睡得很沉,像是睡了很久。車一停下,他又立即睜開眼,第一個跳下車,精神抖擻地走在前面。有人說,他昨夜未眠,寫了一夜的材料,天一亮就奔這兒來了。我心里想著這件事、這個人,竟不知南山上的菊花臺為什么能集中那么多金色的菊花,也沒搞清楚文化廣場的亞心塔因何承載著亞洲四十八個國家的榮耀與使命、南山腳下的哈薩克牧民怎么會過著如此舒心的生活,只是覺得有一點特別的東西,自體內悄然綻開……
大巴扎色彩濃艷,仿佛在太陽邊緣。
神秘的、抒情的、憂郁的琴聲,伴隨起伏的舞蹈跌宕。人們在歡暢中沉醉,被剛入口的油馕、拌面,烤爐上滋滋作響的羊肉串,燒得流出了眼淚。晚霞和黎明同在,此刻,新疆沒有黑夜。
誰都會承認,大巴扎最惹人矚目的地標性建筑是觀光塔,無論從哪個角度欣賞,它都是一件穿越時空、拔地而起的藝術作品。傳統的磨磚對縫與現代飾面工藝的完美結合,不像是建筑語言的刻意堆砌,而像是天作之和,散發著迷人光影。戴頭巾的維族婦女膚色白凈,沉默著與我擦肩而過,她們長著一對毛茸茸的、深褐色的大眼睛,長裙搖曳間,飄起一股薰衣草的濃香。
我買了條黃綠相間的頭巾戴在頭上,盡量優雅、盡量緩步前行,細細打量回蕩在四周的異域風情以及磚墻之上被華麗絲綢輕輕劃過的痕跡。
長長的店鋪里,貨架上的干果琳瑯滿目,令人口舌生津。見我停下腳步,一個快活的小巴郎子,晃晃腦袋,用地道的新疆普通話招呼我:“哎!你看看你要什么東西嘛,我這里什么都有!”
我指了指巴旦木,又瞅瞅葡萄干、無花果、杏干。小巴郎子揚了揚濃眉,很有經驗地說:“什么都來一點嘛,味道好得很!來,你先嘗嘗!”說著話,遞給我一枚透亮的杏干。想起余下的行程,我搖搖頭,又躊躇著伸出一個手指,“我只要每樣一斤,多了拿不動?!?/p>
小巴郎子雙手一攤,聳了聳肩膀,“哦,這個嘛,你不用擔心,一個快遞,嗖的一下,就飛到了你的家里。等你回去,你的葡萄干早就在家里等著你嘍……”
“哦,是這樣啊!”我目光灼灼,眼前一亮,迅速盤算起需要買多少,才夠西寧的朋友每人分到一點。
小巴郎子很機靈,看出了我的心思。估計他天天面對的都是類似我這樣既貪吃又糊里糊涂的人。不一會,幾個滿載著干果的塑料袋就裝好了,比我想象的要多出許多,才知新疆人買東西按公斤算。但是,小巴郎子動作麻利,我不好再說什么。
算完賬,他掏出手機,咕噥了幾句。還沒等我回過神來,一位比他高出一頭的另一位巴郎子,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站在我面前,用黑黑的眼睛看了我一眼,遞給我幾張特快單子。
小巴郎子把手機揣回兜里,輕松地說:“你把地址寫好,交給他就沒事了!”我頓了頓,聽話地趴在柜臺上,填好三張單子直起腰,給了黑眼睛巴郎子,又按照小巴郎子的吩咐,把郵費給了他。然后,黑眼睛巴郎子便提著我的三個大包裹,大大方方的,滿不在乎地像是我給他買的,一步一搖地走了,而且很快消失在人群里。
我收回目光,兩眼茫然。黑眼睛巴郎子自始至終沒有對我說過一句話,眼前的這位小巴郎子顯然還是個孩子。
“沒事啦?就是這個樣子,能收到嗎?”我模仿著新疆人的口吻。
“哎呦呦,放心吧!放一百個心!”小巴郎子頑皮地搖了搖頭,不再搭理我。
我有些無奈地邁出了門檻,覺得心里很不踏實,又沒有反悔的理由。在家里也寄特快,但至少要留下電話,或者復印的快遞單子??蛇@會兒,兩手空空,心里慌慌?;厝r,連走路的步態也不如剛才從容優雅了。
回到賓館,也不想對人說,為這樣小的一件事煩惱別人是很丟人的,但又特別想找個人聊聊。
過了幾天,沿路美景令我癡迷,幾乎淡忘了這件令人擔憂的事。家里人突然打來電話,包裹已經收到!里面的東西比西寧賣的新鮮,好吃得很!
在新疆,我從不介意先去哪里,后去哪兒。
住在烏魯木齊市的好友英,打算帶我走一趟有名的獨庫公路,去伊犁的一個小村莊。這讓我有些激動,她也是。
天山位居世界七大山脈之列,由東向西橫跨新疆,延伸至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和烏茲別克斯坦。在新疆,無論走在哪里,天山都會在你身邊,不離不棄??墒侨绻胝嬲拷鼌s并不那么容易。一直覺得,這座地球上重量級的大山,像一根孔武有力、生機勃勃的粗大莖干,在幻想叢生的意念中支撐著新疆,這朵巨大的雪蓮,張開無數血脈,努力地伸向每一朵生命力旺盛的花瓣,喀什、塔城、伊犁、阿勒泰、昭蘇……讓它們像星星的嘴唇,像月亮的眼睛,飽滿、茁壯、熱烈,層層綻放。
我對陪我走進天山的英心存感激,可她和她的朋友、家人卻友好地對我說,還得謝謝我,是我讓他們下了這個決心,他們幾位都是兵團后代,熱愛新疆。
從獨山子到庫車的獨庫公路,全長五百六十二公里,1984年建成通車,是中國公路建設史上的奇跡。為了修建這條公路,貫通天山南北,數萬名中國軍人奮戰了十年,一百六十八位筑路戰士獻出了寶貴的生命。他們中最大的五十七歲,最小的只有十八歲。
有一年,烈士羅強的父親羅北錦,從廣東連州千里迢迢來到新疆筑路部隊看望離家當兵二十年的兒子。父親撲倒在兒子的墳前喊著兒子羅強的名字,嚎啕大哭:“爸爸來看你了,爸爸來晚了!”他駐足良久,留著眼淚,捧著兒子墳前的一把泥土回了家。
還有一年,烈士石博濤的父親石文華,從湖北又一次帶著祭奠兒子的物品,來天山看望自己的兒子。老人坐在墳前,點燃香燭,哭泣著:“兒子,爸爸年歲大了,這是最后一次來看你了!”
中國馬鈴薯土壤速效鉀豐缺指標與適宜施鉀量研究………………………………… 孫洪仁,冮麗華,張吉萍,呂玉才,王應海(58)
天山腳下,群山環抱的喬爾瑪草原似熱流滾燙。草原上,有一座筑路烈士紀念碑,鐫刻著漢、維兩種文字的碑文、一百二十八位烈士的名字。那拉提草原深處、喀什河畔也有筑路烈士的陵園。每當夏季到來,綠茵如織,溪水清澈,總會有重返天山的筑路老兵手捧鮮花,淚流滿面地在戰友墓前深深鞠躬、寄托哀思。
山腰的草場由密集漸漸變得稀疏,山巒浩蕩,重巒疊嶂,與天相映。羊群在山路上走走停停,覓食不語,一支駝隊滿腹心事地從我們車邊走過。我發現,它們身上的毛色比我在敦煌見到的駱駝淺淡,干凈明亮。
天色漸暗,風雨欲來。
我睜大雙眼,盯著前方每一個急轉彎處細微的變化,緊繃的心砰砰作響。盤山的路崎嶇不寧,山澗的懸崖絕壁令人驚懼。修路的戰士劈山開道,為這條路留下的高山隧道、防雪走廊,阻止了隨時有可能發生的塌方、泥石流。這時候,乘坐在越野車里,為迷戀絕色風光而來的我,心中沉重。天山是吉祥之集,是抱著琵琶、牽著駱駝、彈著冬不拉的人一路向西的曠原之野,天山無私的懷抱,讓我游弋天涯,感受到開山辟路者的隱忍、堅強。
攀緣而上,雨夾雜著風迎面撲來,許多車輛停止了前行。我跳下車,抬頭仰望,蒼天伸手可觸,一只迷藏的手,將我高高托起。冰雪凝聚的哈希勒根冰大坂,在淡灰色的天空下橫空出世,如祭祀的神壇,如雕塑家羅丹為了表現人類的驕傲與不屈留下的藝術杰作,如古希臘藝術家為追求完美,用石雕的肌肉、筋骨構成的活生生的形體。他們沒有眼珠,沒有表情,只保持著莊嚴與純粹、光榮與夢想。他們拯救人類、創造萬物、積蓄能量的每一聲輕微的嘆息,都會化作清泉,潤澤萬物。
迎著雨,閉住眼,貼著冰山清涼的軀體,我來到了另一個世界。展開雙臂,擁抱這個世界吧,自己如此渺小。
天地玄黃,雪峰在上,永恒就是永恒,偉大就是偉大。
山路蜿蜒向下,與藍天平行的盤山路和雪線下的景色恍若仙境,凈如圣水。天空明朗開闊,射出萬道霞光,一道道深綠的錦緞墨玉從天而降,任野花開滿山坡,任云杉疊翠芬芳。
車子馳過喬爾瑪,可以遠遠望見鮮花叢中,草原與山水融為一體的筑路烈士紀念碑。我從天上回到了人間。
第二天清晨,美如花園的那拉提草原散發著青草的、鮮花的、馬奶子酒才有的香氣,白色的氈房前,曬滿了圓圓的奶疙瘩。我們走進公路邊一戶哈薩克牧民家,他們有一百五十只羊、十五匹馬,一只身患殘疾的小羊,一個在新源鎮讀初中一年級的孩子迪麗瑪爾。馬奶子酒和奶疙瘩可以出售給過往的旅人,氈房還可為來那拉提行人提供食宿,一家人過得安逸舒適。一頭栗色的短發緊貼在迪麗瑪爾腦門上,看不出是男孩還是女孩。那只殘疾的小羊由迪麗瑪爾用馬奶喂大,嬰兒似的雙眼一刻不停地追隨著迪麗瑪爾,發出軟綿綿的叫聲。不一會,迪麗瑪爾從氈房里走了出來。她穿著粉裙,戴著飾有白色羽毛的帽子,成了一個乖巧伶俐的哈薩克小姑娘。
迪麗瑪爾的哥哥住在不遠處的氈房里,另立門戶。那是奶奶留給孫子的家。
小姑娘迪麗瑪爾很想讓我到他哥哥的氈房去,她拉著我的手,小心翼翼地走過一片長著萱麻的草地,輕輕邁過一條濕潤的小水溝。氈房里掛滿了娟秀的手工繡品,地上鋪著做工精細的深紅色花氈。被褥是新的、靠墊是新的,更好看的是迪麗瑪爾的新嫂子西娜爾,才二十一歲,像一朵未來得及吐艷的金蓮花。
西娜爾是今年元旦才娶過來的,她纖細的手撫弄著圍巾里露出來的黑發,靦腆含羞。喜歡新嫂子的迪麗瑪爾和我一起細細端詳著她,她的眼睛又黑又亮,在濃濃的長睫毛下閃動著波光。嬌艷的面頰桃花一樣鮮亮。不一會,迪麗瑪爾的哥哥回來了。他坐在毯子上,用毛巾擦著汗津津的臉。他和自己的妹妹一樣長著圓圓的臉,栗色的頭發,歪著頭似乎不經意地盯著新娘。
我明白了,是迪麗瑪爾想讓我看看她美麗的新嫂子,才拉我過來的?;厝サ臅r候,我們繞行到公路邊,迪麗瑪爾提議一起去爬山。赫斯拉夏山就在眼前,美貌秀麗,松石一樣深邃的草地可以把我們帶向山的那一邊。這讓我心生幻想,顧盼良久,但時間不容許我們單獨行動。迪麗瑪爾有些遺憾,我也是。迪麗瑪爾指著我包上的一個小猩猩毛絨玩具,讓我留給她。包是兒子給我買的,玩具是配在包上的飾物。我摸摸包上結實的金屬鏈子答應她,等快回到氈房前,讓他的父親幫我們取下來。
英和朋友在小河里洗手,孩子們在辨認不同的野花。英綠色的長裙與孩子們的笑聲來回飛舞,像蝴蝶融化在草原的世界。我發現一朵很小的向日葵兀自獨立,在草叢中羞澀地扭著身子,十分可愛,跑過去拍了幾張照片。一抬頭,迪麗瑪爾不見了。這時,英的姐姐、姐夫來了,要馬上接我們去伊寧市。
我焦急地呼喊著迪麗瑪爾的名字,卻不見她的蹤影,心里空落落的。坐在車上,我拿起包,發現小猩猩玩具不過是一個掛在包上的小鑰匙鏈,很容易就能拿下來……
夕陽西下,銀子似的鞏乃斯河一直在流,流向遠方,為的是與喀什河、特克斯河一起匯入伊犁河。
不知有多少人描繪過鞏乃斯河的美。此時,我已尋找不到更合適的語言,只能打開車窗,目不轉睛地欣賞,接近黃昏的這條河如何慢慢地、慢慢地鍍上琥珀似的油彩,又是怎樣在絢麗的彩云下靜靜地流動、緩緩地展開,越來越寬闊、越來越溫柔。
河岸的田野翻滾著金色麥浪,遠處的山滿眼蒼郁,彌漫原野,綠色中透出的點點紅暈是野櫻桃,是雪菊,是看不夠、賞不夠的山花。
去伊寧市的路筆直漫長,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拓荒者種在路兩邊的白楊、青楊直沖云天,像綠色屏障,遮蔽著漫天風沙,護佑著身后廣袤的農田。我曾經欣賞過法國南部一望無際的農莊,與伊犁河谷相近,可那是溫暖多雨的海洋性氣候所賜,與之相比,伊犁的田野更讓人心醉神迷。
英的姐姐姐夫在伊寧市生活,姐夫是河南大學的畢業生,1987年自愿來伊犁工作,分配到糧食局。他在新疆工作了二十九年,沒回老家過過一次年。平時工作任務繁重,隨便去一個縣,都得自己駕車跑五六百公里,甚至上千里,到了節假日就想癱在家里休息。有一次下鄉,被牛頂了一下腹部,疼痛難忍,結果是腸子斷了,幸虧手術及時??蛇@些事都不算什么,唯有一件事讓他終生后悔,不能原諒自己。
2004年,母親身體不好,他想回去,可總定不下時間。有一天晚上,母親在電話里說:“兒子,你快回來吧!你回來,我的病就好了!就可以給你搟面條吃了?!彼畔码娫?,心中難受,關了手機,仿佛這樣便離痛苦遠了。結果,第二天打開手機,母親已離開了人世。真正的痛才剛剛開始。
人生短促,有些遺憾無法彌補。我理解他的心情,勞累的日子,離開故鄉的日子令人心酸,但新疆已然成了他的生命,如肌膚、如歲月,無法分離。我也有遺憾,不知道還有沒有可能,親自把那個小猩猩玩具、給她拍的照片送給她,那個讓我深感惆悵,一直放在心里的哈薩克女孩迪麗瑪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