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建國 劉江濱
江濱兄好!咱們又見面了。去年你我二人的對談《散文的源流與寫作》,在《當代人》發表后引起了一些關注,中國作家網、中國散文網、《河北作家》等多處予以轉載,說明這種對談的形式,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認可。我想,原因大概是深入淺出,將理論問題通俗化,更加關注實踐層面。既然大家喜歡這種形式,那么我們就再談一個新的話題:作家的門檻。
我從事編輯工作二十五年了,既做編輯,也管理編輯,工作中常有一些不吐不快的煩惱。比如,編輯大量的時間花費在原本應該由作者完成的工作上;編輯和作者原本應是互相依存、共同成就的關系,由于認識上的不一致,存在很多不和諧、不順暢、不愉快。其實,作家是有門檻的,只有跨過了這道門檻,才算是一名合格的寫作者。規范寫作者的行為,不僅十分必要,對寫作者水平的提高也是至關重要的。您也曾是編輯和編輯管理者,現在主要從事散文創作,不知是否有同感。
我覺得寫作門檻問題的確是編輯工作中的一大煩惱,帶來了很大的困擾。現在是自媒體時代,開個微博、弄個微信公眾號,都可以“發表”作品。從好的方面說,作者的隊伍變大了,“發表”的容易調動了大家的寫作積極性,但從另一方面說,對作者的要求降低了,作者自己給自己當編輯。而正規的報刊、出版社對每一篇(部)作品的發表需要過好幾道關,你的稿子如果水平不夠,是不可能獲得發表或出版的。這就是說,發表是有一定難度的。這種“易”和“難”構成了一對矛盾。這個難度就是門檻。
有不少作者的稿子在自媒體發了之后,引發好多點贊,這令作者產生了一種自我感覺良好的虛幻,將稿子投給報刊如果沒有得到發表,會對編輯產生“不識貨”的抱怨。所以,現在報刊都告知作者所投稿件不能在網上搜索得到,當然包括自媒體。作家的門檻是什么呢?我以為,是基本功,包括語言能力、文學常識和審美素養。所以,我們談的其實是寫作的一個底線問題,是對寫作者的基本要求。但是,必須要指出的是,這個問題不僅適用于一般作者,同樣也適用于一些作家甚至是知名作家,以我的編輯經歷來說,有的作家基本功不扎實,用詞錯誤,標點濫用,語法混亂,“的地得”不分,比比皆是,這不禁讓我生出對經典作品的擔憂。因此,我們兩個“老編”談談門檻的話題,希望不是毫無意義。
不客氣地說,我們收到書稿有很多是不合格品。這個話題其實更多的是形而下的,就是在操作層面上。要探討純理論的更高層面的要求的話,那可能得采取另外一種方式了。這次就歸納一些常見的問題吧,主要是起到提醒的作用。
想做一個合格寫作者,首先要找到合適的方向。方向關涉兩個方面:一是對自身的清醒認識,找到適合寫作的體裁;二是研究時代,找到適合寫作的題材。
一個作家,由于生活閱歷、專業背景、興趣愛好、語言能力等不同,并非適合所有的體裁,換句話說,往往更適合一兩個體裁。比如,詩歌更需要發現和抽繹生活的本質,需要較強的形象思維和精練的語言,需要點燃內心的激情,營造意境;短篇小說,需要在較短的篇幅內講好精彩的故事,對語言的感染力和人物塑造能力要求較高;長篇小說,需要具備較強的結構能力和廣博的知識儲備,能夠掌控對眾多人物的塑造,一般反映宏大的主題;報告文學,需要具備很好的選題發掘能力和對時代的敏銳感知能力;散文,似乎在所有體裁中門檻最低,人人可為,但易寫難工,從眾多的作家作品中脫穎而出并不容易,不僅需要學識,還需要描寫、刻畫、抒情等多種能力。找到自己最適合的體裁,并堅持不懈,就容易走向成功。當然,有一些作家,在擅長某一個體裁的基礎上,又兼涉其他體裁,但一般會主攻一項,對初學者而言更是如此。
人的精力畢竟有限,面面俱到,很難達成所想。專于一體,可能更容易接近成功。每個作者,都有自身的長處和優勢,還得結合起來。鐵凝曾講,作家成功的一個秘訣,就是找準自己的方向。這個“方向”,我以為就是作者擅長的“兵器”,還有開掘的領域。即便像魯迅這樣祖師爺級的大師,也不是樣樣精通,平生就沒有寫過長篇小說,也極少寫詩,他給《集外集》作序時說:“……也做了幾首新詩。我其實是不喜歡做新詩的——但也不喜歡做古詩——只因為那時詩壇寂寞,所以打打邊鼓,湊湊熱鬧;待到稱為詩人的一出現,就洗手不做了。”所以,人貴有自知之明,選擇適合自己的表現方式很重要。我們給某某貼上小說家、詩人、散文家、報告文學作家等標簽,其實這些作家也兼寫別的,但成就他的恰是適合他的。比如,陳福民的《北緯四十度》,在文壇產生很大影響,被譽為歷史文化散文的新樣本。我看了以后也由衷地佩服。這部作品之所以好,和陳福民個人的優勢是密切相關的,他是學者,研究文學、研究歷史是他的專長,他著眼于古代中國北緯四十度左右的地理區位,對歷史上各朝代的民族矛盾與融合問題進行辨析、挖掘、重新闡釋,并賦予時代感、現實意義,大獲成功。這種成功,別人只有眼饞、欽佩的份兒,因為一般作者不具備陳福民的學問功夫和研究能力。同樣,陳福民如果選擇其他體裁寫作,也可能被眾多作家作品淹沒,因為具有同等才華的作家不在少數。
體裁之外,是題材。一個作品,題材的選定,對其成功與否具有重要的影響。雖然我們不認可“題材決定論”,但選什么,對作者而言,也是個吃功夫的事情。我覺得一個作家,必須研究時代,融入時代的洪流,把握時代發展的脈搏,反映時代發展的脈動,才可能創作出優秀的作品。對作家而言,寫什么重要,不寫什么可能更重要。我們收到的來稿中,有很多不關注時代的反面例子,比如,自說自話,寫個人瑣事或家族歷史;寫自我內心,自我陶醉于所謂的成功;悶頭故紙堆,戲說歷史;寫色情、暴力等禁忌話題,制造文字垃圾。其實,國家對作品的題材有明確的禁忌規定,這些紅線,任何寫作者都必須嚴格遵守,不能觸碰。您在寫作中,肯定也會涉及題材的選擇,您是怎么思考這個問題的?
魯迅說過,“選材要嚴,開掘要深”,我對這點體會挺深的。盡管不認可“題材決定論”,但一個好的題材卻是成功的一半。寫作歸根結底就是兩個方面,寫什么和怎么寫。萬花筒般的大千世界可以納入筆端的實在太多了,這時候,嚴格選材就變得十分重要,不能逮住啥寫啥。這就要選擇你熟悉的領域、有深刻生命感知的人和事,還有盡可能新鮮、能引起社會關注和共情共鳴的以及有意義的事情。比如,劉心武的小說《班主任》,徐遲的報告文學《哥德巴赫猜想》等,不見得作家的藝術才華就高于別人,但是選材好,與時代緊密合拍,故引起強烈反響,在文學史上留下開創性的一筆。鐵凝的很多作品,像成名作《村路帶我回家》,還有《哦,香雪》《麥秸垛》,包括后來的《笨花》,都跟她在河北博野的那一段知青經歷有關。她在農村生活過,對農村的事熟悉,寫起來就顯得特別游刃有余。如果她一直在城市生活,可能就只能寫《玫瑰門》《無雨之城》《大浴女》這樣城市題材的作品了。我個人覺得,怎么寫,體現了一個人的藝術表現能力和創新能力,這倒不是最難的,而寫什么,倒是最讓人大費腦筋,譬如錦衣夜行,因為選錯了時間而毫無意義。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要成為合格的寫作者,邁入“作家的門檻”,必須先過語言關。語言關的意思是,使用規范漢字,正確使用數字、標點符號等規定。在這一方面存在的問題很多,即使已經成名的作家,也很難幸免。比如,數字用法,我們編輯把大量的工夫花在這個上面。一個是統一問題,咱們現在講究國際化,就是盡可能采用阿拉伯數字,特別是學術書和理工科的書,有一套嚴格的規范,但是文學作品可以除外。除外不是可以隨便混用,而是必須選擇統一使用阿拉伯數字或漢字數字。比如,在這里“三個人”用的是漢字,那其他所有的地方,五個人、七個人、八個人都得用漢字,而不能用5個人、7個人、8個人。反之亦然。
編輯工作最重要的原則是統一,不統一就會出現編校質量問題。再比如,引用語末尾的句號是放在后引號外還是在內的問題。引用一句完整的話,句號在里面;引用不完整的一句話,句號放外面。還有兒化音的問題。比如,一會兒、一點兒、小孩兒,好多作者不理這茬兒,大量的文學期刊和出版社似乎也都不在乎。其實《現代漢語詞典》上都有專門詞條,這就是規范,必須加,不加就是錯的。還有三組數字問題:阿拉伯數字1234567890,漢字數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〇,大寫數字壹貳叁肆伍陸柒捌玖零,這是三套體系,不能混著用。比如說,2022年,二〇二二年,寫成“二零二二年”就錯了。
這確實是一個大家習以為常的現象。在我們接觸的稿件中,繁簡混用、異形詞隨意使用、成語誤用的情況經常出現,分不清“的地得”的大有人在,的確給編輯工作帶來了不小困擾。我再補充一些例子,比如,“一位囚犯”混淆了量詞的感情色彩,“位”是含有敬意的;“我的拙著”屬于畫蛇添足,“拙”是謙辭,即“我的”之意。在我讀到的一些名作家的作品中,居然也出現低級的語言錯誤,比如,把“闌珊”當輝煌用,把“難以望其項背”寫作“只能望其項背”,意思都弄擰了。還有敬辭和謙辭搞不清,主謂賓不搭等語法錯誤,等等。這些看似細節的問題,其實說明語言基礎不牢,如品美食,一粒沙子難免敗壞人的胃口。我在《文學自由談》曾發表過《且讓小僧伸伸腳》和《校讎一本傳記文學》兩文,專挑一些作品語言文字類毛病。長期的編輯生涯形成了一種習慣,眼睛里不能揉沙子。一個優秀的作家一定是一個優秀的語言學家。魯迅就是一個語言大師,比如他的小說《祝福》中用“間或一輪”描畫祥林嫂的眼睛,非常傳神地寫出了人物的生存狀態,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林語堂、錢鐘書、葉圣陶等人的語言都非常好,能入選課本當范文用。
如果一個年輕作家語言好的話,就具備了成長的廣闊空間,說到底,畢竟文學是語言的藝術。
有的寫作者確實有語言天分,但徐則臣說得好,再大的天才也需要經過訓練。況且有不少寫作者,不是科班出身,沒有受過基本的語言訓練,必須得補補課,找本教材看一看、學一學,語言先規范了、順暢了、生動了,才能談得上未來。
我覺得要學語言的話,《論語》其實是最好的教材,比如,“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詩一樣的語言,既簡明,又有意象,這是最好的文學語言,不一定非要特別熱烈。在語言方面,還存在一個“質”與“文”的問題。很多初學寫作者,比較喜歡堆砌華麗詞藻,認為這是有文采的表現。您怎么看待這個問題?
論述“文”與“質”關系的提法,源自《論語·雍也》。原話是:“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意思是質樸勝過了文采,就會顯得粗野,文采勝過了質樸,就會顯得虛浮。只有質樸和文采配合適當,才可能成為君子。原本是談如何成為君子的問題,但借用來談文風問題也是適用的。過分強調華麗的辭藻,會流于華而不實;而過分的強調質樸,則會限于干癟無味。好的語言是既很好地傳達了本意,又具有蘊藉和生動之美。其實,《論語》就做出了典范,比如你剛才說的“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還有“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等等,有節奏,有韻味,值得深刻體味。
有的初學寫作者,以為辭藻華麗就是美,其實沒有力量。我特別喜歡劉建東的語言,既簡潔又生動,特色太鮮明了,作家里面他是獨到的風景,三個字能表達的,堅決不用第四個字。最早讀他的短篇小說《我們的愛》,就覺得語言太棒了,就像歌唱家唱歌一樣,沒有雜音。這是高要求,但一個作家的語言至少是通暢的,是沒有閱讀障礙的,讀完是愉悅的,是享受的。
對語言的要求,第一是準確,第二是生動,第三是傳神。現在很多作者連準確都做不到,也不肯下“推敲”的功夫。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問題,中國漢語具有特別的典雅優美,色香味俱全,語言本身就是審美對象,讀李白杜甫,讀蘇軾張岱,讀《紅樓夢》《三國演義》,真是口齒生香,回味無窮。而現在大量的作品或許受歐化的影響,喪失了漢語傳統的風雅韻致,只是把語言當成一個載體和工具。在現當代作家中,柯靈、余光中、董橋對語言都非常考究,張愛玲研究《紅樓夢》受其影響,文字有古典的衣香鬢影,還善于運用修辭,如“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紅玫瑰、白玫瑰等,金句頻出,令人難忘。
現在的文學作品還存在一個挺大的問題——不感人,作者說半天,讀者看后沒感覺。我這一年看的作品不少,也不管它獲的是什么獎,真正讓人心有所動的不多。不只是初寫者,作家其實也都不同程度地存在這個問題。原因就在于缺乏細節。我覺得,一個作家的影響力,或者說層級,除了語言之外,還跟細節有很大關系。就是看你能不能深入到生活里面去,捕捉到具有代表性的感人細節,并把它描繪出來。這不是一般的細節,而是要跟時代發展的韻律、跟你的主人公的那種境界能合上拍。有些東西,沒說到點上,是無用功。
這個涉及到一個文學概念,就是敘述和描寫的問題。我最近每次講座之后,都有一些寫作者加我微信,請求指點。看了許多稿子,主要存在的問題就是:全是敘述,缺乏描寫。描寫就是刻畫細節,將環境、事物、人物表情和動作等具體化描述。詩歌、小說、散文、報告文學,都涉及描寫的問題。沒有描寫,就不生動,也就不感人。所謂活靈活現、繪聲繪色、如身臨其境都是通過描寫特別是細節描寫來實現的。光有敘述而沒有描寫,那就是籠統的、模糊的。比如魯迅《藥》中的一段描寫:“華大媽在枕頭底下掏了半天,掏出一包洋錢,交給老栓,老栓接了,抖抖的裝入衣袋,又在外面按了兩下。”如果光是敘述那就成了“華大媽在枕頭底下掏出一包洋錢,交給老栓,老栓接了,裝入衣袋”,并不影響情節,但那種細微生動的人物心理也就沒有了。我們說哪篇作品文學性不夠,就是描寫的手段不足。
現在大量的報告文學,特別是主題出版物,有報告,無文學,羅列事實,演繹主題,缺乏生動的細節,不堪卒讀。一個作品要有靈魂,所謂的畫眼睛。那個眼睛你沒畫出來,哪都弄得好好的,就是眼睛不傳神,也算不上一個好的作品。從某種意義上說,細節決定成敗。
一個成熟的作品,除了要講究細節,還要講究結構。結構,就是一個作品的敘述層次或順序。大家常見的,比如說,時間順序、空間順序,這是最簡單的,如果一個作品只是這種結構方式,就太慣常而沒有吸引力了。一個寫作者,需要在結構上下功夫。而結構即反映的是一個寫作者的思維邏輯,如果頭腦思維混亂,結構上就會有問題,表現在作品中,就會出現重復、反復、啰嗦等現象,造成閱讀障礙,更難言閱讀快感。
是這樣。如果說細節體現了細部的質地,那么結構就體現了大局觀,整體觀,體現了作者的組織能力和駕馭能力。所謂布局謀篇即指結構。譬如一些精美的絲線必須自出機杼,才能織成一匹燦爛的錦繡。小到一篇文章,大到一部長篇巨制,都需要結構的設計營造。一部作品好的結構,是作家深思熟慮的結果,更是千錘百煉的產物。除了加強文學理論的學習,還需要大量閱讀,在對經典的閱讀中尋找和品味結構藝術,變成自身的營養,才可能在需要的時候自然而然地出現。特別是長篇小說,人物眾多,情節復雜,線索繁復,結構尤其重要,結構就是構筑大廈的四梁八柱,要穩得住,不然就傾斜了,甚至坍塌了。
作家的寫作態度,是個十分重要的問題。態度關涉兩個方面:一是寫作態度,二是對待自己作品的態度。我們經常跟各種各樣的作者打交道,有的態度極其認真,采訪深入、寫作虔誠、謙遜、溝通順暢,對自己的作品視若孩子,百般愛惜,對編輯提出的修改意見,虛心接受;有的則采訪敷衍、寫作應付、態度蠻橫、溝通困難,對自己的作品盲目袒護,不允許提意見,對編輯缺乏應有的尊重。其實,一個作品的好與壞,一個寫作者的高與低,態度是個分水嶺。前述的細節不突出、主題不恰當、語言不精美的問題,都跟態度有著直接關系。態度決定行為,行為決定結果。
現在很多作家沉不下心來。每年的作品汗牛充棟,為什么大家還覺得沒書可讀?前些年,還有一些大家口口相傳、互相推薦的書,現在很少了。這個可能還是跟寫作者的態度有關系。人家十年磨一劍,你一年磨十劍,劍的質量肯定不一樣。我聽到的消息都是,某本書覺得還不錯,但是按照經典傳世的標準要求,真的到不了。好多作品的創作是沖著獲獎去的,功利性很強,為了取悅評委,你喜歡什么我就弄什么。這種態度,很難出真正的傳世精品。不是否定參與評獎和獲獎,關鍵是寫作指向是什么,即為什么而寫作。
您談到的這個,是寫作的終極問題,即寫作的使命問題。歸納一下,有意思的是,我們今天其實談了三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寫什么;第二個問題是怎么寫;第三個問題是為什么寫。
我們談“作家的門檻”,好像是在談論一些常識問題,其實有些貌似入門的“檻內人”也時常做著有悖于甚至是冒犯常識的事情,需要重新審視。學無止境,藝無止境,循序漸進,前行不止,入門,升堂,入室,究其閫奧。文學只有下限而無上限,寫作者永遠在路上。