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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了,吃飯

2022-10-21 07:50:40墨安
四川文學 2022年1期

□文/墨安

1

鐵匠撩開藍布簾子,抬起的一只腳剛要邁出茶館門,眼前一花,就像有只毛茸茸亮閃閃的大手迎面拍來,拍得他腦袋瓜嗡嗡地響。幸好他在驚慌中摳住了門框,穩住了后傾的身體,才沒有栽個四仰八叉,惹起一陣哄笑。

讓鐵匠反應如此大的不是正午白花花的陽光。他瞥見了隊長。

隊長斜靠在三輪車龍頭把子上,一只手夾著葉子煙,一只手捏著破了邊的草帽往臉上扇風,一副懶散悠閑的樣子。但鐵匠不淡定了,他的心像是被隊長手指間的煙頭燙了,在胸膛里亂七八糟地打滾。

他用腳后跟都能猜得出,隊長是專門來堵他的。

2

鐵匠大名孫興成。早在幾年前,他的鐵匠鋪就被兒子孫開鳴接管了。開鳴當了老板,手腳施展得大,拓寬了門面,新添了鉆床和車床,招了兩個工人,帶了一個學徒,鋪,脫胎升級成了廠。以示正規,開鳴辦了營業執照,掛上招牌——開鳴機械維修廠。鐵匠覺得開鳴步子邁得太大,擔心栽跟斗,不舍得丟手。他曉之以理,我十多歲就干這一行,經驗豐富,身體也硬朗,既能幫著干活,又能幫你拿主意。開鳴已經大張旗鼓對外宣示了主權,哪還能容頭上頂個太上皇指手畫腳?他動之以情,你老人家辛苦了大半輩子,該好好歇歇,享享清福了。

鐵匠被兒子攆回家后,滿腔余熱不能發揮,心里像養了一窩螞蟻,爬得他發慌。和婆娘老臉對老臉他沒啥話,婆娘卻雞毛蒜皮嘮叨不停,煩得他坐也癢、站也癢。婆娘看不慣他像條蛆拱來拱去,搡他,人家那些老頭兒沒事都曉得到處轉著耍,你當真肉皮子賤,享不來福?

兒子攆,婆娘也攆,他心一灰,意一冷,索性裝眼霧耳背,啥都懶得管。每天吃了早飯,就去茶館,或找人下象棋,或三五個老頭兒圍一張桌子擺龍門陣。茶喝到中午,他就近找個小館子,酒足飯飽,再鉆回茶館,混到天擦黑,才晃晃悠悠落屋。

鐵匠用實際行動向婆娘娃兒證明著他肉皮子不賤,享得來福。

隊長姓宋名長福。二十歲那年,他就走馬上任,可謂年輕有為。那時候,農村已經實行分田到戶,生產隊改稱生產小組。村民覺得組長拗口,且感覺上組長沒有隊長官大,有事找他,或路上碰著,招呼的依然是隊長。他當了兩次隊長,又兩次被撤職。周圍團轉的人說起他的故事,滋味就長,比老壇酸菜還下飯。隊長的“官帽”被摘了后,他的板眼也多,除了種糧食,還騰出一塊田栽種藤藤菜,草藥。只要天不下雨,他就上街賣。

被婆娘娃兒支去喝閑茶混時光了,還被人喊鐵匠,孫興成答應得干脆響亮。他所在的生產小組前幾年被統征了,政府給失地農民買了社保。再過兩年,他滿六十歲,便能按月領養老金。有這個匠字,代表著他干的是技術活,吃的是手藝飯,他可以渾水摸魚朝退休工人上靠,自我感覺比失地農民聽起來高級。宋長福是遭撤職的,被人再喊隊長,他總懷疑別人有奚落嘲諷的意思,是在戳他的背脊骨。他心里頭翻江倒海,還不好表露出來,糾正自己早不當隊長了,央別人莫亂喊。他怕一開口,反而整出個哪壺不開提哪壺,讓人回想起他被撤職的原因,再給他編排出烏七八糟的花花故事。當然,他這是心虛做怪夢,夜半怕敲門。邡江人歷來愛帶著職業標簽招呼人,比如張豆花、李膏藥、王剃頭、劉裁縫、譚修車……喊的人,并不見得對誰的職業好仰慕,或者好輕視。純粹是習慣成自然。

3

鐵匠的眼皮一陣亂跳,像是遭細小的飛蟲鉆進了眼簾,他越盱眨,眼珠兒越花、越澀。他想退回茶館,可茶倌兒手腳太麻利,在他屁股一拍、吆喝下午再來時,便將他的茶碗收走。時已晌午,再花五塊錢泡杯花茶劃不來。他想把臉扭向一邊,順著墻根悄悄溜走。然而,來不及了,隊長已經盯上了他。隊長干黃的臉皮像是抹了油脂,變得活泛起來,稍稍抽了幾下,便擠出了討好的笑。

親……

鐵匠躲不過了,努力抽動臉上的肌肉,希望能抖出些笑花兒,掩飾自己的不自在。焦人的是,照面打少了,他曾經喊得順溜的親家如同生了長毛的胡豆瓣,剛滾到喉嚨口,就被釅痰黏住,又卡又癢,霉味鉆心,憋得他干咳了好幾聲,呃,賣菜嗦?

隊長臉上的笑,被鐵匠那幾聲干咳驚嚇得變了形,越繃越僵,綻不開,枯不掉。

來找鐵匠之前,他就假想過可能出現的尷尬場面,擔心自己貿然出現在茶館里,鐵匠哪根筋杠起了,把話說得陰陽怪氣,當著茶館里的外人,讓他下不了臺。他故意把菜車車擺在茶館門口,佯裝無意碰上。哪曉得,鐵匠還是扯怪叫,居然用呃來招呼他!比別人喊他隊長,還咬耳朵窩。

隊長使勁吧了一口煙,想穩住被那聲呃沖撞得亂了陣腳的心緒。慌中出亂,吸得太猛,辛辣的煙氣撞到喉嚨口,成了一團,像一塊煮過頭、軟爛了的湯圓,吞不下,滾不出,噎得他呼嚕呼嚕直抽氣,淚渣兒都濺上了睫毛。

噢,喝茶嗦?

隊長緩過氣,跟著裝怪,不喊親家,含混出一聲噢。

這人啊,真是不走不親。才三年多時間,親家見親家,彼此連招呼都不會打了。

4

鐵匠等隊長說事。

隊長的上下嘴皮像是被葉子煙的焦油糊上了,粘得只留下一條彎曲的細縫,欲張又合。兩個人隔著三四米遠,干站著,干笑著,你瞟我一眼,我瞥你一眼。和隊長比耐性,鐵匠必輸無疑。周圍團轉哪個不曉得,隊長是人精,腦殼里安裝了彈子盤,打得滑溜;肚子里長了彎彎腸子,一蠕一個主意。和他打交道,沒人占到過半點便宜。

呃,你說今年天氣怪不怪,這還沒入伏,雷火大太陽就一天接一天,熱得人腦殼都要開裂冒煙。果不其然,才僵持了幾分鐘,鐵匠就毛焦火辣。

三年多時間過去了,鐵匠都沒有整明白,就算宋小雨陰陽怪氣,背后搞鬼,她畢竟是宋小霜的親姐姐,開鳴再憤怒,把她揍得鼻青臉腫不成人樣了,按說也該出氣解恨了,咋就下得了狠手,硬要砸碎她兩根手指頭呢?他也看不懂小霜,開鳴把她姐姐傷害得那么慘,她居然沒有一哭二鬧三上吊,還不顧流言蜚語接管了開鳴的廠子,干得熱火朝天。他更想不通,開鳴闖了大禍,他作為開鳴的爸心虛躲著隊長是情理之中,依照隊長不肯吃虧的性格,咋就沒有挽起袖子,沖到孫家來扯筋角孽,為小雨出頭?而今眼目下,兩家人的關系親不親、仇不仇,開鳴尚在監獄里關著,小雨遠在上海,隊長突然冒出來,不管有啥事,想必也不是好事。他找話說天氣,為的是爭取點時間,以便做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準備。

是吶,今年的天氣怪得很。隊長順著話去望天,腦袋剛剛偏昂起,又被太陽光摁下啄起。他抬起一只腳,搭在三輪車的斜杠上,將捏在手里的小半截葉子煙的煙頭杵向鞋底,碾蹭了幾下,確認煙火完全熄滅了,扭著腰從菜筐里扯了一片萵筍葉,將煙鍋巴小心地包裹起,揣進褲包里。他的腦殼再抬起,臉上的笑又活泛起來。鐵匠又喊了他一聲呃,他不能不還回去,噢,是該下幾場雨才對。

真下幾場雨,你就惱火嘍。隊長沒有兇起來,鐵匠趕緊搶占心理優勢,往話里添刺,你家門口的機耕道遇到雨就凼凼洼洼,一腳下去,爛泥漿漿亂濺,你連腳都下不了,咋個做生意,咋個上街耍?

呸,你搬進安置樓才幾年喲!黃泥巴圿圿都沒洗干凈,就開始烏鴉笑豬黑!隊長遭了奚落,心里直打哼哼。不過,他擅長裝,臉上的笑雖說綻不開,卻也頑強地不垮掉。鐵匠要長洋,要顯擺過得好,他就順著恭維,是吶,還是你們街上人安逸。

鐵匠順著竿就爬,也莫啥安逸,只是路,比你們好走點。上街,比你們方便些。

隊長沒接話,他不是來斗嘴的。他把手伸向褲包,似乎想把那一小節煙鍋巴掏出來,再點燃吧幾口。

鐵匠不甘心剛雄起的勢頭軟了火。他把目光移向隊長的菜車車,看到幾個大小不一的竹編籃籃筐筐,把薄薄的鐵皮貨廂擠得都有些變形了,語調變得更加輕蔑,呃,花樣越來越多了,生意做大了吶。

小打小鬧,哪敢叫生意。隊長繼續裝好脾氣,這不,趕著端午節要到了,比往天多賣了皮蛋和泡鹽蛋,把攤子湊好看點。

現在的人不稀奇這些,難賣喲。

這你就不懂了。隊長突然找到了感覺,腰板挺得硬了,老買主都曉得,我種的藤藤菜、草藥,從來不用化肥,不打農藥。我家的雞鴨,全是吃麥子和糠飯,沒喂半顆飼料,下的蛋,殼亮黃大,吃著都冒油。用你們街上人的話說,資格正宗無公害,好賣得很吶。

鐵匠像是被針扎了,漏著酸氣,好賣也要悠著點,不要光想著掙錢,把身體累垮桿了,你又沒有社保,多的都要遭。

隊長把草帽往腦殼上一扣,不愿再和鐵匠閑扯,噢,都晌午了,我們別憨癡癡站在太陽底下曬油了。走,找個館子,我請你喝幾杯。

鐵匠點頭說,要得。

他知道,這頓酒不喝,事兒出不來。這幾年,兩家人的好事和壞事,都是他和隊長喝出來的。

5

兩人鉆了就近的蒼蠅館子。文華街是老街,城管很少轉過來,隊長可以放心地把菜車車推上街沿。人坐在里面,隨時瞟著,若有情況,大不了出去動一下。

隊長說請客,鐵匠不客氣,沖跑堂的伙計大聲武氣喊,大份鹵拼、紅燒牛肉、黃豆燉豬手和粉蒸排骨。隊長有些局促,飯館里開著大風扇,他還捏著草帽扇風,心里又打起了哼哼,當真不要你給錢,點這么多葷菜,把我當瘟豬兒宰。鐵匠很享受點菜過癮,屁股剛落在板凳上,又站起身,向伙計招手,加了一份太安魚。

隊長穩不起了,用草帽去拍鐵匠的肩膀,噢,菜多了,吃不完。

鐵匠把草帽擋開,把隊長往板凳上按,你我好久都沒在一起喝酒了,今天整個痛快。

隊長坐不下去,屁股上像是生了瘡,訕訕地說,要痛快,莫浪費。我車子里有現成的皮蛋,可以剝兩個,請廚師幫忙剁點小米椒拌起,下酒安逸吶。

懶得麻煩。要是往常,鐵匠多半會接著話譏諷隊長幾句小氣,帶菜下館子,臊皮丟臉。這回他沒那個心思,他不知道和隊長酒杯一端會喝出啥事,只一個念頭,氣勢要拿夠。他拍著隊長的肩,像長輩安撫小輩,你只管安心坐著。到了街上,你就是客,哪還能要你掏錢包?

隊長吃欺頭慣了,聽說不要他掏錢,心里就小曲悠揚,屁股上的肉都踏實了,穩穩當當坐在板凳上。當然,面子話他不會漏,咋要得哦,說了我請你吶。

鐵匠又強調了一下,我都說了,到了街上,你是客,我是主人,客隨主便是規矩,你莫東想西想扯怪叫。

鐵匠是要隊長明白,他是地頭蛇,有事說事,別瞎胡鬧。見隊長沒啥反應,他有些失望,問,喝啤的還是白的?

跟斗酒吧,順口。

鐵匠去收銀臺提了一瓶邡江特曲。

隊長心里又煮起開水,咕嘟咕嘟冒泡,假繃,78元一瓶的邡江特曲,除去外包裝和瓷瓶的費用,說不定還不如三塊錢一兩的跟斗酒好。

菜上得很麻利,鐵匠端起酒杯,比了一下,呃,喝起。

隊長端起酒杯,跟著比了一下,噢,下一大口。

酒杯端了幾次,隊長還藏著掖著不說事,鐵匠只好接著之前的話說,你這風吹日曬,還被城管攆來攆去,何苦呢?不如學我一樣,啥都別管了,打個甩手,享清福。

哪敢和你比,你有社保,啥都不愁。

莫非你還愁吃不起飯,穿不起衣?

那倒不至于。隊長夾了一片鹵豬耳朵,嚼得咔嚓咔嚓的,像是在鍘干谷草,你是曉得的,現在的農民若光種田,皮都要耍脫一層。我種點藤藤草草來賣,免得在家莫事做,閑得慌。

這倒也是,各人有各人的命。鐵匠本想再冷嘲熱諷幾句,眼神與隊長的一碰,他不由得虛火了,慌著用筷子去敲盤子邊,呃,別光說話,吃菜哦。

6

鐵匠和隊長不釘對,不單是開鳴和小雨整出了那檔子傷感情的事。扯遠點說,他倆沒有成親家前,關系就別扭。

他們同在邡江縣外西的元石鎮花橋村。花橋村是大村,有十六個生產小組,鐵匠在二組,隊長在十三組,兩家隔著好幾里路。雖說兩人上的都是村小學和鎮初中,但隊長比鐵匠大一歲,他倆沒同級同班過,沒在一起玩耍過。隊長到縣城讀高中后,鐵匠被他爸送到麻柳灣汪鐵匠那當了學徒,兩人即便在路上碰著,都是大路朝天各走半邊,不會打招呼。

鐵匠跟了師傅五年,覺得手藝學到家了,心就野了,不肯再受師傅的管束和剝削。元石鎮在縣城邊上,鐵匠所在的花橋村二組緊挨著圍城路。鐵匠對他爸說,處在這么好的地理位置上,不開鋪子做生意,簡直是浪費。況且,他家距離麻柳灣十多里路,背不上搶師傅生意的皮皮。他爸覺得他說得有理,二組的人,好多都在做生意,老孫家不能落后,遂痛快地給他出了開鋪子的本錢。

鐵匠單干的路走對了。鋪子一打開,生意比他想象的還好。縣城邊上,開著十余家小型機械加工廠,那些私人老板見他收費合理,經常找他打刀桿,定做模具毛坯。做機械廠的業務,賺的錢比給農戶做鋤頭彎刀犁耙多得多。鐵匠干了兩年,就蓋了兩樓一底的新房,騎上了150摩托車。人有了出息,上門說親的就多,他卻相中了同村七組的李幺妹。他想得美滋滋,李幺妹漂亮,和她耍朋友,往外一帶,超有面子。

鐵匠請紅爺婆賴二嬸去幫他探一下李家的意思。說去探,其實他在謙虛。他自我感覺這事兒一挑開,板上釘釘,穩當得很。他有手藝,會掙錢。他家又在城邊上,用那些婆婆大娘的話說,想趕場,腳桿一伸,就到街上了。賴二嬸剛朝李家那邊走,他就迫不及待計劃起,等李幺妹和他好上后,忙的時候,她幫忙打下手,齊心協力把生意做得更火紅。不忙的時候,他就騎著大摩托,油門轟得滾雷響,載著她到處耍,哪里好吃,吃哪里,哪里黑,哪里歇。

可惜計劃趕不上變化。賴二嬸從李家出來,沖著迎上來的鐵匠把腳一跺、手一攤,氣嘆得老長,你說背時不背時,就在頭幾天,羅孃孃才去給李幺妹說了對象。

鐵匠認識羅孃孃,她也是這一帶替人做媒的紅爺婆。鐵匠的心,就像燒紅的鐵,丟進了水桶,淬過了頭,經不住錘打,羅孃孃給她介紹的是啥人?

十三組的宋隊長。

我以為是啥了不起的人,原來是個隊長,呸!

鐵匠如踩著了狗屎,啐了一口。他看不起隊長,倒不是狂妄。事實擺在那,分田到戶后,各家種各家的責任田,種得好不好,都是各家的事,和隊長沒有關系。之前,二組換屆選舉,前任隊長舉薦他,他都死活不當。在他看來,沒得事時,隊長就像一件可有可無的擺設,誰都懶得尿一下。一旦遇到農戶間爭水灌溉,誰在田頭放了耗子藥,毒死了誰家的雞鴨,誰家的狗沒有拴好跑出來咬了人等等糾紛,隊長必須撲爬跟斗攆過去,兩邊賠笑臉、說好話。稀泥沒和好,兩邊都得罪,不曉得要挨多少冤枉罵。再說了,當隊長一年到頭領的那點經濟補貼,還不如他打鐵干半個月。

鐵匠沒把隊長看在眼里,請賴二嬸再去李家把話說透徹,這門親事若能成,李家要多少彩禮都行。李幺妹嫁過來后,就到鋪子上當蹺腳老板娘,不用再下田干農活。賴二嬸爛著臉說,要是羅孃孃曉得我去打她的破鑼,怕是要扯筋。鐵匠不以為然,李幺妹又沒和那姓宋的訂婚,哪存在打誰的破鑼?這叫公平競爭。接著,他掏出錢包,抽出兩張票子,塞到賴二嬸手里。賴二嬸爛臉就開花了,腳板就像抹了油,翻得飛快,再往李家去。

賴二嬸又白跑腿了。李家偏就覺得隊長好。隊長讀過高中,是文化人,只要肯干,以后有機會當村主任。就憑花橋村的經濟基礎和地理位置,倘若隊長升上去了,那可是有撈不夠的油水、吃不完的欺頭。

鐵匠覺得窩囊,一連喝了好些天的悶酒,沒少跳起腳腳,朝著十三組的方向,詛咒隊長背時倒灶,不得好活。

鐵匠純粹是人窮怪屋基,沒米賴筲箕。他只是單方面看上了李幺妹,請了紅爺婆去牽線搭橋,他和李幺妹八字都沒有撇開一筆,更是連手都沒有摸到一下,何況還是比隊長晚了幾天去說媒,哪能怪隊長搶了他的心頭愛?就算酒喝多了,亂扯橫筋,要罵幾聲出氣,也是該對看不起他的李家嘛。

當然,他也沒有慪幾天氣。他的條件擺在那,李家當他是驢糞蛋,有人看他是金坨坨。沒過多久,他就把大摩托油門轟得滾雷響,載著漂亮姑娘到處招搖了。

鐵匠快把隊長忘了時,隊長竟主動找上門來訂做農具。分田到戶后,偶爾還是有集體活兒。比如疏淘溝渠、維修機耕道。家家戶戶都不缺鋤頭、鐵鏟、鋼釬等工具,但做集體活兒,誰都不肯拿出來。這種現象,在農村普遍存在。要說道理,大家都懂,隊長發工具,花的是集體的錢,說來說去還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有機會不薅一把,總覺得虧了。組上的賬目有公示,可賬目是人做的,誰敢保證人沒弄虛作假,悄悄侵占了本該屬于大家的羊毛?

有生意,能賺錢,鐵匠便不覺得隊長討厭,招呼,道謝,都一臉笑。隊長說,莫客氣,都是一個村的人,肥水不流外人田嘛。鐵匠卻愿意想,是李幺妹想補償他,給隊長吹了枕邊風。隊長來結賬,他主動給點回扣。私心想著,給隊長好處,就是給李幺妹。

這段還算融洽的時光隨著隊長二丫頭小霜的降生戛然而止。那個年代,正在執行一對夫婦只能生育一胎的計劃生育政策。不用說,除了交罰款,他的隊長也被撤了。

一說到這事,好多人都嘆息,覺得隊長自毀前程實在不該。他讀過高中,在當時的農村,絕對算得上文化比較高的人。他當了十來年的隊長,去村上鎮上開的會也不少,覺悟咋就還不如普通村民高?

鐵匠聽到隊長被撤職了,沒有絲毫同情,也不擔心十三組的新隊長會不會照顧他的生意。他只想喝酒,喝得二麻二麻了,又朝著十三組的方向罵,背時倒灶的,命里不帶,還想生兒子!

戲劇性的是,三年后,花橋村各組換屆選舉,隊長居然高票當選。村干部傻眼了,一個犯過錯、有污點的人,還能當組長嗎?趕緊把情況匯報到鎮上去,鎮長一錘定音:民主選舉,就得尊重民意。

隊長官復原職,鐵匠心里五味雜陳,好半天才啐了一口,狗東西,祖墳冒煙,運氣好吶!

隊長的運氣,就像天上的云,風一吹,就散了。兩年后,李幺妹上吊自殺,他又被撤職了。

7

周圍團轉的人都說,李幺妹想不開尋短見,是受不了隊長的氣。歸根結底的原因,還是出在隊長重男輕女的思想上。

十三組的人都看到的,李幺妹生下小雨后,就從隊長手心里的寶,淪落成腳旁的一棵草。隊長稍有不順,張口就罵,順手就打。隊長早就想再要一個孩子,奈何他又望著村主任的位置,糾糾結結,不敢冒險。等呀等,盼啊盼,村主任都換了兩個人了,也沒輪到他。眼看別的村陸續安排大學生進村委會,他有了嚴重的危機感,又恐再拖下去,李幺妹老了生不出,索性不管不顧,把政策拋到腦后邊。他破罐子破摔,李幺妹依然不爭氣,生下的依然是女兒,氣得他褲兒都要跳脫,啥難聽的話都罵,恨不得掐死她。看不慣,心就亂,利用職務之便偷了人。至于偷的哪個人,沒人說得清楚,只是根據他有事沒事都往街上跑推斷,他偷的應該是街上那種涂著紅嘴唇畫著彎眉毛嗲聲媚氣的狐貍精。老話說,好死不如賴活著,李幺妹死了,還不是好死,他能沒有問題?不是他逼死的,就是被他慪死的。他如何解釋,都是在掩飾,都是不老實。要不然,李幺妹的娘家人咋會沖過來把他按倒打一頓?

對此,鐵匠是不大信的。隊長那個日不膿慫的職務,能有啥樣的便可以偷到人?充其量隊長肚里的花腸子發癢,溜到街上去找掙臟錢的女人鬼混。倒是李幺妹就那樣死了,鐵匠覺得可惜,悄悄捶了幾次心坎。不過,和熟人喝酒說到這事上,他又繃嘴硬,往地上吐痰、說酸話,如果李幺妹當初嫁給我,哪會落到這種下場?怪只怪,她沒有享福的命!有一次,他還憤慨地摔了酒杯,惡毒地罵了一聲,她就該死!

李幺妹尋了短見一了百了,隊長腦殼上卻爬滿了綠頭蒼蠅,負面傳言不斷,村委會怕他再給花橋村惹是非,果斷把他撤了。打擊一個接一個,他居然沒有蔫掉,開始在自留地里栽種豬皮拱(魚腥草)和燈籠花,自己吃不完,就拿到街上去賣。賣著賣著,他就上癮了,騰出一塊責任田,種上金銀花、雞屎藤和臭老婆子等藤藤草草。許是覺得光賣藤藤草草賺不了幾個錢,又隨著季節種了些蔬菜,間搭著拿去賣。

可能是他當過隊長,大小也算個人物,也可能是他婆娘自殺,讓他的形象變得糟糕,用現在的話說,不管他做啥都招黑,總有人在背后說三道四。鐵匠就聽到過旁人說隊長賣菜是暗度陳倉——找一個上街去耍的理由。他的魂,早就丟到了街上,隔幾天不去,渾身上下都冒騷疹子。

說不定,他只是想多找一條賺錢的路子。鐵匠覺得隊長造孽,勸人別往歪處想。

才不是呢。左鄰右舍經常聽到小雨和他吵得雞飛狗跳。

吵啥?

還能吵啥?他婆娘是咋死的,你不是不曉得!

鐵匠越回味旁人的話,越覺得隊長的耍心確實大,再沒心情幫他說好話。

隊長活出了死皮,不在乎別人說壞話,自然不稀奇有沒有人替他說好話。他到了街上,不管生意好不好,到了中午,都要轉到縣城老北門五里巷那邊去。那邊蒼蠅館子多,他隨便鉆進去一家,酒要打半斤,下酒菜倒無所謂,一般只要一個葷菜、一碟花生米。蔬菜類的素菜,他從不要。他說,想吃菜葉子了,到田壩里隨便一扯就能整一鍋,腦殼起包才花冤枉錢。待到把菜盤子吃得像舔過一樣干凈了,喊老板結賬。老板報出金額,他不掏腰包,驚叫喚一聲,咋這么貴?接著就開始叫苦,不曉得是不是今早出門踩到了雞屎,運氣霉得心慌,裝來的菜沒賣幾把……你館子生意這么好,用菜量大,幫忙解決點吧。說來說去,反正要纏著老板從他菜車車里挑幾樣走,能抵多少餐費算多少。抵不夠,他再掏錢包補上。五里巷那一轉的蒼蠅館子,每一家他都混得熟,除了纏著館子老板買他的菜,他在飯錢上都是一頓了一頓,從不賒欠。煩人了點,但不討厭。

酒足飯飽出了館子,車上還剩多少菜,他都不會再去轉街賣了。鉆進一家茶館,泡杯花茶。三輪車在茶館門口擺起的,有喝茶的要買,就順帶賣,沒人買,他也不著急。在茶館耍夠后,他騎著三輪慢慢悠悠回家,往沒有賣出去的菜上噴些清水,然后抱到田邊上接土氣扯露水。待到第二天早上,將沒有蔫黃的陳菜混雜在新鮮的菜里,接著再賣。

他進茶館,不湊堆堆與人擺龍門陣,或者下象棋,他覺得無聊、無趣。他喜歡來點小刺激,搞點小賭博。遇到面熟的,就湊到一起斗地主。他贏多輸少,和他打過牌的人都曉得,他是面帶豬相心頭嘹亮,誰出過啥牌,他都記得清清楚楚,誰手里有沒有炸彈,他基本上能估算得到。好在他牌風好,贏了不猖狂,輸了不發氣,賭得又不大,輸贏不外乎二三十元錢。一些人明知道和他打牌多半要送錢,還是愿意和他耍。

鐵匠很現實,隊長下臺后,給不了他有搞頭的生意,他就懶得理了。聽多了旁人的閑話,他更是看不起隊長。兩人成了兒女親家后,他好心好意勸過隊長,都幾十歲了,該收收心了,別再不務正業,搞些歪門邪道。隊長還不安逸,沖他翻白眼,你以前打鐵叫務正業,我現在賣菜咋就歪了門、邪了道?鐵匠看不慣隊長那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心里就罵開了,你騙得了別人,還哄得了我?邡江哪條街哪條巷都有茶館,你為啥就只往五里巷那一轉鉆,還不是想去后面的竹林里搞鬼名堂!

五里巷在城北,再往外,就是皂角村三組。早就有風聲傳出,那里要被統征了建商貿新區,三組的農民將農轉非,拿著賠償款搬進安置新區。三組的人聞風而動。批不到宅基地,責任田又不準侵占,有人就往樓房頂上加蓋一層,有人就在院壩里新建幾間房,還有人在竹林里搭鋼架棚,養些雞鴨進去。樣子做像了,只等著拆遷時能夠索要到多一點的賠償。然而,傳言卻遲遲沒有落實。不過,三組在縣城老北門外,地理位置好,擴建的房屋可以出租。做小生意的,打零工的,只圖租金便宜,不嫌房屋簡陋。連竹林里的那些雞鴨棚子,都有人搶著租了去,拾掇拾掇,從二手市場買來桌椅板凳,開起茶館。有些膽大的茶老板,還念起了歪經,或擺上電子賭博游戲機,或找幾個摻茶妹來掙那種臟錢。

有次,茶友老龐拉著鐵匠去了三組。進去了,鐵匠的眉毛胡子就厭煩地皺在一起。靠路邊的墻上,貼滿了花花綠綠的小廣告。有賣壯陽藥的,有開鎖的,有收駕照分的,有辦各種證的,還有替人收債、跟蹤調查的。走到哪,哪都能聞到一股像是垃圾發酵后散發的臭味。老龐把鐵匠帶進一家竹林茶館,兩人的屁股剛落座,一個中年女人便擠眉弄眼過來問,耍不耍?嚇得鐵匠茶都沒敢喝一口,就落荒而逃。此后,他就不和老龐一起喝茶了。他嫌老龐臟。

五年前,隊長摔傷了左腳。傷好了,腳卻留下了后遺癥,走路有點跛。隊長說,是酒喝多了,腦殼昏,眼花了,把路看晃了,連人帶車栽進了路旁的干溝里。鐵匠聽到過另一種說法:隊長去偷人家婆娘,人家男人突然回家了,嚇得他翻圍墻摔的。還有人說,隊長去三組找摻茶妹耍,遇到警察來抓人,他慌不擇路,跳進了一口枯井,躲脫了警察,腳桿卻跌壞了。

若不是看在親家的面子上,鐵匠肯定不會再和隊長喝酒。也正因為是親家,要打交道,鐵匠能忍則忍,實在忍不住了,就要說教隊長幾句,你若真覺得一個人過得惱火,就正正經經找個婆娘。那種地方真去不得,被警察捉了現行,遭罰款,遭拘留,多丟人現眼呀。萬一運氣霉,染上了臟病,死了都要被人吐口水,罵不要臉。

隊長嘴殼子梆硬,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去那種地方了?簡直是打胡亂說。倒是你,這也曉得,那也曉得,是不是經常去耍,鬼知道!

氣得鐵匠都想和隊長打一架。

鐵匠后來想通了,雖說他和隊長是親家,但日子是各過各的,他何必瞎操空心。隊長喜歡五里巷,他就去文華街喝茶。除了眼不見心不煩,單憑文化街的茶錢比五里巷那邊貴兩元,在感覺上,他就比隊長高級。

8

酒杯又端起比了幾下,隊長還不說事,輪到鐵匠屁股生瘡,坐不穩了。他已經悄悄理順思路,開鳴和小雨整出事后,讓孫宋兩家保持聯系的只有小霜。要說真有啥事,隊長應該去廠里找小霜,再咋個血濃于水,父女倆好說話些。隊長跑到文華街來找他,說明事兒關乎孫宋兩家,小霜做不了主,也不方便傳話。正所謂該來的始終會來,他不想再把腦殼想疼了,干脆來直接的,你很少轉到這邊來賣菜,是有啥事吧?

隊長剛伸出筷子,被鐵匠一問,頓時傻了一樣,筷子在幾樣菜上打著轉,就是不知道拈哪一塊合適,又空空地收回。他的嘴皮扯了扯,似乎想掩飾窘態,又似乎沒想好怎么說,憋出了一聲嘆后,突兀地說,這人啊,真是沒意思,你看方瞎子,前幾天還好眉好眼地擺著算命攤攤,今早上就請吹吹了。

方瞎子死啦?鐵匠先是驚愕,繼而就開罵了,那狗日的黑心錢吃多了,早就該被閻王爺勾去下油鍋了!

隊長嘆得更重了,人都死了,還罵他干啥子嘛。

鐵匠氣咻咻,那狗日的,就沒干過好事,死了,也該罵。

鐵匠就是氣不過。開鳴惹出那禍事,被警察抓走后,他每次路過羅漢寺,看到圍墻下擺算命攤攤的方瞎子,都想沖上去罵幾句,每次又把臉轉到一邊,蔫蔫地走了。方瞎子在邡江縣很有些名氣,據傳不僅會算命看風水,還懂一些法術。他怕罵了方瞎子,方瞎子背后搗鬼,讓他遭大霉。得知方瞎子死了,他就無所顧忌了,心頭的惡氣直往外躥,啥難聽的話都敢罵。他過嘴癮,隊長卻不自在了,臉上的肉亂跳,低聲下氣地哀求,噢,你要罵,就罵我吧,罵我們宋家祖宗十八代都行。

鐵匠很意外,隊長居然下矮樁,整得他腦殼轉不過彎,不知道是自己的氣勢起到了作用,還是隊長陰著在和他玩心眼。他不敢大意,話說得小心了,呃,你咋個搞起的,酒才喝了幾口,就開始說起胡話。你沒惹我,我罵你干嗎?還祖宗十八代,整些來扯!

鳴娃子進去了,我曉得你怪小雨,恨我們一家人……

是他狗日的娃撞了邪,自作孽!鐵匠把酒杯一杵,罵不下口了。兒子再混球,畢竟是親生的。眼皮一抬,瞥到隊長的臉都抽搐得變形了,他連方瞎子也不好意思再罵了,又把酒杯端起來,比了一下,算了,罵哪個都不頂用,喝酒。

9

鐵匠罵方瞎子、罵兒子,純粹是扯橫筋。當然,好多人就是這個樣子,事兒不出,話說得理直氣壯,事兒出了,出的還是壞事兒,哪個都想撇清關系。鐵匠心知肚明,如果八年前的那一天,他悶在屋頭看電視,或者去和婆娘一起扯田邊草,再或者去圍城路上的廠子幫開鳴照料生意,他就碰不到隊長。碰不到隊長,不喊著一起喝酒,就不會被酒精杠起,就不會起歪念,自己娶不到李幺妹,就讓兒子娶李幺妹的女兒。如果這些都沒發生,這幾年也就不會發生一連串鬼迷日眼的糟心事。

偏偏一切就是那么巧,像是安排好了的。那天他聽說文華街福祥茶館有人打圍鼓唱川劇,就撲爬跟斗攆去了。到中午,鑼鼓停了,戲班子說下午再接著演,他到茶館斜對面的燒菜館對付腸胃。剛站到館子門口,他就碰到了賣菜的隊長。隊長硬是要送給他兩把萵筍,他推不過,道了謝,順口多問了句,吃飯沒?沒有的話,就一起喝幾杯。

隊長巴著就來,要得,我倆好久沒喝了。

酒下肚,話就多。東拉西扯的,從莊稼種得好不好,聊到了娃兒的終身大事上。鐵匠又是搖頭又是嘆氣,不曉得造了啥孽,我家開鳴處了幾個對象,就沒一個讓人舒心的。前陣子又談了一個,那女娃子更不得了,飛叉叉的,沒半點家教禮數。好吃懶做不說,還整天黑著個臉,像是我們家欠她啥子一樣。我們一家人對她已經夠忍讓了,她還覺得我們家像是到處掛著皂角刺,這不順眼,那不自在,總想著往街上跑。開鳴他媽實在看不慣了,輕言細語勸她,女娃子別整天在外亂晃,她還歪得很,劈頭蓋臉亂罵一通,拍屁股走人,說不干就不干了!開鳴他媽把老臉抹在包包里揣起,給她下矮樁,說以后再不多嘴,她愛咋樣就咋樣,她竟然狗屎箢篼拗起,理都不理。你說,這像話嗎?這像個人嗎?

隊長跟著嘆,現在的年輕人都怪得很。就拿我家小雨說,不曉得腦殼里咋想的,給她介紹了好幾個對象,她就是東嫌西嫌,一個都看不上,慪得紅爺婆都不肯來踩門檻了。

你家小雨長得標標致致,人也勤快,她挑一點,說得過去。

她都二十七歲了,再挑下去,哪還好找對象?

鐵匠點頭,也是,這個年齡的農村女娃子,莫得幾個沒嫁人生娃的了。接著又搖頭,可惜了,那么好一個女娃子。突然,他眼睛像抹了清油,一下子閃亮了,要不,把你家小雨說給我家開鳴?

隊長愣了一下,擺著腦殼,我倒是看得起你家鳴娃子,如果我沒記錯,他比我家小雨小兩歲,不般配。

我看般配得很吶。鐵匠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臉上蕩起了紅霞,激動地說,你想啊,我們同一個鄉鎮同一個村,知根知底,又隔得不遠,如果結了親家,有點啥事,照應起來方便。你若是沒意見,明兒我去找個紅爺婆,把這紅線牽起來。

瞧你這話說的,你家娃那么有出息,我哪能有意見?就怕你家娃嫌棄我家閨女年齡大,整不到一塊兒。

小雨比開鳴大兩歲,又不是大二十歲!老話說得好,女大三,抱金磚。大兩歲,起碼也是抱了個銀坨坨。

你這樣說,我可當真咯?

這種事,我還敢和你亂開玩笑?鐵匠眉開眼笑,趕緊招呼跑堂的加菜添酒,拿筷子敲著桌子,大放豪話,這事若是能成,你家要多少彩禮都莫得問題。

隊長心里的算盤已經撥得噼噼啪啪響了。開鳴是獨子,開著廠子,大小是個老板。而且正有風聲傳,挨著圍城路的花橋村一組和二組要被規劃建商貿區,那里的人不僅要農轉非,搬到新修建的安置樓里,還能拿到豐厚的賠償款。最安逸的是,不種田后,政府還給安排工作,買社保。以后看病可報銷,老了還有養老金領。攀上這樣的富親家,他還能少沾油珠珠?意外撿到一個寶,他臉上的皺紋都在歡跳,彩禮不重要,只要兩個娃兒以后好。

回到家里,隊長剛宣布了喜訊,宋小雨就直截了當給他當頭一棒,我的事,你莫管!

隊長沒有惱怒。李幺妹死了后,他說什么,小雨都要唱反調。起初那幾年,他訓斥她沒規矩,氣急了還動手打她。隨著她年齡的增長,她和他如何作對,他至多氣極了拍桌子摔板凳,再沒動手打過她。他只盼著把她嫁出去,家就清靜太平了。然而,門神貼反了,哪有順心事?他把孫家和孫開鳴夸得冒油生花,小雨就是油鹽不進,談嫌孫開鳴要長相沒長相,要文化沒文化,黑不溜秋蠻疙疙的樣子,看著就發惡心。

他把好話說盡,小雨不聽,他的嗓門變粗了,你倒是樣貌長得好,有啥用喃?都二十大幾了,咋嫁不出去喃?

小雨被戳痛了,嘴犟得更厲害,那是我看不起臭男人!

看得起,看不起,這事都由不得你!我已經答應孫家了,過兩天就有紅爺婆來!

隊長桌子一拍,撂下狠話,轉身溜了。他怕再吵下去,小雨會翻出老賬,把李幺妹搬出來,哭得長聲吆吆,凄凄慘慘,像家里又死了人。

10

宋小雨是李幺妹的女兒,而且長得和李幺妹一樣好看,鐵匠渾身都蹦跶著報仇雪恨的刺激感。隔天,他去請賴二嬸。賴二嬸連連擺手,不是我不肯幫忙,實在是年歲大了,腿腳不利索。鐵匠硬拗著她不放,拱手作揖說,我和宋隊長已經說好了,你只是去走下過場。你嫌走路惱火,就喊一輛火三輪,車費我給你出。鐵匠只差沒說,若不是當年你沒有搞成我和李幺妹的好事,我還不請你呢。這叫哪里跌倒哪里爬起來,偏要你替我找回面子。賴二嬸一聽可以白掙一回謝媒錢,腿腳就麻溜了。

賴二嬸進了宋家的門,隊長滿臉堆笑,宋小雨卻直接開嗆,虧你還是專門做媒的,兩個人的八字都沒排一下,就敢亂牽線?我先把話撂在這,你這樣瞎整,萬一以后我和孫家那娃出了啥問題,你脫不了爪爪。

隊長瞪了小雨一眼,沒敢訓斥,怕她當著賴二嬸的面和他頂嘴,傳出去不好聽。好在賴二嬸做了幾十年的媒,怪的人怪的事,見得多了,心頭再不安逸,她也會自己找臺階下,按習俗吶,是該排一下八字。

賴二嬸抄好小雨和開鳴的八字,去找了湔氐鎮的張神婆。帶回來的消息是:八字不合,搞不成。小雨燦若夏花,隊長如霜打的茄子。他懷疑賴二嬸受了小雨的氣,故意拆臺亂說,便拿著小雨和開鳴的生辰八字去找方瞎子。方瞎子一番掐算,嘴里嘰里咕嚕說了一大串,隊長只聽明白了四個字:犯沖,相克。隊長失望得差點一腳踹翻方瞎子的算命攤攤。

隊長縱然再想和老孫結親家,再想把小雨快點嫁出去,也不敢不信方瞎子的話。鐵匠也很失望,如同當初李幺妹看不起他,感覺被狗屎蜂蜇了,惡痛惡癢的。無奈,他也迷信,也信方瞎子,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姻緣這種事,真是說不清。沒幾天,隊長又在街上碰到鐵匠。他不好意思再送幾把菜,非要拉著鐵匠去喝酒還人情。鐵匠對隊長本就沒啥好感,沒做成兒女親家,他就不想和隊長多攪和,推說家里煮了他的飯,他不回去,婆娘要罵。可隊長拉著他的手不松,親事不成仁義還在嘛。上次你請我喝酒,我還你一頓,你不答應,就是不給我面子。

鐵匠不好意思再拒絕。

酒杯一端,隊長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杠起了,突然說,把我家小霜說給鳴娃子咋樣?

鐵匠驚訝得拈起的菜都掉了,這咋要得?

咋要不得?

你家小霜小了點,不合適。鐵匠心里煮起了開水。他倒是想兒子能娶到李幺妹的女兒,只不過小雨換小霜,他不情愿。原因很簡單:小雨遺傳了李幺妹的水靈敦實,小霜遺傳了隊長的黃皮寡瘦。小霜進了孫家的門,看到她,如同看到隊長,怪別扭的。再往遠點想,小霜那身板,像是沒發育好,以后有了娃兒,她奶水能供得上嗎?

不小了,按虛歲算,都十九了。

哦。鐵匠心不在焉,還是小了,結婚證都扯不到。

酒水一辦,客人一請,先嫁到你家,等她滿了二十歲,再去扯結婚證。這種事,在咱們農村多了去,莫非你還不曉得?

可是……鐵匠不肯將就,又不好意思把心里話說出去,端著酒杯,傻愣著。

隊長決定賭一把,你看這樣要得不,我們一會去找方瞎子,讓他排一下小霜和鳴娃子的八字,如果他倆合得來,我們就撮合他倆。如果八字還是不合,這事就當我沒說。

鐵匠敷衍道,這樣也好。

兩人心頭想的不一樣,酒喝得沒有味,三下五除二,就下了桌子。然后,去羅漢寺圍墻下找方瞎子。方瞎子一番掐算,居然雙掌一擊,說,般配,雙旺。

這等于是將了鐵匠的軍。

不過,鐵匠臉上很快就云開霧散。小霜長得不像李幺妹,但畢竟是李幺妹的女兒,李幺妹的女兒為孫家傳宗接代,怎么說都是一件舒心爽肺的事。何況方瞎子都說了,這段姻緣雙旺。

做人,要會想。

可是,小雨不會想。她一聽她爸要把小霜許配給孫開鳴,急得雙腳跳。在她心目中,小霜比她好百倍,她都看不起的人,哪還能配得上小霜?她怪她爸喝點酒就發瘋,亂點鴛鴦譜。孫開鳴干的打鐵行當,已經垮垮桿桿,往后莫得生意了,難道要小霜跟著他去討口要飯?

不要張開嘴巴就亂說!隊長很生氣,你好生去鳴娃子廠里看看,他是只打鐵嗎?他那里車床、鉆床、銑床啥都有,一天掙的錢,你一個月都趕不上!

小雨和隊長吵得不可開交,小霜卻默不作聲,看不出是喜是厭。好像在她面前情緒激動的是兩個與她無關的陌生人,他們的爭斗也與她沒有半點關系。在這個家里,她習慣了聽話。她爸說啥,她聽。她姐說啥,她聽。這種性格最難打整,往好了說是溫柔文靜,往不好了說是陰不可測。

有意思的是,明明是小霜的終身大事,小雨和隊長卻當小霜是空氣,不問她的想法,不要她表態。

有錢的男人更不是個東西!小雨要滾眼淚花了,上次紅爺婆上門后,就有人在我耳邊說,孫開鳴談過好幾個對象,一個都沒搞成,心花得很!小霜要是跟了他,不曉得要受多少委屈,往肚里吞多少眼淚。你當爸的,難道就不心痛?

換小霜和開鳴耍朋友,是隊長厚著臉皮給鐵匠說的。如果這事再黃了,他以后見到鐵匠,怕是只有把腦殼夾在褲襠里了。他一拍桌子,點小雨的痛穴,鳴娃子不是個東西,你是?你當真耳朵背,聽不到周圍團轉的人咋說你?都二十大幾快三十了還沒人要,不曉得你上輩子做了多少過惡事!我給你說,你少牙尖十怪,自己嫁不出去,別耽擱了小霜的好事!

小雨果然受不了了,歇斯底里地吼,別人咋亂嚼牙巴我管不著!我也給你說,小霜是我帶大的,我比你更疼她!我已經給她找到了男朋友,比那姓孫的莽子好千萬倍!

哪個?

王樂斌!

你要點臉行不?我早就看出來了,他和你不清不楚!

他是我弟,我是他姐,清楚得很!他已經開始活動了,先把小霜弄進化工廠做一段時間臨時工,等他把關系擺順了,就送小雨去讀技校,以后機會來了,說不定就給小雨轉正了。

說不定就是定不了,他就莫想打小霜的主意!

那個打鐵的莽子,更別想打小霜的主意!

這個家啥時候輪到你做主嘍?方瞎子都說了,小霜跟鳴娃子的姻緣雙旺!隊長抬起手,正要重重地拍下,眼一斜,瞥見小霜,手就僵了,慢慢地落在桌子上。小霜似乎根本沒有聽他和小雨的爭吵,一臉的漠然。他有點懷疑,她有沒有自己的思想,如果有,她又在思想什么?如果沒有,她是不是在等他和小雨爭吵的結果,誰贏她就依誰?他的口氣也緩了下來,小霜,你該曉得,孫家在我們這一轉肥得流油,他家又挨著圍城路,隨時都可能被統征。你嫁給鳴娃子,以后不僅能分到賠償款,還能農轉非領社保,住進漂亮的小區,你說安逸不安逸?

小霜抬了一下眼皮看了她爸一眼,點了下頭。再看她姐一眼,又搖了一下頭。似乎又覺得點頭搖頭都不對,干脆啄下腦袋,頭發耷拉下來,藏著臉。

小雨凄厲地號起來,爸,孫開鳴真的配不上小霜!你若非要嫁一個女兒到孫家,我去。就讓小霜和王樂斌好吧。

隊長身子一震,他已經好久沒有聽到小雨喊他爸了。但是這聲爸已經起不到作用。且不說換來換去讓他莫法向鐵匠開口,即便厚著臉皮開了口,孫家也不會要小雨。方瞎子都說了,小雨和開鳴八字不合。

鐵匠回到家一說這事,照樣碰了一鼻子灰。開鳴他媽直撇嘴,上次紅爺婆去宋家,多少會傳出去一些風聲,這大女兒沒搞成,換成小女兒,不曉得人家會說啥閑話。

鐵匠不以為然,嘴巴長在人身上,誰愛嚼牙巴誰嚼去。戲里都有《姐妹易嫁》,開鳴和小霜搞對象有啥要不得?

開鳴他媽吁氣,我可聽說,宋家那小女兒長得干筋筋痩殼殼,風都吹得倒。又不愛說話開腔,悶性子人怕是不好打整。

瘦有啥關系?她嫁過來后,給她吃好點,肉自然長上去了。方瞎子都說了,這段姻緣雙旺,打著燈籠都難找。

方瞎子的話最管用,開鳴他媽不說話了。鐵匠又問開鳴,你覺得咋樣?要得的話,就請紅爺婆去宋家,規矩還得守。

開鳴無所謂地抖著肩膀,隨便。

鐵匠不太滿意開鳴的態度,但他沒反對就是好事。

有兩個當爸的做主,之后的事兒就好辦了。孫家去請紅爺婆,賴二嬸不愿意再跑,就換了張孃孃,反正是走過場。接著就是訂婚,孫家送過去十二萬彩禮,宋家用彩禮錢新蓋了紅磚青瓦一樓一底的新房。翻年,春暖花開,鞭炮一放,彩禮一過,在親朋好友的見證下,小霜就嫁到了孫家。

再過一年,小霜一滿二十歲,馬上和開鳴去辦了結婚證,把戶口遷了過來。當年,她生下一個六斤七兩的胖兒娃,取名孫剛。雞湯魚湯豬蹄湯天天喝著,她奶水充足,剛兒長得敦實。月子坐下來,她變得更加水靈好看。樂得開鳴抱著剛兒親了,又去抱她啃。

不久,統征成為現實,小霜嫁得及時,娃兒生得及時,孫家多了兩個人的戶口,不僅多賺了拆遷補償款,還多分到了兩個人的安置房面積。

11

呃,你看再點個啥菜?

鐵匠心里越來越不踏實。隊長專門來找他,肯定不是為了告訴他方瞎子死了。活到一把胡子的年齡了,他自然懂得越大的事,越不好說出口。

噢,桌上的吃不了。

那就來個湯吧。

鐵匠在逼隊長說正事了。鄉壩頭擺酒席,一旦湯端上桌了,就表示菜上齊了,暗示客人趕緊吃了下桌,主人好收拾。

前陣子,我去看過鳴娃子。

該來的來了。鐵匠松了一口氣,又使勁吸了一口。他瞥了一眼隊長,又把眼光移到一邊,你去看他干啥,政府曉得改造他。

他不肯見我。

不見就不見,免得心煩。

扳著指頭算,他差不多該出來了?

按時間算,差不多了。不過,具體是哪天,我說不曉得,你信不?鐵匠伸手去端酒杯,酒杯像是焊在桌子上了,他沒有端起來,小霜前陣子去看過他,回來只說一切還好。別的,她沒說,我也沒問。你曉得,她不愿意說的,問也是白問。

小霜的性子就是怪,自家人都藏著瞞著。隊長嘆出一口氣,也伸手端酒杯。他很輕松地端了起來,沒有向鐵匠比一下,就往嘴里一倒,你說,鳴娃子和小雨究竟是為了啥?

鐵匠敏感起來,你兩個女子沒關進去,你都問不出,我咋能曉得?

幾年了,我都沒想通。

我也想不通吶。

隊不曉得該咋個往下說,就嘆了一聲。鐵匠不上當,搖了搖頭,不主動接話茬。

不光是開鳴為啥對下雨下手,他們想不通。事發后,小雨的態度,他們也捉摸不透。小雨那么討厭開鳴,開鳴那樣傷害她,她居然沒有落井下石,不僅放棄了民事索賠,還為開鳴出具了書面諒解書。他們僅僅知道,開鳴對小雨的傷害已構成刑事犯罪,小雨不追究,檢察院要公訴。開庭的日子,小雨和小霜收到了通知,卻瞞著他們。她倆后來的解釋是,法院那邊說了,案件涉及隱私,庭審不對外公開。她倆作為證人,不得不去。對此,隊長和鐵匠都裝了一肚子的狐疑,啥樣的隱私,連親生父親都不能旁聽?

鐵匠問小霜,開鳴和小雨結了啥冤仇,他下那么重的狠手?

小霜的眼淚頓時潰出眼眶,她也不用手抹一下,怪我,怪我。

鐵匠懵了,和你有什么關系?

我不該啥都給開鳴說,害了他,也害了我姐。我就是掃把星!

你把話說清楚呀,我的仙人板板!鐵匠急得雙腳跳。

鐵匠嗓門一大,小霜的眼淚流得更粗,肩膀亂抽,披頭散發。突然,她發出了一身凄厲的喊叫,求你,別問了,剛兒還小,我不想死。

事情咋又扯到剛兒身上,小霜咋又要去死?鐵匠心里有十萬個為什么,看到小霜哭得那個樣子,也不敢問了。兒子進去了,再把兒媳婦逼死,這家就真的垮了。

隊長也問過小雨,你和開鳴是咋回事?

小雨直接給他搡回去,你莫管!

我是你爸,你的事,我有權管!

你管,你咋管?小雨冷哼。

如果你不對,這次就當個教訓;如果是鳴娃子亂來,我就是拼了老命,也要為你討回公道。

法院都已經判了,你還攪和個啥?

小雨起身,朝自己的房間走去。隊長沒有問出個所以然,追著她攆,那你告訴我,他把你弄得那么慘,為啥還要出諒解書?

他是你給小霜挑選的男人,莫非你想我把他往死里整?小雨停住腳步,卻沒回頭。

隊長有些蔫了,凡事總得有個是非對錯嘛。

那你告訴我,我媽上吊自殺,你逼小霜嫁給孫開鳴,是非在啥,對錯在哪?

嗆得隊長渾身發抖,啞口無言。他便指望小霜能告訴他真相。一直聽話乖順的小霜變得犟起來,要他莫問別管。他又說,我是你們爸,我有權管。小霜把頭一低,盯著地面說,正因為你是我們爸,有些事你不知道才好。

隊長摳爛了腦殼皮都沒想明白小霜這話是啥意思。再問,小霜就嚶嚶嗚嗚,眼淚花亂滾,求他莫逼她。

開鳴進去了,小雨和小霜又啥都不說,兩家老的干著急。更惱火的是,因為是妹夫把大姨姐拖到了破屋里,太過血腥刺激,旁人一說起,那是口水星子亂濺,一個個像是躲在墻縫后,看得清清楚楚一樣。有說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別看小雨比小霜大了差不多十歲,三十都出頭了,但咋看都比小霜水靈漂亮,該凸的地方凸,該翹的地方翹,關鍵還是個沒結過婚的黃花閨女。她在開鳴眼皮子底下晃來晃去,開鳴耗子撇左輪起打貓心腸,也是男人本能嘛。何況,小雨是開鳴的大姨姐,難保他不想當然,即使他恣意妄為了,小雨看在她妹妹的情面上,自然不好意思聲張,只能吃啞巴虧,認倒霉。哪曉得小雨是貞節烈女,拼著命反抗,他惡火攻心,便下了毒手。也有反過來說,小雨見開鳴的生意越做越好眼紅了,想把開鳴從妹妹手里搶過來。哪曉得開鳴死腦筋,不僅沒順水推舟,還一本正經教訓起小雨,小雨羞憤難當,撲向開鳴又哭又鬧,又抓又咬,混亂之中,開鳴腦殼充血,管不了下手重不重了……反正說啥的都有,意味深長著吶。

鐵匠和隊長多多少少聽到一些風言風語,奈何打聽不到真相,只能瞎猜。越瞎猜,越心虛。鐵匠覺得兒子太混賬,不管咋說,都不該傷害小雨,擔心隊長來孫家報仇。小雨去上海后,隊長就蔫了,認定是小雨惹著了開鳴,不然她咋會出諒解書,咋會躲到一個人都不認識的遠天遠地去?

兩個老頭兒是想復雜了。或者,他們都是有意往復雜上想。外人不知道,他們心知肚明,所有的問題,矛盾的根源都出在小雨身上——她看不起開鳴。自從孫宋兩家聯姻后,任何一件怪事,都和小雨有關。

起初,小雨弄出了一個八字不合,順利擺脫了開鳴。她做夢都沒想到,她爸為了攀上孫家,又打起小霜的主意。她竭力為小霜和她爸吵,可惜她的胳膊又太細,擰不過她爸的大腿,小霜又懦弱,不敢和她爸鬧。小霜嫁給開鳴成為事實后,她的恨意便全部轉移到開鳴身上。隔一陣子她就搗亂,打電話給小霜,說想她了,要她回娘家,陪她耍幾天。

每次接到小雨的電話,小霜都低著頭,話說得吞吞吐吐。開鳴怕她多想,每次都說,她是你姐,你只管回去,我不會煩她的。

小雨討厭開鳴,開鳴也討厭小雨,只是他不想表現出來,怕小霜夾在中間為難。以前他受了小雨的氣,抱怨幾句,小霜便誠惶誠恐,淚眼婆娑,說她媽媽死的時候她還小,她姐像媽媽一樣疼愛呵護她,央求開鳴大量一些,若是憋著氣難受,就沖她出,他怎樣對她,她都不怪。弄得開鳴有脾氣不敢發,還得哄她,重復說,你放心,她是你姐,我不會和她計較。

小霜走的時候,低眉順眼,回來也是低眉順眼。開鳴覺得她很搞笑,像是做賊。捧著她的臉說,你這樣子像林妹妹,一點不喜慶,要不得。

剛兒斷奶后,開鳴便讓他媽幫著帶,他要小霜跟他到廠里,幫著做賬開票。他想她與人接觸多了,她的性格會變得開朗些。她倒好,非要跟著他學焊接、開車床。小雨知道了,跑到廠里指著開鳴的鼻子罵,小霜手嫩,肩嫩,哪都嫩,你咋狠得下心讓她搬鐵砣砣,干粗活重活?

小霜忙著去拉小雨,姐,你冤枉開鳴了。這些都是手藝活,能學著干,我開心吶。

把小雨勸走,小霜又回過頭來牽開鳴的手,自然又說一堆她姐如何對她好,央求他莫怪她姐。

開鳴怕小霜又滾眼淚花,壓著心頭的火吐出一口悶氣,還是那句話,她是你姐,我不得和她翻臉毛起。

你真是個好人。

開鳴想笑。哪有兩口子這樣夸人的?看小霜的臉上,覺得那些稀疏的雀斑,都像打鐵時濺出的火星子,紅亮亮的好看。

開鳴不惹小雨,是非還是來了。

12

那天,黃孃孃來找開鳴幫她在老年三輪車焊一個雨棚架子。雖說焊雨棚架子用不了多少材料和工時,但同組又同住一個小區,開鳴知曉黃孃孃摳門,怕不好收錢,便懶洋洋地說,你這腳蹬車這么舊了還弄架子,純粹是浪費錢,不如換一輛電動的開起舒服。

電動的油門一扭,沖起地跑,一點都不安全,送給我都不要。黃孃孃看出了開鳴不想動,便說,你婆娘也會做,叫她給我弄。

那你等幾天再來哈,她回娘家了。

她又回娘家了,這腳板好跑吶。黃孃孃眨著眼,突然把話一轉,我家麗英說,她師哥王樂斌離婚后,和你婆娘兩姊妹走得有點近,嘖嘖……

黃孃孃的女兒任麗英就在化工廠當檢驗員,她傳出來的消息絕對不會是空穴來風。開鳴等著黃孃孃往下說,她卻瞅準時機拿捏起來,算了,你不得空,我另外找人幫我焊架子去。

開鳴毛躁了,你這樣說就見外了哦。沖我們挨鄰宅近的關系,我手頭的活路再急也得停下,先給你做架子嘛。見黃孃孃還不往下說,他直接催,你也莫說半截話,逗得人心慌。

那我先把丑話說到前頭哈,不管是不是真的,你都莫出賣我哈。打死你都不能說是我說的,不然,我天天跑到你鋪子上潑糞水。

我保證,和哪個都不會說。

王樂斌前幾年就追過宋小雨。宋小雨嫌他年齡比她小,想撮合小霜和他好。王樂斌跑了些關系,準備先把小霜弄進化工廠當個臨時工,等結了婚后,再找機會給她弄個指標轉正。哪曉得事兒才黃瓜起蒂蒂,宋隊長陰差陽錯看上了你。笑死人的是,小霜嫁給你后,王樂斌又回轉頭去追小雨。小雨也怪,說只把他當弟弟,姐姐和弟弟搞對象要不得。后來王樂斌和一個小學老師結了婚,今年初離了,有事莫事又往你老丈人家里跑。我家麗英說,小雨嫌小霜跟你抱鐵砣砣苦累,想讓她和你離婚……

亂說,小霜和我好得很,才不會和我離婚吶。

開鳴嘴上說得輕松,內心已經亂得像秋天亂飛的枯葉,腦海里不斷晃動小霜和他的點點滴滴。越往深處想,越覺得不對。小霜曾詛咒發誓說過,在他之前她沒有談過男朋友。她為啥要隱瞞那個姓王的和她的關系?

開鳴心里堵得慌。小霜從宋家回來后,他卻不問。

過了半個月,小霜又接著她姐的電話,開鳴和往常一樣要她安心去,多耍幾天。小霜出門后,他悄悄跟著。看到她買了水果,又去鹵肉店宰了板鴨,買了牛肉。到了宋家,她摸出鑰匙開鎖進屋。開鳴便躲在竹林里,盯著宋家的大門。不一會,他老丈人賣菜回家。再一會兒,小雨和一個男人有說有笑推門進去了。不用說,男人肯定是姓王的家伙。

開鳴血往頭上沖,撞開大門攆進去,二話不說提起一把椅子砸向王樂斌,嚇得王樂斌一趟子跑出屋,沒了蹤影。開鳴罵罵咧咧,一腳踹翻小霜,罵她不要臉。小雨上來拉,他一樣拳頭腳頭招呼。最終還是他老丈人將他抱住,邊勸邊拖,把他送回家。

沒想到,第二天,警察就去廠里把開鳴帶走了。

是宋小雨報的警。

這事和隊長說了狠話有關。他把開鳴拉走,返回家后,就拍桌子兇兩個女兒。小雨沒有虛火,硬著頸項說,你親眼看到的,孫開鳴進門就打人,他發啥瘋哪個曉得呀!

鳴娃子說你背后使壞,要小霜離婚和那個姓王的好!

他說是,就是?

小雨并沒承認。隊長就問小霜,小霜囁嚅,沒有。隊長又拍了桌子,不管有沒有,我都把招呼打出來,從今往后不準那姓王的進我們家門。

小雨不干了,他是我弟,憑啥不能來?

我沒有兒子,你屁的弟!隊長瞪著小雨,你要讓他進我們家門也可以,你和他結婚,他入贅過來。

他又訓小霜,你是結了婚有男人有娃兒的,以后少跟不三不四的男人交往。今天就算了,鳴娃子在氣頭上。你明天早點回去,好好和他過日子。

第二天,小雨起床一照鏡子,發現自己臉上有淤青,不好意思去上班,給王樂斌打電話,要他幫忙請假。王樂斌安慰她兩句,她委屈得更厲害,在電話里哭訴,不知道我爸吃錯啥藥了,偏心護著孫開鳴,絲毫不管我和小霜被打了,還不準你再來我們家。王樂斌便煽風點火,你若想出氣,就去醫院開證明,然后去派出所告他傷害。

等到隊長去上街賣菜后,小雨要小霜一起去醫院。小霜不愿意去,小雨就呻吟,我被你男人打得班都上不了,你一點不心疼,枉自我白對你好了。見小霜猶豫,她又說,這次我們忍讓了,他肯定會得寸進尺,下次還不把我們往死里打?你曉得的,他恨死我了。

小霜被小雨拉到醫院,兩人都去拍了片,沒有發現有骨折或內傷。小雨很失望,王樂斌說,孫開鳴動了手是鐵板釘釘的事實,你叫小霜去告他家暴。小雨慫恿小霜,小霜死活不答應。王樂斌又給小雨支招,小霜死腦筋,不肯整她男人,你就自己去告,說牙齒松了、鼻梁歪了、眼睛花了、耳朵亂響,你臉上有淤青,就是證據。王樂斌特別強調,你要給警察說,孫開鳴是闖入你家里打人的。沾上入室,性質就嚴重,警察不可能不管。

小雨依計行事,小霜嚇得臉都白了,求她姐別亂來。小雨頓時火了,我這叫亂來嗎?我這是為你好!男人動手打你一次,就能打你第二次、第三次!一旦打順手了,就成家常便飯。他可是打鐵的人,手那么重,你還活不活?

小霜使勁搖頭,開鳴不會打我的。求你了,莫再鬧了。

小雨氣咻咻,枉自我對你那么好,我挨了打,你不心疼,還怪我鬧!

我替開鳴向你道歉好不好嘛?

小雨擠眼淚了,其實,我也不是要整他,只是想讓警察嚇嚇他,免得他以后再耍橫。

小霜就又不知所措了。

到了鎮上派出所,小雨就哭哭啼啼,孫開鳴真不是個東西,不僅長期家暴我妹妹,還經常對我言語羞辱。這次更是橫行霸道,直接沖到我家里來打人,太無法無天咯。

警察不能聽她一面之詞,單獨詢問小霜。小霜進了派出所,腿肚子就打戰,不敢亂說冤枉話,開鳴對我還不錯,之前也沒有打過我。

警察聽出味了,這場鬧劇多半是因為誤會引起的,便想調解了事。可小雨不干,叫嚷著,我報了警,你們不管,萬一以后孫開鳴來家里殺人放火,你們得負責。

無法調解,警察便去找開鳴。

警察說得清清楚楚,只是帶開鳴去派出所了解情況,并沒有給他戴手銬,但他覺得警車開到廠門口,引得好多人圍觀,他丟了大臉,遂顧不得家丑不可外揚,反告小雨破壞他和小霜的婚姻,教唆小霜婚內出軌。他被戴了綠帽,難道都不能出口氣?

事情變得復雜熱鬧了。警察又開車去化工廠帶來王樂斌。王樂斌背后嘴嚼,見到警察就慫了,詛咒發誓,沒和小霜有任何勾扯。

鐵匠聽說小雨告了開鳴,急急慌慌去找隊長。隊長罵了句臟話,把菜車車寄到茶館門口,和鐵匠打車趕到派出所。隊長先跳起腳腳罵小雨和小霜莫名堂,瞎胡鬧,又對警察說,昨天是他喊開鳴到家里喝酒的,開鳴看到王樂斌和小霜說話心頭泛酸,情緒有點失控,才發生了短暫的抓扯。都是一家人,吵吵鬧鬧一下,莫得關系。

經過一番教育,開鳴低了頭,承認打人不對,向小雨賠禮道歉。隊長在場,虎視眈眈,小雨心有不甘,也只能長吁短嘆。一場鬧劇總算收場。

出了派出所,開鳴誰也不理,攔了出租車獨自走了。小雨拉著小霜也要走,被隊長擋了,小雨說氣話,你沒看到她男人那臭脾氣,小霜現在回去,再挨一頓打咋辦?

鐵匠的臉一下子就垮下了,小霜她姐,話不可亂說,你問問小霜,我們家給過她氣受沒有?

隊長也狠狠地剜了小雨一眼,轉而給鐵匠賠笑臉,親家,你別和她一般見識。這樣吧,我和你一起把小霜送到鳴娃子跟前。

鬧出這種事,隊長也擔心開鳴怪小霜,他跟著去,幫著勸幾句。

三人剛到門口,剛兒見到了小霜,喊著媽媽跑向她,開鳴他媽眼疾手快,攔腰一抱,把他兜進懷里,一聲沒吭,鉆進里屋。門,嘭地關上了。看樣子,開鳴他媽氣得不輕。

隊長示意小霜去開鳴身邊,小霜剛挪了一步,開鳴就吼起來,你回來干啥?你喜歡那姓王的,跟著那狗日的去呀。

小霜嚇得腳又開始打戰,腦殼都不敢抬一下。

鐵匠吐粗氣,事情過去了,就過去了,還鬧啥子嘛。

隊長跟著說討好話,是呀,鳴娃子,事情都過去了,你就莫氣了。我敢保證,小霜和那姓王的半點事兒都沒有……

你保證?你拿啥子保證?她要是清清白白,嫁給我時,咋就不是黃花閨女?

隊長氣得渾身發抖,鳴娃子,做人要講良心哈!你跑到我家里打人,我沒怪你,還跑到派出所為你求情。小霜跟你之前,連對象都沒談過,你不要張嘴就來,打胡亂說!

我有沒有打胡亂說,你問她!

鐵匠和隊長都看向小霜。眼神如掌,左邊一下,右邊一下,啪啪地扇在她臉上。一直打戰的腿肚子,搖晃了幾下,再也支撐不住她的身體,半蹲半跪在地上,嗚嗚地哭起來。

隊長一把抓住小霜的肩膀,提一下,她站起來,手一松,她又栽下去。隊長氣急敗壞了,哭有屁用,起來把話說清楚。過不下去就去離婚,憑啥子讓人污你清白!

小霜瘋狂地搖著頭,哭喊著,除了開鳴,我沒有和別的男人睡過。我發誓,如果說了半句假話,我就天打五雷轟,出門被汽車撞死……

開鳴真是莽子,當著兩個老人的面,揭起小霜的傷疤,那我和你的第一次,咋沒有見紅?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隊長懵了片刻,還是覺得冤。他挽起袖子,氣咻咻地指著開鳴,我家女兒我曉得,絕不可能做出丑人的事。你可以看不起她,但不能無限度欺負她!緊接著,他抓住小霜的手臂,嫑在這受氣,跟我回去。

鐵匠怕事情鬧到不可收拾,把腳一跺,沖開鳴罵,死娃娃吶,你是哪根筋不對,還是被豬油蒙了心?還不去給小霜和你老丈人道歉!

開鳴把臉扭向一邊,站著不動。鐵匠只得自己去拉隊長,親家,開鳴不懂事,我曉得管教。你莫氣,氣壞身子,不值得。

鐵匠又去推小霜的后背,你好不好,我們都知道,開鳴扯橫筋,你莫理他。你放心,我會給你做主,他欺負不了你。你走了幾天,剛兒想你呢,快去抱抱他。

鐵匠又急又忙,心里罵起開鳴他媽來,這些打圓場的話,本該她來說。她倒好,躲在屋里假裝聽不見。他怕隊長帶著小霜走,不敢丟開拉隊長的手,扭頭去瞪開鳴,去喊你媽弄飯。

好在,鐵匠沒有白急白忙,開鳴不鬧了,隊長也就沒脾氣了,小霜擦干眼淚去里屋抱剛兒了。

13

幾天后,又出事了。

那天晚上,開鳴請客戶去酒店喝酒,特意沒開車。酒店在城東,他住城西,按說酒足飯飽,送走客戶后,他該直接打車回家洗洗睡。偏偏酒喝多了,肚里像燒著一團火,他在路邊小店買了一支冰棍。冰棍啃完,他沒有叫車,打算走一會兒,吹吹夜風。走到一家洗腳房門口,一個洗頭妹站在粉紅的箱燈下嗲聲嗲氣朝他勾手指,哥,來耍會兒?

一股悶氣在胸口撞來撞去,開鳴啐出一口釅痰,罵了一句不要臉。罵過之后,人就像中了邪,似乎有一根繩子套住了他的雙腳。洗頭妹在那頭一拉一扯,他就一步一搖、一步一晃,栽了過去。洗腳妹的手好長好軟,如同嘶嘶吐著信子的菜花蛇,圈著他進了一間小屋。他剛脫了褲子,小房間的門就被撞開。他被警察逮了現行,辯解無效,被治安拘留五天,罰款三千。

在拘留所,開鳴聽說嫖娼被抓的,警察在通知家屬時,專門找其配偶。他頓時酒醒了,打起冷擺子,這樣搞,咋還有臉見婆娘?說的人壞笑,警察要的就是你無地自容,好讓你長記性,看你以后還敢不敢再犯。見把他嚇傻了,說的人又補充,警察之所以要這樣做,其實是為了提醒你婆娘,留意你有沒有染上臟病,別稀里糊涂跟著你中招。警察也是好心好意。

前幾天他那一鬧,盡管被他爸給壓下來了,小霜和他卻找不到話說了。她再知道他嫖娼,會有怎樣的反應呢?他眼前一黑,整個人像是被夾在了車床的卡盤上,一把鋒利的車刀正在逼近,他即將血肉橫飛,變成一堆腥臭的刨花。但這完了的絕望,只閃現了一下,極大的憤懣很快震蕩得全身的細胞都在摩拳擦掌,喊拼喊殺。小霜和那姓王的究竟咋回事,她都沒說清,他嫖一次,為啥要怕她?

拘留期滿,小霜沒來接開鳴。他先是懷疑,所謂的警察通知婆娘的說法,是人家嚇他的。風一吹,腦瓜子清醒了些,又覺得不對:他被拘留,警察肯定會告訴他家里人,不然家里人咋曉得他哪去了?小霜不來接他,說明她看不起他了,不想要他了。

一路上,他都在胡思亂想。到了家門口,他被他媽擋著。他媽拿著一截檀木,要他伸出手,要打他的手心。他有些煩躁,他媽說,你上次從派出所出來,沒驅邪祛晦,所以才不利。他不想和他媽說話,煩躁地攤開手心。他媽敲一下,念一句,去災難;又打一下,念去苦難;再打一下,散霉運。之后,他媽還不要他進門,又抓過一把早就準備好的柚子樹丫,從頭到腳給他掃了幾遍。接著,他爸從屋里端了一盆火出來,要他跨過去。他都照做了,才得以進門。進了門,小霜捧出一套新衣服,說,熱水已經給你放好了,快去洗個澡,把霉運沖干凈。

開鳴恨著小霜不清不白還嫌棄他,沒去拘留所接他,加上被他媽他爸一番折騰,火氣上躥,一把搶過她手中的衣服,厭惡地摔在地上,邊踩邊罵,你就是我最大的霉運!自從娶了你,就沒昌盛舒心過!

小霜嚇得渾身發抖,眼淚直滾。開鳴一腳踢過去,滾遠些去哭,我還沒有死!

鐵匠看不下去,推了開鳴一掌,你丟人現眼做了丑事,還東賴西怪,要臉不?

少給我倚老賣老裝正神!開鳴真是瘋了,對他爸也兇神惡煞起來,我落到今天這個慘樣,都是你害的。你也別裝什么好人,當初要不是你亂鉆茶館、亂喝馬尿,逼著我娶她這個掃把星,哪會出這么多事?

當初說小霜換小雨,開鳴并沒反對。龜兒子自己作孽,整出一大堆破事,怪了小霜,又怪到他這個當爸的頭上,鐵匠還能依?他順手抄起一把木椅朝開鳴砸過去。小霜眼尖,驚叫一聲撲上去,擋在開鳴跟前。鐵匠見勢不妙想收,沒收住,板凳砸在了小霜的后背上。她一個趔趄,額頭又撞上方桌邊沿,栽倒在地上,蜷縮成一團,痛苦地抖索。開鳴他媽驚呼著去扶小霜,伸出的手,又縮了回來,癱坐在地板上,雙腳亂蹬,雙手亂拍,號得要斷氣,死老頭子,你使那么大的勁干啥子呀,你把她腰子打脫了,腦花撞散了,咋得了哦。

開鳴被他媽號清醒了,看到鮮紅的血不斷從小霜額頭冒出,已糊了她一臉,趕緊抱起小霜朝醫院沖。

謝天謝地,小霜的腰子沒有掉,肋骨沒有斷,腦花沒有散。醫生給她清洗了傷口,縫了針,上了藥膏,纏上繃帶,提醒道,腦殼上的傷,不可大意,最好住院觀察。

小霜不想住院,說,不暈不眩,沒必要躺在醫院占床位。

開鳴也不想小霜住院。他擔心遇到黑心醫生,把小霜弄去這檢查那檢查,沒有問題都編出問題來。多花點冤枉錢沒啥,就怕消息傳到宋家,他老丈人還好打整,小雨可不是省油的燈。上次他動手,她臉上就幾塊淤青,都六親不認,差點把他告進監獄里去。這次小霜腦殼流了那么多血,還縫了好幾針,若是醫生再說幾句嚇人的話,小雨豈能善罷甘休?雖說出手的是他爸,但起因和他有關,他已經和小雨扯破臉了,她百分之百會連他一起告。

小霜,對不起,我不該朝你兇。開鳴知道,要想蒙混過關,必須把小霜穩住。

不怪你。

怪我,我在里面關傻了。

說了不怪你。

你要不為我擋那一下,爸就打不到你……開鳴悄悄把責任往小霜身上賴。

不怪爸。

小霜不怪他,不怪他爸,開鳴松了一口氣,覺得小霜真好哄。

開鳴高興得太早了。到了晚上,兩人躺在床上,小霜突然說,開鳴,我們明天去離婚吧。

開鳴心一緊,他好話說了一籮筐,小霜并沒有原諒他。他硬著頭皮繼續說軟話,我曉得你怪我這段時間對你不好,又惹了那么多事。是我錯了,我保證以后改。

不是為這。

不管為啥,我錯了,我改,反正我們不離。

何必呢?小霜的牙齒咬了咬下嘴唇,嘆了口氣,我曉得,我們第一次后,你就落下了心病。

那都是說的氣話。在你之前,我談過幾個對象,和你時,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咋會真計較嘛。

但我真的沒有騙你,你真的是我第一個男人……

我信你,睡吧。

不,你不信的。小霜抬手捂著額頭的紗布,真得感謝腦殼上這個洞,流了血,也把一些糾結和困擾流了出去。我知道,只有我們離婚,沒了關系,你才不會再去懷疑,再去煩了。

不離。再說,剛兒還那么小,你怎么能狠得下心?

剛兒斷奶后,都是他奶奶在帶,我在不在,對他都沒啥影響。再說,離婚后,我會常來看他……

我不聽,我不離!開鳴伸手去抱小霜,過去的事,我們都不提了,往后我們好好過日子。我保證會對你好,絕對不再惹你生氣。

你不用保證,你一直對我很好。只是,我不好,明知道你過不了心里那道坎,還……小霜突然哭了,我媽死的時候,我還小,我是被我姐帶大的,她疼我、愛我,她怎么樣,我都舍不得她難過……

別哭了,傷口會疼的。開鳴拍著小霜的后背,我曉得了,以后我對你姐也好些,行了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不是……媽媽死后,姐姐和爸爸就不好了,她罵爸爸是壞男人,爸爸就打她,爸爸越打她,她越說爸爸壞,不準我和爸爸好,也不準我和男娃兒一起玩耍。她說,男人都是壞的,只要我和她好,她會呵護我、疼愛我……所以,爸爸把我許配給你,她才要瘋了,天天和爸爸吵。我不曉得該聽她的,還是聽爸爸的,怕她傷心,又怕爸爸發火,打她……

我曉得,她看不起我,想把你介紹給那姓王的。

不是的,她是舍不得我嫁人。她說,我是她的……

她才怪吶,你嫁了人,依然是她妹妹嘛。

你咋那么笨呀……

本來就是這個理嘛。

她想和我……過一輩子!

哦,我曉得了,她是……開鳴驚愕得眼珠兒都要滾出來,別人說的,電視里演的,都是城里人才有,她一個農村人咋會是呢?突然,他一把抓住小霜的肩膀,你就是被她?

對不起,開鳴,我們離婚吧。

開鳴的手抖起來,從小霜肩上滑落。悶了一會兒,他一個翻身,背對著小霜說,睡吧,很晚了。

嗯,睡。

14

第二天,就出大事了。

孫開鳴毆打了宋小雨,還敲斷了她兩節手指。暴行發生后,他沒有逃,打了120,又打110。他拒絕了小霜為他請的律師,在法庭上也沒有為自己辯護,自愿認罪認罰不上訴。

15

你說,鳴娃子出來后會不會和小霜離婚?

他犯了事,小霜沒有慪氣離開,還主動去打理他的生意。小霜這么懂事賢惠,打著燈籠都難找,他要離婚,當真在里面關傻了差不多!鐵匠拿起酒瓶搖了搖,把巴底的酒分在了兩個杯子里,當著你的面,我還真得夸夸小霜。她那么柔弱的一個女人家,硬是不怕臟不怕累,能開機床,能干電焊,拉貨送貨,跑得風快。我要去幫忙,她都不要,說活兒有工人干,我久了不摸手生,其實,我曉得,她是孝順。

她是鳴娃子的婆娘,應該的。

說到婆娘,我倒覺得你該找一個。

都這個年齡了還找來干嗎?不如自個自在。

小雨走了后,你一個人過,說句不好聽的話,要是有個病痛,都沒人曉得。

我還沒有老得那么糟糕吶。你看這身板,硬朗著,再說,真有啥事,一個電話,小霜就回來了。隊長停了一下,掏出葉子煙,許是瞥到了飯館墻上貼著的禁止吸煙告示,他只聞了聞,又揣回褲兜,我也可以去上海,小雨喊了我幾次,要我過去耍,還說,只要我愿意,以后就跟她住。

她在那邊還好吧?有沒有找對象?

不曉得嘛,所以,我才想過去看看。

去看看也好。要是住得慣,就多耍一陣子,住不慣,你就回來,這邊有小霜吶。鐵匠懷疑隊長是在打腫臉充胖子。小雨和隊長關系一直緊張,莫非大城市真那么神奇,她到了那晃一圈,氣量就跟著變大咯?

你看,菜都冷了,我們把酒干了,扒口飯?

鐵匠卻沒有端杯子,還有啥事,都說了吧。

這不,端午節要到了,我給你送點鹽蛋皮蛋來。

就為這?

也是想著順便跟你喝喝酒。

都是些什么事呀。一種莫名其妙的失落感在鐵匠心里泛濫,他咳了一聲,手一伸,舉起酒杯說,來,一起干了,吃飯。

都不是什么事呀。隊長干黃的臉皮又活泛起來,他留意到鐵匠已沒有和他呃來呃去了。他端了酒杯起身,沖著鐵匠舉著的酒杯碰出一聲脆響,干了,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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